如果說榮祿如甲午以前的李鴻章,掌握了精銳所萃的北洋兵權,那麼載漪就象當年的醇王,保有指揮禁軍的全權。他的“武勝新隊”改了名字,叫做“虎神營”,猛虎撲羊,而羊洋同音,等於掛起了“扶清滅洋”的幌子。
榮祿的部隊也換了番號,總名“武勝軍”,仿照明朝都督府的制度,設前後中左右五軍:前軍聶士成、後軍董福祥、左軍宋慶——“霆軍”鮑超手下的大將、右軍袁世凱。另外召募一萬,人爲中軍,由榮祿親自兼領。
既爲軍機,又握兵權,榮祿成爲清朝開國以來的第一權臣。然而慈禧太后並不感受到威脅,她自有駕馭榮祿的手段,更有榮祿絕不會不忠的自信。
儘管如此,榮祿仍有煩惱,因爲妒忌他的人太多,而以剛毅爲尤甚。他自覺謀國的才具、濟危的功勞,都在榮祿之上,而偏偏官位、權力與所受的寵信,處處屈居人下。因此,常常針對着榮祿的一切發牢騷。榮祿是極深沉的人,心裡不免生氣,而表面上總是犯而不校。不過,日子久了,也有無法容忍的時候。
一天,軍機會食,剛毅想心事想得忘形了,驀地裡拍着桌子說:“噯!我那一天才得出頭?”
突如其來的這個動作,這句話,使得他的同僚都一驚,榮祿便問:“子良!你要怎麼出頭?”
“你壓在我上面,我怎麼出得了頭?”
剛毅的意思是,四位大學士李鴻章、昆岡、徐桐都在古稀以外,出缺是三兩年間的事。自己這個協辦大學士“扶正”固在意中,只是榮祿與自己的年紀差不多,循次漸進,前面三位大學士一死,榮祿順理成章地正了揆席,而自己要想當首揆,就不知道是那年的事了?
榮祿琢磨出他的言外之意,覺得其人居心可鄙,加以有了三分酒意,便笑一笑答道:“那也容易!等李、昆、徐三位壽終之後,你索性拿把刀來,把我也殺掉,不就當上了文華殿大學士?”
這個釘子碰得剛毅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既窘且惱。只是榮祿面帶笑容,彷彿在開玩笑,認不得真,而且畏懼榮祿也不敢發作,只得乾笑一陣,聊掩窘態。
事後越想越惱,這口氣怎麼也忍不下去。於是剛毅便在公事上找機會跟榮祿爲難,每天入對時,只要榮祿所奏有一點點漏洞,他便抓住了張大其詞地反對攻擊。這樣個把月下來,榮祿深以爲苦,亦深以爲恨,與門下謀士秘密商議,想了條一石二鳥的妙計。
原來慈禧太后三度聽政,盡革新法,覺得能破亦須能立,所以三令五申,嚴限各省督撫認真整頓政務,尤其着重在練兵、籌餉、保甲、團練、積穀五事,認爲足兵足食,地方安靖,始可與洋人大作一番周旋,一雪咸豐末年以來的積恥。可是封疆大吏,特別是素稱富饒的省分的總督,兩江劉坤一、湖廣張之洞、兩廣譚鍾麟,資高望重,根深蒂固,對朝命不免漠視。榮祿知道,毛病出在軍機大臣的資望太淺,非立威不足以扭轉頹勢,但已成尾大不掉之勢,所謂“立威”談何容易?
這一石二鳥的妙計,就是讓剛毅出頭,操刀去割那條掉不轉的大尾巴。當然,他在獨對時,決不會透露借刀殺剛毅的本意,只盛讚剛毅人如其名,剛強有毅力,能夠破除情面,徹底清除各省的積弊。慈禧太后深以爲然,隨即指示,先發一道“寄信上諭”,指責各省對飭辦各事,“未能確收實效”,特再申諭,“速即認真舉辦”,倘有“不肖州縣,玩視民瘼,陽奉陰違,該督撫即當嚴行參劾,從重治罪。”過了兩天,又發一道“明發上諭”,命剛毅“前往江南一帶,查辦事件”。
所謂“查辦事件”,通常是指查辦參劾案件。而特派軍機大臣出京查辦,則被參的可知必是督撫,因而便有種種流言,揣測兩江總督劉坤一遇到麻煩了。
其實剛毅是去查辦朝廷飭各省舉行的五事。榮祿借慈禧太后的口告訴剛毅:厘金更要切實整頓。江南厘金的積弊甚深,若得剛毅雷厲風行地梳理一番,武衛軍的餉項便有了着落。而剛毅本人,必然大爲招怨,有對他不滿的言詞,傳到京裡,那時就可以相機利用了。能去則去,不能去就找個總督的缺,將他留在外面,豈不從此耳根清淨?
這公私兩得的一計,剛毅亦約略可以猜想得到。不過,他有他的打算。從來欽差大臣往往專主一事,或者查案,或者整軍,或者如李鴻章這半年來的欽命差使,治理山東一帶的河道。象這樣國家五大要政,盡在查辦的範圍之中,並無先例。他自覺他的這個欽差,是特等欽差,江南此行,所有督撫都要仰望顏色,這個官癮可過得足了。
當然,他對他的差使是有自信的。能夠平白找出幾百萬兩銀子來,慈禧太后會刮目相看。那時找個機會,教榮祿帶着他的武衛五軍,回任直隸,去看守京師的大門,一任外官,豈可再兼樞臣?那時軍機處就是自己的天下了。
因爲各有妙算,所以相顧欣然。剛毅到了江寧,果然震動了地方。四個月的工夫,參倒了不少官兒,少不得也作威作福,搞得百姓怨聲載道。這樣到了七月底,諸事都可告一段落,回京覆命。剛到上海,奉到一道電旨:“廣東地大物博,疊經臣工陳奏,各項積弊較江南爲尤甚。如能認真整頓,必可剔除中飽,籌出鉅款。剛毅曾任廣東巡撫,熟悉地方情形;着即督同隨派司員,剋日啓程前往該省,會同督撫將一切出入款項,悉心釐剔,應如何妥定章程,以裕庫款之處?隨時奏明辦理。”
剛毅心知道這是榮祿不願他回京所出的花樣,不過,他也不在乎。坐海輪到了廣州,亦如在江寧的模樣,深居簡出。而查詢的公文,一道接一道送到總督、巡撫兩衙門。兩廣總督譚鍾麟,是翁同龢的同年,久任封疆,行輩甚尊,看不慣剛毅那種目空一切的派頭。而且高齡七十有八,難勝繁劇,早就奏請放歸田裡,此時決定重申前請,辭意甚堅,所以慈禧太后決定準他辭官。
這本來是榮祿將剛毅留在外省的好機會,只是慈禧太后認爲兩廣的涉外事務很多,需要深通洋務而勳名素著的重臣去坐鎮。於是,李鴻章被內定爲譚鍾麟的繼任人選。
朝旨未下,已有所聞,李鴻章決定去看榮祿,打算探一探口氣,如果不能象在直隸總督任內,遇事可以作一半主,他還不願作此南天之行。
一見之下,李鴻章不覺驚訝,“仲華,”他說,“你的氣色很不好!何憂之深也?”
榮祿嘆口氣說:“中堂真是福氣人,‘日啖荔枝三百顆’,跳出是非圈了!我受恩最重,上頭對我的責備亦最嚴。這幾天,真正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李鴻章瞿然動容,“何出此言?”他問,“仲華,你可以跟我談談嗎?”
“當然!我亦正想去看中堂,倘或計無所出,說不得也要拿中堂拉出來,一起力爭。”說到這裡,榮祿起身,親手去關上房門,然後隔着炕幾,向李鴻章低聲說道:“非常之變,迫在眉睫!”
原來廢立快成爲事實了!本是遷延不決的局面,自從剛毅在十月初從廣州回京,情勢急轉直下,因爲徐桐與崇綺雖極力鼓吹廢立,但大政出自軍機,僅有爲徐、崇兩人說服了的啓秀一個人起勁,自是孤掌難鳴。及至剛毅回京,與啓秀聯成一氣,加以逐去廖壽恆,保薦刑部尚書趙舒翹入值軍機,於是,除了早就退出軍機的錢應溥,毫無主張的禮王世鐸以外,剩下的四個人,三對一,變成榮祿孤掌難鳴了!
可是,這個非常的舉動,慈禧太后拿定主意,非榮祿亦贊成不能辦!因此,他便成了衆矢之的。剛毅、啓秀、趙舒翹每天拿話擠他,要他鬆口,以一敵三,幾有無法招架之勢。而慈禧太后單獨召見時,談及此事,口風亦一次比一次緊,先是勸導,繼而期望,最近則頗有責備的話。看起來再拂“慈聖”之意,怕會惹起盛怒,幾十年辛苦培養的“簾眷”,毀於一旦。政柄兵權,一齊被奪,縱不致爲翁同龢、張蔭桓之續,而閒廢恐不能免!
“我是盡力想法子在搪塞。前一陣子劉峴莊的一個電報,讓我鬆了一口氣……。”
爲了搪塞,榮祿曾建議密電重要疆臣,詢問廢立的意見。劉坤一的回電,表示反對,說是“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難防”,這兩句話極有力量,將慈禧太后的興頭很擋了一擋。
“可是今天十一月二十五了!慈聖的意思,非在年內辦妥這件大事不可!快要圖窮而匕首見的時候。中堂,我怕力不從心了!”
不等他說完,李鴻章凜然相答:“此何等事?豈可行之於列強環伺的今天?仲華,試問你有幾個腦袋,敢嘗試此事!上頭如果一意孤行,危險萬狀,如果駐京使臣首先抗議,各省疆臣,亦可以仗義聲討!無端動天下之兵,仲華,春秋責備賢者,你一定難逃史筆之誅。”說到這裡,他自覺太激動了,喘息了一下,放緩了聲音又說:“本朝處大事極有分寸,一時之惑,終須覺悟,母子天倫,豈無轉圜之望?只是除了足下以外,更無人夠資格調停。仲華,你受的慈恩最重,如今又是簾眷優隆,你如不言,別無人言。造膝之際,不妨將成敗利鈍的關係,委屈密陳,一定可以挽回大局!”
榮祿原亦有這樣的意思,只是不敢自信有此力量。如今讓旁觀者清的李鴻章爲他痛切剖析,大受鼓舞,毅然決然地說:“是,是!我的宗旨定了。”
“但盼宮闈靜肅,朝局平穩,跟洋人打交道,話也好說些。”
提到洋人,榮祿想起久藏在心的一件事。雖然洋文報紙對維新失敗及廢立諸事,多所譏評,究不知各國公使是何說法?早想託李鴻章打聽一下。不過,打聽的目的變過了,以前是想明瞭各國公使的態度,決定自己的最後態度,此刻他說:“爲了搪塞上頭,想請中堂探探各國公使的口氣,我對上頭好有話說。”
李鴻章沉吟了一會答說:“此事我不便先開口問人家,這幾天各國公使要替我餞行,如果提起來,我可以順便問一問。
否則,就無以報命了。”
到了第三天,李鴻章有了答覆。他寫信給榮祿說:各國公使表示,若有廢立之事,各國雖不能干預中國的內政,但在外交上必將採取不承認新皇帝的政策。
這樣的機密大事,本不宜形諸筆墨,而李鴻章居然以書面答覆,正表示他對他所說的話,完全負責。領會到這一點,榮祿的主意更堅定了。
※※※
十一月二十八,大雪紛飛,徐桐與崇綺一大早衝寒冒雪,直趨宮門,“遞牌子”請見慈禧太后,爲的是兩人擬好了一道內外大臣聯名籲請廢立的奏稿,要請懿旨定奪。
“稿子很好!”可是慈禧太后還是那句話:“你們得先跟榮祿商量好!”
兩人退回朝房密議,決定只傳懿旨,不作商量。倘或榮祿不聽,找個人出來參他,拿頂“違抗懿旨”的大帽子扣在他頭上,看他受得了受不了?
商議停當,隨即出宮,坐轎直奔東廠衚衕榮府。帖子一遞進去,榮祿便知來意不善。但絕不能擋駕,且先請了進來再說。
榮祿的起居豪奢是出了名的,那間會客的花廳極大,懸着雙重門簾,燒起兩個雲白銅的大火盆,所以溫暖如春。徐桐和崇綺腰腳雖健,畢竟上了年紀,冷熱相激,頓覺喉頭髮癢,咳個不住,主人家的聽差替他們又灌茶、又捶背,鬧了好一會才得安靜下來,跟榮祿寒暄。
三五句閒白過後,徐桐向崇綺使個眼色,雙雙站起,崇綺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白摺子,“奉太后旨意,有個稿子讓你看一看!”他一面說,一面將奏稿遞了過去。
榮祿不能不接,接過來一看案由,果不其然,是奏請廢立,當時大叫一聲:“哎呀!我這個肚子,到底不饒我啊!”說着,一手捧腹,一手就將折稿遞還,等崇綺上當接回,榮祿又說:“昨兒晚上鬧肚子。方纔我正在茅房裡,還沒有完事,聽說兩公駕到,匆匆忙忙提了褲子就出來了。這會兒痛不可當,喲、喲、喲!這個倒黴的肚子!”
話還未完,人已轉身,傴僂着腰,一溜歪斜地往裡走了去。崇綺嘆口氣說:“來得不巧!”
“拉稀不是什麼大毛病。”徐桐答說:“咱們且烤烤火,等一會兒。”
這一等等了將近一個鐘頭,還不見榮祿復出。只是榮家款客甚厚,點心水果接連不斷地送上來,蓋碗茶換了一道又一道。因此,兩老雖然滿心不悅,卻發不出脾氣。
“你家主人呢?”徐桐一遍一遍問榮家下人:“何以還不能出來?”
“累中堂久等!”榮家下人哈着腰答說:“在等大夫來診脈。”
榮祿何嘗有病?藉故脫身,正與武衛軍的一班幕僚如樊增祥等人在籌劃對策。此事已密商了好久,始終沒有善策,到這時卻非定策不可了!反覆衡量利害得失,總覺得無法面面俱到,唯有下定破釜沉舟的決心,力求保全大局。
於是,裝得神情委頓地,再度會客,一進門便拱拱手,連聲“對不起!”然後一面在火盆旁邊坐下來,一面說道:“剛纔沒有看清楚,是怎麼回事啊?”
“你請細看!”崇綺將奏稿遞了給他,“仲華,這是伊霍盛業,不世之功!”
榮祿裝作不懂伊尹放太甲、霍光廢昌邑王的典故,一手接奏稿看,一手取銅管撥炭。將炭撥得愈加熾旺,火苗融融之後,很快地將奏稿捏成一團,投入火盆,口中還說了句:
“我不敢看吶!”
兩老大驚失色,想伸手搶救,已自不及,一蓬烈焰,燒斷了載漪想做太上皇的白日春夢。
徐桐氣得身子發抖,顫巍巍站起來,手指着榮祿,厲聲斥責:“這個稿子是太后看過的,奉懿旨命你閱看,你何敢如此!”
“蔭老,”榮祿平靜地說:“我馬上進宮。如果真的是太后的意思,我一個人認罪。”
“好,好!”徐桐知道徒爭無益,唯有趕緊去向端王告變,便說一聲:“有帳慢慢算!”拉着崇綺,掉頭就走。
榮祿不敢絲毫耽擱,立即換了公服,坐車直投寧壽宮北面的貞順門,請李蓮英出來說話。
“這麼大的雪,你老還進宮!”李蓮英問道:“什麼事啊?”
“還不就是你知道的那回事!蓮英,煩你上去回一聲,我有話非立刻跟老佛爺回奏不可!”
“那就來吧!”
李蓮英領着榮祿,一直來到養心殿後的樂壽堂,做個手勢讓他在門外待命,自己便進西暖閣去見慈禧太后,將榮祿的話,據實陳奏。
“他有什麼事呢?”
“榮中堂沒有跟奴才說,奴才也不敢問。不過,這麼大的雪,又是下午,特爲進宮‘請起’,想來必是非老佛爺不能拿主意的大事。”
慈禧太后想了想,點點頭說:“我知道了,讓他進來吧!”
門外的榮祿,在這待旨的片刻,望着漫天的風雪,盡力想些淒涼悲慘之事,從祖父培思哈在平張格爾之役中殉難想起,接下來想咸豐初年,伯父天津總兵長瑞、父親涼州總兵長壽,並從崇綺的父親賽尚阿進兵廣西平洪楊,在龍寮嶺中伏,雙雙陣亡,一門孤寡,煢煢無依的苦況,以及早年在工部當司官,誤觸肅順之怒,以致因贓罪被捕下獄,所遭受的種種非人生活。再一轉念,記起珍妃就拘禁在景祺閣後,貞順門旁,與宮女住所相鄰的小屋中,每日飲食從門檻底下遞進去,污穢沾染,真個是塵羹土飯!象這樣的天氣,既無火爐,又不見得能夠換一換窗紙,不知道凍成什麼樣子?綺年玉貌的天家內眷,受這樣的苦楚,言之可慘!
就這塞腹悲愴釀成盈眶熱淚,一進門在冰涼的青磚地,“鼕鼕”碰了兩個響頭,叫一聲:“老佛爺!”隨即就痛哭失聲了!
慈禧太后大驚,失去了平日那種任何情況之下,說話都保持着威嚴從容的神態,張皇失措地嚷着:“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徐桐、崇綺到奴才那兒來過了。”榮祿哽咽着說,“各國都幫皇上,就有那麼的怪事,連分辯都分辯不清楚。果真要幹這件事,老佛爺的官司輸了!老佛爺辛苦幾十年,多好的名譽,那一個不敬仰?如今冒這麼大一個險,萬萬不值!倘或招來一場大禍,奴才死不足惜,痛心的是我的聖明皇太后!”說到這裡,觸動這幾個月所受的軟逼硬擠、冷嘲熱諷、諸般委屈,假哭變成真淚,泉涌而出,號啕大哭。
慈禧太后被鎮懾住了!既懾於洋人態度之不測,亦懾於榮祿哭諫的聲勢,不自覺地用一種畏縮讓步的聲音說:“你別哭,你別哭!咱們好好商量。”
“是!”榮祿慢慢收淚,但喉頭抽搐,還無法說得出一整句的話。
“蓮英!”慈禧太后吩咐,“給榮大人茶。”
李蓮英見此光景,料知必有此小小的恩典,早就預備好了。不但有茶,還有熱手巾把子。榮祿磕了頭謝過恩,拿手巾擦一擦眼淚,喝兩口茶,緩過氣來,方始將與樊增祥等人商定的計劃,說了出來。
“皇上身子不好,也沒有幾年了!”他說,“宋朝的成例,不妨仿效,宋仁宗沒有皇子,拿侄子撫養在宮裡,後來接位就是英宗……”
“啊,啊!”慈禧太后想起來了,《治平寶鑑》上就有這個故事,“這倒也是一法。”
“照奴才看,只有這個法子。如果立溥儁爲阿哥,他今年十五歲,再費老佛爺十年辛苦的教導,那時候就什麼都拿得起來了!”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會說:“這個辦法使得!就有一層,本朝的家法,不立太子,話不好說。”
“依奴才看,總比廢立的話好說些!”
這話近乎頂撞了,但慈禧太后並不在意,只問:“該怎麼說才冠冕堂皇?”
“當初立皇上的旨意,原說生有皇子,承繼給同治爺,現在沒有皇子,就得另外承繼。這是名正言順的事。”
“就照這麼說也可以。你找人擬個稿子來我看。”慈禧太后正一正顏色叮囑:“這件事就咱們兩個,你先別說出去。”
“奴才不敢!”
“你下去吧!”
於是榮祿跪安退出。李蓮英送他出貞順門,兩人駢肩並行,小聲交談。榮祿將與慈禧太后商定的辦法,告訴了李蓮英,同時託他在慈禧太后面前,相機進言,堅定成議,無論如何不能使這個計劃發生變化。
“你老放心!老佛爺答應了的事,不會改的。再說,老佛爺也真怕洋人干涉。如今這個辦法很好,決不會變卦。”
聽得這話,榮祿越發心定。多日以來的憂思愁煩,一旦煙消雲散,胸懷大暢。回到府第,召集僚友,飲酒賞雪,大開笑口。
而在東交民巷的徐桐,卻懊惱得一夜不能安枕。在榮祿那裡受了氣不算,回來又受洋人的氣。這天是西曆一千八百九十九年十二月三十。各國使館歲暮酬酢,排日宴會,輪到比利時公使賈爾牒的晚宴,特爲邀了美國海軍樂隊來演奏助興。比國使館緊挨着徐桐的住宅,洋鼓洋號,洋洋溢耳,徐桐想掩耳不聞不可得。直至午夜方得耳根清靜,但心中煩躁,依然不能入夢。到得四更時分,有些倦意上來,卻以與崇綺前一天有約,要進宮去見太后,不能不掙扎着起牀。
※※※
遞了“牌子”,第一起就“叫”,進了殿亦頗蒙慈禧太后禮遇,行過禮讓徐桐與崇綺站着講話,又命太監端奶茶給他們喝,說是可以擋寒。凡此恩典都足以壯徐桐之氣,心裡在想:那怕榮祿是太后面前第一號紅人,今天也得碰一碰他!“雪是停了,反倒格外地冷!”慈禧太后問道:“你們倆要見我,什麼事,說吧!”
“奴才兩個,昨兒奉了懿旨,到榮祿那裡去了。”徐桐憤憤地說,“誰知道榮祿先裝肚子疼,不肯看奏稿,進去好半天才出來,真想不到的,又裝傻賣呆,拿皇太后欽定的奏稿,扔在火盆裡燒掉了!”
“有這樣的事?”慈禧太后大爲詫異。
“皇太后不信,問崇綺!”
“是!”崇綺接口,“如此鞏固國本的大事,榮祿出以兒戲,奴才面劾榮祿大不敬!”
慈禧太后並不重視他所說的“大不敬”那個很嚴重的罪名,只問:“怎樣出以兒戲?”
於是崇綺將當時令人啼笑皆非的遭遇,細說了一遍,慈禧太后想象榮祿玩弄這兩個糟老頭子於股掌之上的情形,差點笑了出來。
忍住笑已經很不容易,若說慈禧太后會如徐桐和崇綺所希望的,對榮祿大發雷霆,自是勢所不能之事。可是,爲了撫慰老臣,她亦不得不有所解釋與透露。
“榮祿這麼做法,是有點兒荒唐。不過,他的處境亦很難。洋人蠻不講理,多管閒事,不能不敷衍着。這件事是一定要辦的,或者變個法子就辦通了。等商量定了,我會告訴你們,你們聽我的信兒吧!”
起了好大的勁,只落得這麼幾句話聽!徐桐心知鬥不過榮祿,心裡十分不快。崇綺比較有自知之明,進宮之前,對於告榮祿的狀,本未抱着多大的期望,他所關心的,只是溥儁能不能入承大統?此刻聽慈禧太后的口風,大事仍舊要辦,當然興奮,所以連連應聲:“是,是!”
徐桐還想再問,所謂“變個法子”,是怎麼變法?莫非由皇帝頒罪己詔遜位?只是話還不曾出口,站在前面的崇綺已經“跪安”,只能跟着行禮,相偕退出。
第二天就是十二月初一,軍機承旨,諮會內閣,頒了兩道明發上諭。第一道是:“現在朕躬尚未痊癒,所有年內暨明年正月應行升殿及一切筵宴,均着停止。”第二道是:“近因朕躬尚未痊癒,所有壇廟大祀,均經遣員恭代。明年元旦應恭詣皇太后前朝賀,荷蒙聖慈,以天氣嚴寒,曲加體恤,自應仰體慈懷,明年正月初一日,朕恭詣寧壽宮,在皇太后前行禮。王公百宮,均着於皇極門外行禮。至一切筵宴,業已降旨停止。是日,朕仍御乾清宮受賀。”
第一道上諭不足爲奇,第二道上諭卻惹得人人議論,都說其中大有文章。但誰也看不透!不贊成廢立的,自感欣慰,指出最後一句:“是日朕仍御乾清宮受賀”,是明告臣民,皇帝仍舊是皇帝,身分並無變化。贊成廢立的,卻另有一種說法:皇帝只朝寧壽宮,是以子拜母,不得在皇極門外率領王公百官行禮,就表示他己失卻統御羣臣的資格。至於最後這句話,就眼前來說,既未廢立,不得不然。一旦廢立成爲事實,取消這句話,不過多頒一道上諭而已。
儘管議論紛紛,而且很有人在鑽頭覓縫,想探聽到一個確實消息,以便趨炎附勢,無奈連軍機大臣都不明究竟。大家猜想,宮內一個李蓮英,宮外一個榮祿,一定知道“寶盒子”裡是一張什麼牌。可是,誰也別想從他們口中套出一言半語來。
其中最焦急的自然是載漪。不過急也只能急在心裡,表面上不敢跟人談這件大事,怕的是不但招人笑話,而且熱中過分,傳到天威不測的慈禧太后耳中,會把一隻可能已煮熟的鴨子給弄得飛掉。
這樣到了家家送竈的那天,忽然傳宣一道懿旨:“着傳恭親王溥偉、貝勒載濂、載瀅、載瀾、大學士、御前大臣、軍機大臣、內務府大臣、南書房、上書房、部院滿漢尚書等,於明日伺候。”
這就很明顯了!近支親貴,獨獨不傳端郡王載漪,當然是特意讓他迴避,以便迎立溥儁繼位。
於是平時就很熱鬧的端王府,益發其門庭如市,不過賀客見了載漪,只能說一聲:“大喜、大喜!”卻無法明言,喜從何來?也有些工於應酬的官兒,竟向載漪“遞如意”。這是滿洲貴族中,有特大的喜事,申致敬賀的一種儀式。賀客心照不宣,載漪受之不疑,儼然太上皇帝了。
到得傍晚,纔有確實消息,是李蓮英來通知的:溥儁立爲“大阿哥”。皇子稱“阿哥”,“大阿哥”便是皇長子之意。
原來不是廢立而是建儲。李蓮英又解釋事先秘而不宣的緣故:清朝的家法,不立太子,如果事先宣佈,必有言官根據成憲,表示反對。縱或反對不掉,一樁喜事搞出枝節來,不免煞風景。因此慈禧太后決定,臨事頒詔,生米煮成熟飯,言官就無奈其何了!
話是如此說,“大阿哥”到底不是皇帝。夜長夢多,將來是何結果,實在難說。因此,內心的失望憂鬱,非言可喻,想來想去,洋人可惡,擋住了他這場大富貴,可真是勢不兩立的深仇大恨了!
※※※
慈禧太后黎明升殿,皇帝及王公百官,早就在“伺候”了。
寶座不象平時後帝同御,東西並坐。只設一座,皇帝是站在慈禧太后身旁。御案前面跪的是溥儁,他身後方是王公百官,照例,由慶親王奕劻領頭。
“詔書呢?”慈禧太后問皇帝。
皇帝一無表情地從身上摸出一張黃紙來,“慶親王,”他說:“你來念!”
於是奕劻跪接了上諭,起身宣讀:“朕沖齡入承大統,仰承皇太后垂簾訓政,殷勤教誨,鉅細無遺,迨親政後,正際時艱,亟思振奮圖治,敬報慈恩:即以仰副穆宗毅皇帝付託之重。乃自上年以來,氣體違和,庶政殷繁,時虞叢脞。惟念宗社至重,前已籲懇皇太后訓政,一年有餘,朕躬總未康復,郊壇宗廟諸大祀,不克親行。值茲時事艱難,仰見深宮宵旰憂勞,不遑暇逸,撫躬循省,寢食難安。敬溯祖宗締造之艱難,深恐勿克負荷。且入繼之初,曾奉皇太后懿旨,俟朕生有皇子,即承繼穆宗毅皇帝爲嗣,統系所關,至爲重大;憂思及此,無地自容,諸病何能望愈?用再叩懇聖慈,就近於宗室中慎簡賢良,爲穆宗毅皇帝立嗣,以爲將來大統之畀。再四懇求,始蒙俯允,以多羅端郡王載漪之子溥儁繼承穆宗毅皇帝爲子。欽承懿旨,欣幸莫名,謹仰遵慈訓,封載漪之子溥儁爲皇子。將此通諭知之。”
等奕劻唸完,皇帝已取下頭上所戴的紅絨結頂貂帽,親手戴在溥儁頭上。
於是嘴脣撅得老高的大阿哥溥儁,向皇帝一跪三叩首謝恩,接着又向慈禧太后也行了同樣的大禮。
顯然的,慈禧太后因爲做了祖母而大爲高興,滿臉慈祥,笑容不斷,帶着那種象任何人家老奶奶對孫兒逗笑取樂的歡暢神情說:“怎麼不先謝我?”
見她是如此欣悅,慶王便帶頭賀喜:“皇太后無孫有孫,毅皇帝無子有子了,大統有歸,皇上了掉多年來的一樁心事。
奴才等叩賀大喜!”
說完碰頭,大家亦都跟着他行了禮。慈禧太后笑道:“這是家事,可也是國事。大家同喜!明天你們給皇帝遞如意!”
聽得這話,側立在旁的皇帝,搖搖晃晃地一轉身,斜着朝上哈腰,是俯首聽命的樣子。那轉身的動作,與彎腰的姿態,就彷彿“大劈棺”那齣戲中的“二百五”。
“大阿哥的書房,可是頂要緊的一件事。”慈禧太后的臉色變得很嚴肅了,“當初選師傅是選錯了!到底講道學的靠得住些。崇綺現在沒有什麼緊要差使,看他精神也很好,派他給大阿哥上書。”
崇綺不在召見的班次之列,便由軍機領班的禮王答說:
“是!奴才一下去就傳旨給崇綺!”
“書房得有人照料。”慈禧太后說:“派徐桐去!”
“是!”徐桐響亮地應聲,“奴才年力衰邁,不過不敢辭這個差使。大阿哥的書房,奴才請旨,不妨開弘德殿,這是穆宗毅皇帝當年典學之地,正好子承父業。”
“可以。西苑就在南殿好了。”慈禧太后又說,“你也不必每天到書房,想到了就進來看一看。頂要緊的是清靜,決不許不相干的人進進出出。不拘是誰,不該到書房的,胡闖了進來,你指名嚴參,我一定重辦。”
“是!”
慈禧太后略停一下,看一看皇帝說:“明年是皇帝三十歲整生日,應該熱鬧熱鬧。禮部查一查成例看,該怎麼辦!”
禮部尚書是啓秀。他的學問不怎麼樣,朝章典故卻很熟。在記憶中就沒有一位皇帝行過“三旬壽辰”的慶典。當時便想以軍機大臣的身分發言。在他身旁的趙舒翹,扯一扯他的衣服,啓秀便不作聲了。
看看無話,慶王領頭跪安。等退出殿外,王公大臣,立即分成幾堆,一堆是載濂、載瀾,他們是向着載漪的,自然起勁,商量着要到端王府怎麼去“賀一賀、樂一樂”;一堆全是漢人,六部尚書與南書房、上書房的翰林等等,對於立儲一事,認爲是滿洲人的家務,與己無干,不必多管;另一堆是軍機大臣及慶王、徐桐這班參與大計的人,一起回到軍機處,還有許多大事要商量。
“皇太后今天這個舉動,我不佩服!”剛毅一進軍機直廬就大聲發話,“事情做得不乾脆,將來免不了有麻煩!”
“是啊!”趙舒翹附和着說,“看今天的情形,皇太后若能當機立斷,大事亦就定矣!”
“哼,”榮祿冷笑道:“兩公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平常人家辦這樣的事,也得一次一次請至親好友來商量,象今天這樣,能夠平平安安過去,就算祖宗有靈!”
“怎麼?”剛毅張大了眼睛,還要再說什麼,不料榮祿比他說得快。
“子良!你別說了。皇太后的見識,總不能不如你吧?”
這是一張無大不大的膏藥,一下子將剛毅的嘴封得嚴嚴地,喘不過氣來。於是慶王便抓住這個空隙發話了。
“你們看,明天的報上,又不知會登些什麼?事不宜遲,咱們得趕緊跟各國公使去照會。”他問榮祿,“仲華,你看就在這裡擬稿子呢,還是回衙門後再說?”
他所說的“衙門”是指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榮祿討厭剛毅,在這裡擬照會,怕他會胡亂參預,便即答說:“還是回衙門!王爺先請,我隨後就到。”
榮祿要留在軍機處,是因爲剛毅和趙舒翹在擬旨時,可能會動手腳,將廢立的意思隱藏立儲之中,所以要監視在那裡。
等“達拉密”寫了上諭來,榮祿一看,共是五道,除立儲、遞如意、開弘德殿以外,另外有兩道:一道是明年正月初一,大高殿、奉先殿行禮,着大阿哥恭代。一道是皇帝明年三旬壽辰,應如何舉行慶典,着各該衙門,查例具奏。
“這一道,”榮祿指着大阿哥恭代行禮的稿子說,“皇太后沒有交代啊!”
“禮當如此!”啓秀答說:“備好了回頭請旨。”
這也未嘗不可。“這一道,”榮祿手指另一個稿子,“我看不必亟亟!”
“爲皇上做生日,是皇太后當面交代,爲什麼不述旨?”剛毅振振有詞地問。
“這會引起很多猜疑。從來就沒有皇上三旬壽辰的慶典。拿康熙爺來說好了,八歲即位,康熙二十二年可有慶典?”他看着啓秀問:“穎之,你是禮部堂官,掌故又熟。你說!”
“照成例,都是五旬壽辰……。”
“可不是!”榮祿搶着說道:“我看還得請旨,這不是什麼要緊的事,一天都擱不得。”
“好吧!咱們請旨。”剛毅無可奈何地答說。
請旨的結果,暫時壓了下來。其餘的四道上諭,立即交內閣明發。同時通知上海電報局,轉電各省督撫。
※※※
上海電報局的總辦叫經元善,接到電報,大驚失色,立刻帶着譯出來的電文去看盛宣懷,請示處置辦法。
盛宣懷的官銜是大理寺少卿,差使是“督辦電報輪船兩商局”,恰爲經元善的頂頭上司。當時看完電文,心中亦不以朝廷此舉爲然,但既爲上諭,當然遵辦,便即說道:“這事耽擱不得,先發兩江、湖廣,其餘通報各省,一律轉知。”
“原電照轉,自不在話下。”經元善面色凝重地說:“名爲立嗣,實爲廢立,只怕馬上還有皇上退位的上諭。果然不幸而有此,各國一定調兵干預,以積弱之國,而當數國雄兵,危亡立見。元善的意思,想聯絡上海紳商各界,聯名致電總署,請爲代奏諫阻。不知道杏公的意思如何?”
盛宣懷聽得這話,大吃一驚。不過他深知上海的民氣,反對慈禧太后及舊黨的,大有人在。而且自己以洋務起家,天生就站在新黨這一邊,如果表示反對,無異自居於舊黨之列,有失立場。而最要緊的是,李鴻章與劉坤一都不主張廢立,倘或違逆了這兩人的意思,“督辦兩局”的差使,立即不保。因此,決不能阻撓經元善。
然而他亦不敢公然贊成,否則,經元善進一步請他領銜發電,可就無以推辭了。這樣聲色不動的想了一遍,決定學一學王文韶,裝聾作啞。
“蓮珊,”他從容自如地叫着經元善的別號說,“轉眼就是三十了,應該要發的,賀年的電報,請你檢點一下,不要漏了那一處。”
經元善一愣,細想一想方始會意,這是默許的表示。於是不再多說,辭回局裡,立刻擬了一個電報,去找他的好朋友汪康年商量。
汪康年字穰卿,先世是徽州人。乾隆年間遷居杭州,經營鹽、典兩業而成首富。汪氏與海寧查氏一樣,亦商亦官,子弟風雅,性好藏書,四世聚積,名聲雖不及“寧波範氏天一閣”,但提起杭州“汪氏振綺堂藏書”,士林中亦無不知名。
汪氏後輩中最有名的是汪遠孫,字小米,官不過內閣中書,而歸田的尚待督撫,無不禮重,振綺堂藏書亦至汪小米而極盛,所居之地在東城,就稱爲“小米巷”。他的侄子,亦是名聞天下的人物,二十年前與無錫薛福辰會治慈禧太后的沉痾而大蒙寵遇。
汪康年就是汪小米的胞侄。光緒十八年壬辰科的進士,亦是翁同龢的得意門生之一,光緒二十二年在上海創設《時務報》,鼓吹變法維新。《時務報》是旬刊,專以議論爲主,爲了報導時政,上年春天又創辦《時報日報》,不久改名爲《中外日報》,銷路極暢。有此爲民喉舌的利器在手裡,經元善的提議,便很容易地激起了波瀾壯闊的聲勢,由於汪康年的支持,第二天到上海電報局自願列名電請總署代奏的士紳名流,計有一千二百餘人之多。
電報到京,總理衙門的章京不敢怠慢,立即先將正文送到慶子府,只見電文是:“總署王爺中堂大人鈞鑒:昨日卑局奉到二十四日電旨,滬上人心沸騰,探聞各國有調兵干預之說,務求王爺中堂大人,公忠體國,奏請聖上力疾臨御,勿求退位之思,上以慰太后之憂勤,下以弭中外之反側,宗社幸甚,天下幸甚。卑局經元善暨寓滬各省紳商士民一千二百三十一人合詞電奏。”
這使得慶王大感意外,他原以爲可能有不怕死的言官,會步吳可讀的後塵,上摺奏諫,不想小小一個並無言責的候補知府,會有此舉動!他心裡在想,這經元善的腦袋或許不會丟,紗帽是丟定了。
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卻真不小。應不應代奏,慶王一時拿不定主意,姑且將電文抄錄一份,先派專差送了給榮祿再作道理。
不久,榮祿親自登門,同時,一千二百三十一人的名單亦已譯完送到。列名的人,有汪康年同榜,現任翰林院編修的蔡元培、名重一時的章炳麟等等。此外,所謂“海內四公子”倒也有一半在裡頭:丁日昌的兒子丁惠康與吳長慶的兒子吳彥復。
“仲華,你看怎麼辦?快過年了,莫非還惹皇太后生一場閒氣?”
“生氣是免不了的,可不是閒氣!”榮祿指着電文說:“憑‘探聞各國有調兵干預之說”這一句,就不能不代奏。”
“‘探聞’之說,不一定靠得住。”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好!這麼說,就準定代奏。可是,咱們得有話啊?”
“當然。”榮祿沉吟了一會說,“這件事當然不宜宣揚,也不便批覆。不過光是留中也不行,那些人還會鬧。現在得想個法子,讓他們、讓洋人知道,皇上還是照舊當皇上。人心一定,自然就沒有什麼可以鬧的!”
“說得是!我倒想到一個題目,皇上明年三旬壽辰,本來不宜舉動,現在倒似乎以有所舉動爲宜了。”
“題目是好題目,文章很難做。輕了,不足以發生作用,重了,太后未必樂意,端王也會跟咱們結怨家。這得好好商量。”
於是置酒消寒,秘密斟酌停當,第二天一早上朝,榮祿特意不到軍機處,也不邀其他總理大臣,由慶王遞牌子,搶頭一起見着了慈禧太后。
兩宮同御,平時不大容易說話,而這天的話卻正要當着后帝在一起的時候說。慶王將電文抄件呈上御案以後,不等慈禧太后開口,搶先說道:“上海的紳商士民,全是誤會。宮中上慈下孝,立大阿哥的本意,在上諭中亦已經說得很明白。南邊路遠,難免有些道聽途說的傳聞,不過這個電報的本意是怕洋人調兵干預,並沒有其他情節。奴才兩個覺得不理他們最好。”
“不理,”慈禧太后問道:“不鬧得更厲害了嗎?”
“只要皇上照常侍奉皇太后視朝,大家知道誤聽了謠言,當然不會再鬧。要再鬧,就是別有用心,莫非朝廷真的拿他們沒奈何了?”
這話說得很中肯,慈禧太后對民氣的“沸騰”,不足爲慮,可是,“洋人呢?”她問:“不說要調兵來嗎?”
聽得這一說,慶王和榮祿都格外加了幾分小心。他們倆昨天反覆推敲的結果,便是決定引慈禧太后發此一問,然後抓住這個題目,一步一步去發揮。
“他們也不過聽聞而已。道聽途說,也信不了那麼多!”
慶王越是不在乎,慈禧太后越關心,因爲過去幾次外患,都因爲起初掉以輕心,方始釀成巨禍,“‘微風起於蘋末’,”她說了一句成語作引子,接下來用告誡的語氣說:“若說洋人從他們國內調兵來,那是胡說,包裡歸堆才兩三天的工夫,要調兵也沒有那麼快,那班人更不能那麼快就有消息。也許是南邊的洋兵往北調,這可是萬萬不能大意的事!”
“這……,”慶王答說:“得問榮祿,奴才對軍務不在行,不敢妄奏。”
“那麼,榮祿你看呢?”
“奴才正留意着呢!”榮祿答說:“上海倒是有幾條外國兵船往北開。不過,遊弋操練,也是常有的事。奴才只看它船多不多,是不是幾國合齊了來?如果不是,就不要緊!”
“到底是不是呢?先不弄清楚,等看明白情勢不妙,那時再想辦法可就晚了。”
“是!”榮祿故意沉吟了一下,“不過,回老佛爺的話,預先想法子也很難。洋人拿立大阿哥就是皇上要退位作藉口,咱們又不能給人畫把刀,說皇上一定不會退位。若是有個法子,讓洋人知道,深宮上慈下孝,誰也挑撥離間不了,也許倒死了心了。可是,這也不能明說,一落痕跡,反爲不妙!”
“不落痕跡呢?可有什麼法子?”
“是!”
在這榮祿有意沉默之際,慶王突然開口:“奴才倒有個法子!皇太后慈恩,那天交代,皇上明年三旬萬壽,應舉慶典。聽說軍機處怕事無前例,容易引起誤會,奏請暫緩頒旨。如今正不妨仍舊頒懿旨,想來皇上孝順,一定謙辭。這麼一道懿旨,一道上諭,先後明發,不就看出來上慈下孝了嗎?”
“是嗎?”慈禧不以爲然,“這麼做法,一望而知想遮人耳目。”
“那,那就真個舉行慶典。”
“不!”一直不曾開口的皇帝,似乎忍不住了,“皇太后有這個恩典,我也不敢當,不必舉行一切典禮,連升殿的禮儀也可以免。”
“典禮可免,開恩科似不宜免。”榮祿急轉直下地說:“奴才斗膽請旨,明年皇上三旬萬壽,特開慶榜。慶典雖不舉行,‘花衣’仍舊要穿。”
對於榮祿所提出來的這個結論,慈禧太后入耳便知道其中的作用。皇帝的整生日,如果要舉行慶典,當然就少不了開恩科,尤其此時而行此舉,名爲“嘉惠士林”,實在是收買民心,安撫清議的上策。
不過,新君登基,照例亦須加開恩科。如果皇帝三旬壽辰,其他慶典皆廢,獨開慶榜,亦容易爲人誤會,是一種明爲祝嘏,暗實賀新的移花接木手法。若有一道慶壽穿花衣的上諭,便可消除了這一層可能會發生的誤會。
所謂“花衣”是蟒袍補服,國有大慶,前三後四穿七大蟒袍,名爲“花衣期”。在此期內,照例不準奏報兇聞,如大員病故、請旨正法之類。慈禧太后心想,這一慶賀的舉動,惠而不費,而有此一詔,至少可以讓天下臣民知道,在明年六月二十六皇帝生日之前,決不會被廢。這一來起碼有半年的耳根清靜,到下半年看情形再說,是可進可退很穩當的做法。因而欣然同意,決定在十二月二十八、二十九兩天,交代軍機照辦。
二十八那天,是欽奉懿旨:“皇帝三旬萬壽,應行典禮,着各該衙門查例具奏。”到了二十九那天,皇帝親口指示:“明年三旬壽辰,一切典禮都不必舉行。”當然也就不必查例了。剛毅心想,話是兩個人說,意思是慈禧太后一個人的,既有前一天的懿旨,何以又假皇帝之口,出爾反爾?正在琢磨之時,慈禧太后開口了。
“皇帝明年三十歲整生日,不願鋪張。不過恩科仍舊要開。庚子本來有正科鄉試,改到後年舉行。辛丑正科會試,改到壬寅年舉行。”
“是!”領樞的禮王世鐸答應着。
“還有!皇帝明年生日前後,仍舊穿花衣七天。”
“是!”
“還有,各省督撫、將軍,明年不準奏請進京祝壽。”慈禧太后又說:“這四道旨意,都算是皇帝的上諭。”
等退了下來,剛毅將倚爲心腹的趙舒翹邀到僻處,悄悄說道:“事情好奇怪啊!太后一樁一樁交代,連正科改恩科、恩科往後推,都想得週週全全,這是胸有成竹啊!誰給出的主意呢?”
“是的,必是先有人替太后籌劃妥當了。我還聽說,上海電報局總辦有個電報給慶王,請爲代奏,皇上千萬不可退位。
此事千真萬確!”
“那,怎麼不拿電報出來大家看呢?你去問,”剛毅推一推趙舒翹,“你兼着總署的差使,這樣的大事,老慶怎麼可以不告訴同官?”
“好!我去請教慶王。”
一去撲個空,慶王到端王府商量緊要公事去了。
※※※
這天端王宴客。陪客都比主客煊赫,而且早都到了,在書房中閒聊。話題集中在主客——卸任山東巡撫毓賢與他在山東的作爲上面。
毓賢字佐臣,是個漢軍旗人,籍隸內務府正黃旗。監生出身,捐了個知府到山東候補,署理過曹州府。曹州民風強悍,一向多盜,而毓賢即以“會捉強盜”出名。府衙照牆下十二架“站籠”,幾乎沒有空的時候。可是曹州百姓知道,在站籠中奄奄一息的“強盜”,十之是安分良民。無奈上憲都以爲毓賢是清官,也是能員,象這樣的官兒,平時總不免狠些。所以儘管怨聲載道,而毓賢卻是由署理而實授、升臬臺、署藩司,官符如火,十年之間,做到署理江寧將軍。
甲午戰爭以後,民教相仇,愈演愈烈,尤其是山東,“教案”鬧得最兇。事實上殺“教民”的亦可以說是教民,正邪不同而已。河北、山東一帶,白蓮教亙千餘年而不絕,大致治世則隱,亂世則顯。乾隆三十九年,山東壽張教民王倫,以治病練拳號召徒黨起事,由此演變爲“三省教匪之役”,自嘉慶元年大舉會剿,至九年九月班師,而餘黨仍在,到嘉慶十八年復有喋血宮門的“林清之變”,山東、河南都有響應,雖然只兩個月的工夫,就已平壓下去,可是邪教始終在貪官酷吏橫行之處,暗暗傳佈,俟機而發。凡是信“西教”的,因爲門戶之見,權利之爭,更如水火不相容,所以白蓮教餘黨最多的地方,亦就是“教案”迭起,最難調停的地方。
白蓮教的支派極多,有一小股名爲“大刀會”,光緒二十三年十月裡,在山東殺了兩個德國傳教士。德國提出交涉,要求將山東巡撫李秉衡革職。繼任的就是毓賢。誰知毓賢的袒護,更甚於李秉衡,於是而有山東平原朱紅燈之舉。
朱紅燈這一派稱爲“義和會”,起源於白蓮教所衍化的八卦教。八卦教分爲八派,其中勢力最大的兩派是“乾字拳”與“坎字拳”,林清即屬於坎字拳。乾字拳爲離卦教的餘黨,離爲火,所以衣飾尚紅。朱紅燈這個名字,一望而知屬於離卦教,爲了遮官府的耳目,改了個冠冕堂皇的名字:“義和會”,又稱“義和拳”。
當朱紅燈在光緒二十五年秋天鬧事時,廷議分爲兩派:一派主撫,一派主剿。主撫的認爲仇教即是義民,理當慰撫;主剿則認爲此輩是乾嘉年間,屢見於上諭的“教匪”,聚衆作亂,擾害地方,應該切實剿治。榮祿與袁世凱都是如此看法,兵權在握,不理載漪、徐桐、剛毅之流的主張,由袁世凱派總兵薑桂題,帶領武衛右軍一萬一千人,進駐山東與河北交界的德州。不久,由袁世凱的堂兄候補知府袁世敦進兵平原,將朱紅燈打得落花流水,潰不成軍。
無奈義和拳中頗有高人,見此光景,趕緊打出一面旗子,四個大字:“扶清滅洋”。於是毓賢庇護義和拳更覺師出有名。爲義和拳改名“義和團”,准許使用“毓”字黃旗,儼然是他的嫡系部隊了。
這一來辦理教案的平原知縣蔣楷與進兵有功的袁世敦,必然要倒黴,朝廷聽信了毓賢的片面之詞,下了一道上諭:“蔣楷辦事謬妄,幾釀大禍,即行革職,永不敘用。營官袁世敦,行爲孟浪,縱勇擾民,一併革職。”瞭解真相的,都爲蔣楷、袁世敦不平,但沒有人敢出頭替他們伸冤。
反是旁觀的洋人,覺得有說話的必要。當然,民教相仇,燒教堂、殺教民,在華傳教的洋人,惴惴自危,亦不能不請他們的公使保護。於是,由美國駐華公使康格爲頭,約集各國公使到總理衙門,面遞照會,要求中國政府制止山東義和拳作亂。
一個多月的工夫,康格提出了五件照會,最後一件照會提出之時,正在蔣楷革職,及朱紅燈打出“毓”字旗以後,康格認爲事態嚴重,所以在提出照會的同時,要求與總理大臣面談。
奉慶王之命接見康格的這位總理大臣,名叫袁昶。他是浙江桐廬人,字爽秋,光緒二年的進士,不但博學多才,而且久任總理衙門的章京,熟諳洋務,是很得各國公使尊敬的一位對手。
透過譯員的傳達,康格詢問四次照會的結果,袁昶答道:“中國政府並無意與洋人爲難。一再告誡地方官,務須秉公辦理,這有上諭可資查考的。至於民教相仇,由來已久。地方莠民,固有假借名義,與教民衝突的情事。可是,所謂教民,亦難保沒有倚仗洋人的勢力,橫行不法的。朝廷只問是否良民,不問是否教民,如果是安分守己的良民,當然在保護之列,否則,雖是教民亦不能姑息。”
“中國政府如果持這樣的態度,我們當然很滿意,可是各省的地方官,並非如此。他們的行爲與中國政府完全相反。請問,中國政府如何處置?”
“當然依照法令,加以處罰。”
“然則,象山東巡撫毓賢,公然袒護義和拳,又怎麼說?”
“不會的!”袁昶明知他所言不虛,但決不能承認,所以斷然答說:“決無此事!”
康格不答,從皮包中取出兩張照片來給袁昶看。一張上面是個義和拳的頭目,頭戴風帽,手執大刀,兩旁兩個嘍羅,各持一面大旗,旗上有字,約略可辨,一面是“天龍”二字,一面只有一個“毓”字。
“這個人就是朱紅燈!”康格看着英文說明,告訴袁昶:“這面旗幟,上有山東巡撫的姓氏。請再看這一張照片。”
另一張照片更是確證,所拍攝的是“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山東巡撫部堂毓”,獎許義和拳爲義民,並改拳爲團的告示。
看了這兩張照片,袁昶大感困窘,只能這樣答說:“這件事,得要調查了再說,或許是一種誤會。”
“證據在這裡,決非誤會。不過,希望中國政府詳細調查。”
康格問道:“如果調查屬實,中國政府準備作何處置?”
“這不在本人的權責範圍之內,也可以說,任何人都無法答覆,必須請命於敝國皇上。”
“我們希望貴大臣能夠建議,象山東毓巡撫的這種行爲,是嚴重的失職,應該撤換。”
“不!”袁昶一口拒絕,“貴公使不能提出這樣的要求。因爲,這是干涉內政,爲萬國公法所不許。”
康格面有窘色,“我希望貴大臣瞭解。”他說:“這是出於敦睦兩國邦交,安定貴國社會秩序的善意建議。”
“是的!多謝你的善意建議。”袁昶問道:“請問這兩幀照片,能否見贈?”
“當然、當然!”康格又說:“關於山東義和拳的作亂,我必須提出一項忠告,倘或中國政府沒有明快有力的處置,將會引起非常嚴重的後果。我希望中國政府知道,我國麥金萊總統及約翰·海國務卿所提出的對華門戶開放政策,與英國爲了維持既得利益所作的同樣主張,有所不同。美國的本意是希望中國免於被瓜分之禍,得能維持主權的獨立及領土的完整。因此,中國政府不能自己製造禍亂,侵害到各國在華的利益,否則就會給予對中國有領土野心國家的一個武力干涉的藉口。美國政府亦就無法幫助中國政府對抗外來的壓力。因爲是這樣深切的關係,所以我們所作的建議,不可避免地會超越國際交涉所許可的範圍。這一點,請貴大臣諒解。”
這一大篇話一口氣說下來,經過傳譯之後,原意打了一個折扣,不過大致可以聽得出來,康格的勸告,出於善意。袁昶很感動地說:“美國是中國的諍友,貴公使的話,我一定會轉達給當道。”
話雖如此,美國的門戶開放政策,連袁昶自己都不太瞭解,可與言者,就更少了。不過康格所交來的那兩張照片,卻發生了很大的作用,榮祿密奏慈禧太后,在十一月初下了一道上諭:“山東巡撫毓賢,着來京陛見,以工部右侍郎袁世凱,署理山東巡撫。”
※※※
毓賢到京一個多月了。由於徐桐等人的支持與揄揚,成了很出風頭的人物。提起不怕洋人的“英雄”,羣相推許,毓賢第一。
因此,這天載漪宴客,等毓賢一到,寶石頂子的王公貝勒,無不起身相迎,奉爲上賓。載漪更爲親熱,“佐臣、佐臣”叫個不停。
到入席之時,載漪尊毓賢入首座,而毓賢說什麼也不肯,口口聲聲:“朝廷體制攸關,決不可越禮。”
所持的理由光明正大,載漪只好依他。於是依照爵位序次:莊親王載勳坐了首席;其次是小恭王溥偉的生父、郡王銜的貝勒載瀅;再次是載漪的胞弟,輔國公載瀾;然後方是毓賢;還有個陪客也是內務府的漢軍,戶部右侍郎英年。連主位的載漪,六個人團團坐定吃生片火鍋。
行過一巡酒,話題轉入義和拳,談到袁世敦平原剿匪,毓賢大喝口酒,搖搖頭將杯子放下,不勝感慨地說:“當今國勢日墮,由於民志未伸。曾文正在日,我樣樣佩服,就是辦天津教案,殺好些義民替法國領事豐大業一個人抵罪,地方官還遭嚴譴,辱國太甚,民氣不舒,這件事做得錯盡錯絕。如今還要再殺拳民,助長洋人的驕囂之氣,無異自剪羽翼,開門揖盜,萬萬不可!”
這番話在載漪聽來,覺得義正辭嚴,大爲佩服,“佐臣!”他情不自禁地說:“公道自在人心!老佛爺知道你忠心耿耿。山東且讓袁慰庭去胡鬧,包在我身上,不出三個月還你一個巡撫。”
毓賢心中一喜。不過他爲人向來喜歡擺出一面孔“富貴於我如浮雲”的神情,所以不便當筵道謝,只說:“國事蜩螗,只想多做點事,報效朝廷,名位在所不計。王爺看得起,那怕在虎神營派我當個管帶,亦所樂從。”
“笑話,笑話!”載漪停了一下,胸有成竹地說:“我自有道理。”接着又問:“佐臣,你看大刀會、義和拳,到底管用不管用?”
“當然管用!”
“佐翁,”英年問道:“說義和拳有神技,洋槍洋炮打不死,這話究竟是真是假?”
“千真萬確。”
“可是,”英年遲疑了一會,終於說了出來:“我聽說,袁慰庭手下有人試驗過,似乎不如所傳那樣神奇。”
“喔,菊儕!”毓賢喊着英年的別號,很認真地問:“你聽人怎麼說?”
不但毓賢,在座的人亦無不用一種懷疑的眼光盯着英年看,這使得他大感威脅,但亦不能不說。
他所聞的傳說是如此:有人帶着徒衆,直闖武衛右軍翼長薑桂題的大營,自道不畏洋人的炮火。薑桂題問他可敢試驗?此人大言相許。於是傳來一班兵丁“打活靶”,一排槍響起,此人中了邪似地亂蹦亂跳了一陣,倒地不語。細細檢查,身上有十四個窟窟。薑桂題因爲有袁世敦的前例在,怕惹是非,勒逼死者的徒弟寫了一張字據,說是“試術不驗”,送命與官兵無干。
聽他說完,毓賢輕蔑地笑了,然後正色說道:“菊儕,我不說你是誤信謠言。就算有其事,亦是例外,其人練術不精,自取其死而已!”
“照這麼說,”載瀅插嘴問說,“是可以練成那樣的本事的羅!”
“誠然!”毓賢略停一下說,“瀅貝勒,你見了就相信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我只說一件事,你老也許不信,可是我可以當場試驗。”
“喔,請說,是怎麼一件事。”
“我能吃生的魚頭。瀅貝勒,你能不能?”
此言一出,闔座動容,載瀅使勁搖着頭:“不但不能,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毓賢微笑不答,轉臉向聽差說道:“管家,請你到廚房裡要兩個生魚頭來!”
“是!”聽差答應着,身子不動,只望着主人。
年輕的載瀾,那裡捨得不開這個眼界,大聲吩咐:“去,去!多拿幾個魚頭來。”
魚頭來了,王府的下人也來了,都在窗外偷偷窺望,要看“毓大人吃生魚頭”。毓賢不慌不忙地望着大冰盤中帶血的四個生魚頭說:“這是松花江的白魚,骨頭很硬,可是敵不過牙齒。”
說完,用手抓起一個魚頭,蘸一蘸作料,放到嘴裡去咬。嘰裡嘎啦,象狗咬骨頭似的,一會兒就面不改色將生魚頭吞下肚子去了。
“了不起!了不起!”載漪趕緊執壺替他斟了一杯熱酒,一面揮手,讓聽差把那盤生魚頭端走。
“真是,耳聞不如目見。”載瀅大爲傾服,“若非親眼得見,說什麼我也不能相信。”
“就是這話羅!”毓賢說道,“義和團的神技,如果我不是親眼得見,也不能相信。”
“那,”載瀾的好奇心更熾,“能不能把那些義和拳找來,咱們跟他學學本事?”
“也快來了!”英年答了一句。
“怎麼?”
英年深悔失言,躊躇了一會不肯說,也不敢說,陪着笑答道:“沒有什麼!”
越是這樣越使人懷疑,毓賢頗爲不悅,硬逼着他說:“菊儕,你有話該老實說出來,這樣吞吞吐吐,算是怎麼回事呢?”
看樣子如果不說,毓賢誤會更深,英年只好硬着頭皮打招呼:“也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或許是故意造出來糟蹋袁慰庭的!大家當笑話聽吧。”
據說,從薑桂題那次試驗以後,袁世凱益發看穿了義和拳的底蘊,毫不容情加以搜捕。義和拳恨極了他,編出兩句兒謠:“殺了袁鱉蛋,大家好吃飯。”又在山東巡撫衙門的照牆上,畫一個洋人,後面是一隻頭戴紅頂花翎的大烏龜,背上寫“袁世凱”三字,正伸長了脖子,湊向洋人的臀部。
聽英年講完,闔座大笑。義和拳爲袁世凱所抑,在山東存身不住,漸向北侵,進入河北邊境這段話,英年就可以略去不提了。
由此開始,席間的氣氛便輕鬆了,毓賢的談鋒極健,講他在山東捕盜及懲辦教民的“政績”,就象聽說書一樣,很能吸引人。唯一的例外是載瀾,聽而不聞,只想自己的心事,最後實在忍不住了,趁主客都不注意之際,悄悄起身離席,出了王府,帶着兩名跟班,跨馬直奔西四牌樓以南的丁字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