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光緒入承大統,醇王以皇帝本生父的地位,未便再擔任任何差使,所兼各職,分別另簡王公接替。醇王所有的職司中,最重要的是“管理神機營事務”,派由伯彥訥謨詁繼任。但當時的上諭中拖上一個尾巴:“醇親王辦理多年,經武整軍,着有成效,仍將應辦事宜,隨時會商”所以醇王與神機營的關係不斷,伯王大受到牽制。兩王本是兒女親家,醇王的長女由慈禧太后指婚給伯王的長子那爾蘇,而兩親家竟因公事傷害了私誼,有些面和心不和的模樣。
神機營的官兵,樂於親近醇王,也是由於伯王治軍較嚴的緣故。視事的第一天,他就表示:“我奉旨當這個差使,一定要把神機營整頓起來。當年祖宗入關,神機營的士兵,能夠站在馬上放箭。如今,你們看是什麼樣子?倘或再不整頓,更不知道會怎麼樣的糟!”
“王爺,”有人勸他:“不必多事吧!這是再不能整頓的了。”
伯王不信,銳意改革,無奈積習太深,那些不長進的官兵,又以醇王爲護符,所以辦事越來越棘手。日久疲頑,伯王的那番雄心壯志,也早就拋入汪洋大海了。不過他的稟性峻急,遇到看不順眼的情形,依舊會雷厲風行地嚴辦。
這年南苑秋操,發覺火器營少了一門炮。深入追究,才發覺是一夥士兵,居然將火炮錘碎,當廢鐵賣了給鐵匠店。如此荒唐之事,自然爲伯王所不能容忍,下令首犯治罪,從犯開革。
從犯中有個驍騎校名叫富哈,他的母親是醇王府洗衣房的嬤嬤,頗得七福晉的信任,富哈因有所恃,平時在營裡就常幹不法的勾當。開革以後,便端出醇王府的招牌,請人向伯王要求收回成命,或者另外補上一個名字。伯王嚴詞拒絕,毫無情商的餘地。
於是富哈乘伯王閱操的時候去求見,侍衛見他神色不善,抓住了先搜身,果然搜出一把極鋒利的小刀。其意何居,大成疑問,嚴刑審訊之下,支吾其詞,看起來是有行刺的意思。
神機營的士兵行刺長官,說出去駭人聽聞,所以伯王上奏,只說“富哈挾刃尋死,請即正法,抑交刑部,請旨辦理”同時,由軍機大臣面奏真相,建議按軍法從事,而且不必明發上諭。慈禧太后當然照準,富哈在當天就被處死了。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伯王府開出大門來,發現臺階上躺着兩個婦人,年紀大的那個,已經氣絕,年紀輕的那個,奄奄一息,找了兵馬司的官員來,灌救無效,延到天亮也一命嗚呼了。
這一老一少兩個婦人,便是富哈的一母一妻。服毒自盡在伯王府的門前,自是怨無所泄,走上這樣至愚的絕路。如果“仇家”是平民百姓,這一下便可以害得對方家破人亡,無奈是王公府第,除了爲伯王帶來不痛快以外,不會惹上什麼官司,兩條人命,算是白白葬送。
富哈家裡還有人,他的嬸母也在醇王府服役,便請見七福晉,跪地器訴。七福晉遇到這種麻煩,不知如何應付,只有告訴丈夫。 WWW⊙тt kǎn⊙C〇
醇王當然也知道了這件事,早有神機營常奔走醇王府的人,來加枝添葉地細訴經過,說伯王御下如何嚴刻。神機營不同其他營伍,本就不服蒙古親王來管轄,如今忍無可忍,唯有請醇王作主。
所謂“作主”,意思是仍舊請醇王來管。從中俄交涉開始,邊防緊急,言官就不斷建言,說應該聯絡蒙古,鞏固邊陲,醇王認爲“這都不過是給伯彥訥謨詁開路”,每逢兩宮太后提到,總是極力反對。但神機營是自己一手所培植,兵權落到他人手裡,老覺得於心不甘。早年爲要避嫌疑,不便過問朝政,自然也不便去抓神機營的權,最近奉旨參與大計,倘或對俄交涉決裂,拱衛京師的重任,捨我其誰?這樣,就得先把神機營拿回來,纔有憑藉。因此,決定借這個機會,攻掉他的親家伯彥訥謨詁。
由此大處去看,富哈母妻之死,便有一篇文章好做。只是不論怎麼樣,談不到替她婆媳倆“報仇”,除卻交代帳房,好好替她們辦後事,同時多賞幾兩銀子,作爲富哈家孤兒的教養之資以外,不能向伯王有所理論。
伯王也知道,他的兒女親家對他不滿,而且也聽到神機營有請醇王復起的打算,只是暗中較勁的事,不便公然談論,所以煩惱在心裡。現在又遇見李蓮英來訴說這麼一件荒謬怪案,越覺揪心。
“你說得也對,‘西佛爺這幾天脾氣不好’,病中也不宜受驚”他改變了原先激動的態度,“咱們分開來辦,內裡歸你維持,好好兒查一查,外頭歸我。說實話,我也還不知道怎麼辦,得跟六爺商量一下。看他怎麼說,咱們隨時商議。”
李蓮英就怕案子鬧大,不可收場,但一手硬壓,卻又擔不起責任,現在聽伯王有“隨時商議”的話,便不會貿然出奏,頗爲滿意,因而連聲答道:“是,是!我遵王爺的吩咐,上緊去查,王爺有什麼話,務必請賞個信。爲來爲去爲西佛爺聖體不安,不能再讓上頭煩心。”
話是不錯,不過伯王也怕御史糾彈,不敢馬虎,當時便到軍機去跟恭王討主意。
恭王也正有煩惱,煩惱是由他的長子載澂替他帶來的。
這煩惱已非一日,從穆宗賓天以後,誰要提起“澂貝子”,恭王便會冒火。他不願見這個不肖之子,而載澂也正好躲着他父親,同時反因爲恭王的見棄,更加胡作非爲,成了京城裡的第一號惡少。
因此,茶坊酒肆、戲園妓館,提起“澂貝勒”,無人不知。澂貝勒有好些外室,也生下好些子女,便有人幾次勸恭王,說都是天潢貴胄,也是他的親骨血,勸他收歸府邸。恭王執意不允,只說:“讓他們姓覺羅禪好了。”宗室與人私生的子女,不歸入內務府的冊籍,也不能姓覺羅,別起一姓,叫做覺羅禪,又叫做覺羅察。
在載澂的外室中,最得寵的是“奎大奶奶”,她原有丈夫,是個“不入八分”的鎮國公,名叫兆奎。兆奎暗懦無能,凡事都由奎大奶奶出頭料理,因而養成喜歡趕熱鬧的性情,尤其喜歡趕廟會,逢三土地廟、逢四花兒市、逢五逢六白塔寺、逢七逢八護國寺、逢九逢十隆福寺,一定可以看見花枝招展的奎大奶奶,左手捏一塊鮮豔非凡的手絹,右手扶在丫頭的肩上,踩着花盆底,風擺楊柳似的,到處跟人打招呼。
這年六月初一,右安門外十里草橋地方的碧霞元君廟,一年一度的廟市。京城裡碧霞元君廟最多,俗稱娘娘廟。娘娘廟進香,稱爲“朝頂”,按方位不同,分爲南頂、北頂、東頂、西頂,而草橋這一處,則稱爲中頂,花木最盛。其中有一家茶社,招牌“小有餘芳”,本是人家的園林,逢春開市,十分幽雅,是達官貴人初夏逛中頂必到之地。
這天的奎大奶奶,娘娘廟燒過香,便來“小有餘芳”閒坐,臨軒當風,解開旗袍領子上的衣紐,正拿着手絹,在輕輕擦汗,只見走進來一班一式藍布大褂、白細布褂褲、薄底快靴的俊僕,有的抱着細席、有的拿着茶具、有的捧着衣包、有的提着食盒,昂然直入。最後進來的是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少年,梳一根油松大辯,面白如玉,星目炯炯,生就兩道斜飛入鬢的長眉,越顯得神采飛揚。只是看到身上,奎大奶奶不由得皺眉驚異,那少年穿的是一件黑綢長衫,從上到下,繡滿了彩蝶,何止上百?
“誰呀!”她在心裡思量,“看樣子必是公子哥兒,怎麼打扮得這麼‘匪氣’?”
那“匪氣”的貴公子,惹得滿座側目,他卻毫不在乎,在居中一張大桌子旁邊坐定,那雙色眼肆無忌憚地掃視着年輕婦女,卻是一瞥即過,直到發覺奎大奶奶才盯住了不放。
奎大奶奶被他看得心頭亂跳,見他的視線彷彿是在自己脖子上,這才意會到還敞着領口,露出雪白一段頸項,倒象是有意賣弄風流似的。這樣自念着,不由得臉一紅,趕緊回過臉去,將領子的衣紐繫上。
“大奶奶!”
奎大奶奶回頭一看,正是那少年帶來的一名跟班,笑嘻嘻地在哈腰爲禮。
“大奶奶!我家大爺有請!”
奎大奶奶既驚且怒,“誰認識你家大爺?”接着加上一聲冷笑,依舊把臉扭了過去。
“大奶奶,你是最體恤下人的,務必賞我一個臉兒!”那俊僕依舊含着笑,哈着腰,“我要請不動大奶奶,我家大爺一定說我不會辦事,輕則罵、重則打,碰得不巧,還會攆我出府。一家八張嘴,怎麼得了?大奶奶,你就行行好,點個頭吧!”
奎大奶奶又好氣、又好笑,可也有些得意有些窘。只是說到頭來,衆目睽睽之下,不能不顧面子,便虎着臉呵斥:“你倒是仗誰家的勢?大青白日的,就敢這麼跟人羅唣?”
“是,是!大奶奶別動氣。”那人倒退兩步,連連躬身,“大奶奶真不肯賞面子,不敢勉強。府上在那兒?賞個地址,改日到府上跟大奶奶磕頭賠罪。”
奎大奶奶揚着臉不理,一雙鳳眼卻斜斜地瞟了過去,見那衣服匪氣的大爺,似笑非笑地,也是一雙眼儘自盯着這面,看樣子是女人面上知情識趣,肯做低服小的人。這樣想着,無端地臉上一陣發熱,本來太緊了一點的領口,越覺卡得難受。一伸手要去解衣紐,意會到大庭廣衆之間,不宜如此,便把剛擡起的手,又放了下來。一不小心,卻又打翻了茶碗,更覺不好意思,自己跟自己發恨:是怎麼了?喪魂落魄的!
這樣在心裡自語着,賭氣要回家,回頭想招呼跑堂的算賬,只見那一主數僕正離座而去,倒有些沒來由的悵然若失之感。
“小云啊!”她懶洋洋地說,“看車伕在那兒,咱們回家。”
“大奶奶,”小云有些不願,“不說要看‘跑飛車’嗎?”
“今兒不看了。也不準定有。”
“有!”小云斬釘截鐵地說:“一定有!”
“咦!我不知道,你倒知道?”
“剛纔有人進來跟那面那位大爺說,說是車子預備好了,請那位大爺下場玩兒。不就是跑飛車嗎?”
這一說說得奎大奶奶改了主意,安坐着不動。只是那位大爺倒是什麼人?若是大買賣人家的子弟,不敢這麼跋扈,王公大臣家的少爺,又何致於有那麼一身打扮?莫非是那個戲班子裡的名腳?如果是,必是唱武生,或是唱刀馬旦的,不然不敢下場跑飛車。
越想越多,越想越納悶,也越想越有趣,奎大奶奶便招招手將跑堂的喊了過來。
“剛纔,那面穿一身好匪氣的衣服的,倒是誰啊?”
“他!大奶奶,你是說穿一件百蝶繡花大褂兒的那位大爺嗎?”
“是啊!”
“大奶奶,你恐怕不大出門,連這位大爺都不知道?”跑堂的說,“他就是澂貝勒,澂大爺。”
“澂貝勒!”奎大奶奶沒有見過聽說過,“你是說六王爺府裡的澂貝勒?怪道,誰有那麼飛揚浮躁的樣兒!”
一句話未完,只聽有人說:“來了,來了!”接着便聽車走雷聲,塵頭大起。
奎大奶奶帶着小云,也在隔着竹籬笆向東凝望,滾滾黃塵中,駿馬拉着輕車,飛馳而來,長鞭“刷啦,刷啦”,沒命地打在馬股上,馬也是沒命地往前奔,行人紛紛走避,那一片急迫驚險的景象,着實驚心動魄。
七八輛飛車,轉眼將到面前,小云眼尖,指着第一輛車說道:“不就是那位大爺嗎?”
果然是澂貝勒,御一匹神駿非凡的黑馬,配着他那身黑衣服,格外顯眼,那輛輕車也漆成黑色,但車檐懸的是深紅絲線的流蘇。前後左右鑲十三方玻璃,奎大奶奶知道,這就是這種車子名叫“十三太保”的由來。
當然,車也好,馬也好,總不及對人來得注目。跑飛車不只講究快,更得講究穩,坐在車轅上的澂貝勒,手執繮轡,控制自如,腰板挺得筆直,上身不動,辮梢不搖,那模樣真是“帥”極了。
雖是那樣風馳電掣,澂貝勒依然保持從容閒逸的神態,左顧右盼之間發現了奎大奶奶,立刻拋過來一個甜甜的笑容,微微頷首,作爲招呼。
於是,好些看熱鬧的人,轉臉來看奎大奶奶,使得她又窘又得意,心裡是說不出的那種無可捉摸的好過的滋味。
車過了,人也散了,她卻戀戀不捨地,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還要留在“小有餘芳”?
“大奶奶該回家了吧!”
“嗯。”奎大奶奶懶洋洋地站起身來,付了茶錢,扶着小云的肩走了出去。
一出門,迎面就看見澂貝勒那名俊僕,搶上來請個安說:“大奶奶,我家大爺關照,送大奶奶回府,車在這兒侍候着。”
手指處,只見一輛極華麗的後檔車,停在柳蔭下,車伕掀起了車圍,在等着她上車。奎大奶奶遇見這樣突兀的事,一時竟不知如何應付了。
“大奶奶府上,不是在東直門大街金太監衚衕嗎?”
“咦!”奎大奶奶不由得問:“你怎麼知道?”
“府上也是大宅門,怎麼會不知道。請上車吧!”
有此一番對答,奎大奶奶撤去了心中的藩籬,帶着小云上車。車走如飛,一進了城,七彎八繞,讓她迷失了方向,等下車一看,卻不是自己家裡。
“這是什麼地方?”
“大奶奶,你進去一看,就知道了。”
這些地方錯不得一步,奎大奶奶如果執意不肯往裡走,自然無事,這一進去,就再也出不來。澂貝勒人物俊俏,起居豪奢,奎大奶奶居然就安之若素了。
那鎮國公兆奎,丟了老婆,自然着急,向步軍統領衙門和大興、宛平兩縣報案尋查,久無消息,直到三個月後,查封一家戲園,方始發現。
是康熙十年定下的禁例,“內城永行禁止開設戲館”,但日久頑生,開了抓、抓了開,隔多少年便要這樣來一回。那一次也是巡城御史指揮兵馬司官員和差役,封禁東城一家戲園,有個兵馬司副指揮認識奎大奶奶,發覺她也在座聽戲。
再一細看,憬然而悟,悚然而驚,知道兆奎的老婆是丟定了,因爲當奎大奶奶起身走避時,有四個壯漢前後夾護,那兵馬司副指揮也認得他們,是恭王府的護衛。常隨澂貝勒一起出入的。
不論如何,形跡總是敗露了。不過兵馬司雖歸巡城御史管轄,卻不敢將此事貿然呈報,怕巡城御史參上一本,事情鬧大,跟澂貝勒結了怨,不是件當耍的事。
公事只能私辦,兵馬司正副指揮登門拜訪,還見不着澂貝勒,由管事的接談,宛轉訴明來意,希望私下說和,讓鎮國公兆奎自己來銷了案,免得懸案不決,彼此不便。
和是可以,爲了讓兆奎另娶一房妻子,拿幾百兩銀子出來,不算回事,就怕這一來授人以柄,一狀告到宗人府,是騤王在當宗令,必定會有嚴峻的處置。載澂什麼人都不怕,就是畏懼他這位五伯父,所以聽得管事的報告,面有憂色。
“唉!”他嘆口氣,埋怨奎大奶奶,“我早就說過,你少出去,果然就惹了禍了!”
“哼!”奎大奶奶氣鼓鼓地說,“三個月的工夫,就去了一趟前門,趕了兩趟廟會,連今天算上,包裡歸堆才四回,還算多嗎?什麼‘惹了禍了’,這象你澂大爺說的話嗎?”
“你不懂,只要跟宗人府沾不上邊,我就不怕,你不知道我們那位五大爺的撅脾氣!嗐,夠瞧的。”
“那麼,你說怎麼辦呢?”
“依我說,”澂貝勒想了想答道:“先回去住兩天,把你那口子敷衍好了,隨後再想辦法。”
“哼!你倒說得好,”奎大奶奶臉色突然變得嚴重了,“你想就此把我扔掉,可沒有那麼容易!別人怕你澂貝勒,我可不在乎,要不信你就走着瞧!”
“你想到那兒去了?犯得上說這話嗎?”
她也知道澂貝勒少不得她,想想事已如此,真也得有個了局。不然,老躲着不能出門,成了個黑人,決非善策。
這樣想着,便毅然決然地說道:“你能不能想辦法,給兆奎弄個差使?”
“這倒可以。弄個什麼差使?”
“總得副都統什麼的。”
“好辦!”澂貝勒會意了,“就這麼着,我給他弄個駐防的副都統,調虎離山。”
“你又瞎說八道了,”奎大奶奶恃寵,說話口毫無忌憚,“那有宗室公爵放出去的?這也不去管它了。你再給我一千兩銀子,我自己去料理。”
帶着一千兩銀票以及澂貝勒的諾言,奎大奶奶帶着小云,當天就回了東直門大街金太監衚衕,兆奎家的人,無不驚奇,爭相問詢,何以忽然失蹤?奎大奶奶只答一句:“意想不到的事。”再也不肯多說。大家再問小云,小云受了告誡,儘自搖頭不答。
那奎大奶奶卻是聲色不動,彷彿回孃家住了一陣子回來似的,找了管家來問家務,那處的房租繳了沒有,那處莊子上的收成如何,又嗔怪到了九月還不拆天篷,家裡雜亂無章。一頓排揎完了,再問家下使用人等,誰的媳婦坐月子了沒有,誰的老人身子可好?依舊是平日恩威並用,精明強幹,讓全家上下心悅誠服的當家人派頭。
形容憔悴的兆奎,不知她是怎麼回事,也插不進嘴去問話,好不容易等她發落完畢,屋裡只剩下一個小云,他才問道:“你到底在什麼地方?說到中頂娘娘廟燒香,一去就沒了影兒。家裡鬧得天覆地翻,四處八方找,竟連半點消息都沒有,從沒有聽說過的怪事,偏教我遇上了。”
“我也是身不由己,都是爲了你,連通個消息都不能夠。你急,我比你更急。”說着,使個眼色,讓小云避了出去。
“怎麼呢?”兆奎更加納悶,“我真鬧糊塗了,你是陷在什麼地方,這麼嚴緊,連通消息都不能。今天可怎麼又回來了呢?你說,那是什麼地方,京城裡有這麼無法無天的地方,那還得了!”
兆奎的憂急氣憤,憋了三個月之久,這時開始激動,奎大奶奶不等他大發作,趕緊攔着他說:“你先別急!事情也不是壞事。”
“不是壞事,那能是好事嗎?”
“那就看你自己了。”奎大奶奶說,“你得沉住氣。反正我人已經回來了,什麼話都好說。”
這句話很容易動聽,兆奎不由得就伸手要拉住她。什麼都是假的,一朵花似的老婆,重入懷抱,可是最實惠的事。然而奎大奶奶已經變心了,連碰都不讓他碰,手一縮,身子一閃,微微呵斥:“別鬧!”
兆奎怕老婆,不明她的用心,只當厭煩他動手動腳,便乖乖地也縮住了手。
奎大奶奶卻又不即言語,向窗外望了望,看清了沒有聽差老媽子在偷聽,然後才說:“是禍是福都在你自己。你是想弄個好差使當,還是願意住宗人府的空房子?”
兆奎一聽嚇一大跳。宗室覺羅犯罪,由宗人府審問,判處徒刑則圈禁在宗人府空屋,判處充軍則是鎖禁在宗人府空屋,而且都要打一頓屁股。兆奎結結巴巴地問道:“什麼案子犯了?”
“多了!只說兩件,一件私和人命,一件霸佔民田。都讓人抓住了把柄,苦主都預備在那裡了!”
兆奎心亂如麻,好半晌才能心神稍定,從頭細思,覺得不可解之處甚多。這兩件案子,如果要發作,自是有人告了狀,或是都察院、或是步軍統領衙門,或是大興、宛平兩縣,不管告到那個衙門,必定行文宗人府追究,那就一定要通知本人到案,何以自己竟一無所知?她的所謂“讓人抓住了把柄”,這個“人”又是誰呢?
“你要問這個人?你惹不起他,我也惹不起他。爲了你,苦了我!”說着,奎大奶奶很快地用手絹去擦眼,好象是在拭淚,其實是使勁揉紅了眼圈,裝作哭了的樣子。
兆奎反倒有些疼她了,同時也急於想知其人,便帶着着急的神態說:“你說呀!是誰?”
“澂貝勒。”
“是他呀!”兆奎倒抽一口冷氣。
“不是他還有誰?誰還有那麼大膽,把我扣在那兒,日夜派人看守,三個月不放回家?”
三個月!兆奎在心裡叨唸着,心裡說不出的那種吞下了一粒老鼠屎似地不好受的滋味。這三個月,難道還能清白無事?一面想,一面去看她的妻子的肚腹。奎大奶奶愛俏,旗袍一向裁剪得很稱身,此時看上去彷彿中間微微鼓着,大概已有小貝勒在肚子裡了。
一時意亂如麻,焦躁不安。奎大奶奶看他不接話,當然也無法再往下說,坐下來,揹着身子又去揉眼睛。
“那麼,”兆奎終於問出一句話來,“可又怎麼放你出來的呢?”
“我天天跟他鬧,要回家。昨天鬧得兇了,他才說:大家都是愛面子的人,別惹得我撕破臉,可就不好收場了。兆奎乾的事,我跟你說過,三河縣姓馬的老頭兒,長辛店姓黃的寡婦,我都派人找了來了。你回去教兆奎心裡放明白些,這還不是革爵的事。
這是奎大奶奶編出來的一套話,澂貝勒那知道兆奎強買了馬家的一塊田,又在長辛店私和過黃家的命案?只覺得這兩件案子,若有澂貝勒出頭,自己必走下風,所以聽她這一說,臉色大變。
奎大奶奶本就摸準了她丈夫的性情,這番話是對症下藥,偷覷一眼,見已生效,便接着將編好的下半段話說了出來。
未說之前,先嘆口氣,將眼皮垂着,是無可奈何的神情:“唉!叫人拿住了短處,有什麼辦法?早知有今日,當初我也不幫着你做那些事了。禍是我惹的,只好我認。我說:霸佔民地、私和命案都是我乾的,跟兆奎無干,你要治,治我好了。你猜他怎麼說?他說:我也不治你,我買一幢房子,讓你住着,仍舊做你的奎大奶奶。反正兆奎也不會要你了!我送他一千銀子,買個妾,再替他弄個駐防的副都統,或是荊州、或是杭州、或是福州,帶着新姨奶奶,高高興興去上他的任。這樣子,兩全其美,不傷面子,不挺好的嗎?”
好倒是好,就是“不傷面子”這四個字,只怕做不到。但如果一口拒絕,還是傷了面子,人家都已看準了自己不會再要失節的妻子,而自己居然肯重收覆水,這張臉怎麼見人?說來說去,勢力不敵,又有短處在人家手裡,只好隨人擺佈。想一想只好認了。
“好吧!”他一跺腳說,“眼不見爲淨。我就躲開你們,你跟他去說,我要廣州。”
奎大奶奶一看事情已妥,再無留戀,將銀票塞到兆奎手裡,低聲說道:“我趁早跟他去說。”
接着便回自己臥房,除了一個首飾箱,什麼都不帶,旋即扶着小云,嫋嫋出門。兆奎在窗子裡望着,自己都分辨不出是何感覺?
雖是夫婦密語,總歸隔牆有耳,兆奎家的“奇聞”,很快地傳播在親友之間,有的罵,有的笑,有的覺得兆奎可憐,也有的認爲奎大奶奶嫁了兆奎是委屈,難怪有這樣的結果。見仁見智,議論紛紜,卻無非背後論人是非,在兆奎面前都有忌諱。以前還有人向他表示關切:“奎大奶奶總有個下落啊!”
如今則連這句話都不提了。
唯一的例外是兆奎的胞弟兆潤。弟兄倆一母所生,性情卻有天淵之別,兆奎庸懦怕事,兆潤卻得着風,便是雨,最喜生事。他在宗室中一向被認爲是沒出息的無賴,卻仗着是“三等鎮國將軍”的“黃帶子”,設局詐騙,包庇娼賭,無所不爲,聽說有此奇聞怪事,豈肯默然無語?
兆奎一見他這個弟弟,頭就疼了。一來決無好事,有錢借錢,不借就自己動手,小件的擺飾,總要撈一兩樣走,所以兆奎家的聽差老媽,聽說“二爺”來了,都是寸步不離地伺候着。
“今兒個你們不用掇着我,二爺我今兒富裕得很!”兆潤掏出一把票子,往桌上一摔,“你們把大爺給請出來,我們哥倆要講幾句你們不能聽的正經話。”
“是!二爺。”
聽差知趣,進去通知了兆奎,然後都退了出去,卻都躲在窗外牆角,倒要聽聽這位二爺說的什麼正經話?
“大哥,”兆潤問道:“聽說大嫂回來了?”
“唉!”兆奎亂搖着手,“別提了。你算是體恤我吧!別問這檔子事。”
“我怎麼能不問?咱們家能讓人這麼欺侮?你不在乎,我的臉往那兒擱?算輩份,載澂是侄子,霸佔嬸孃,出在大清律例那一條?你襲了爵,就得保家聲。得有句話……。”
“老二,老二!”兆奎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別嚷嚷,行不行?”
“你也太弱了,大哥!連說都說不得一聲?”
“不是說不得。這件事,實在是……,”兆奎壓低了聲音很吃力地說:“實在是叫沒有轍!君子不吃眼前虧,慢慢來想辦法。”“何用慢慢兒想?辦法多的是,文的,武的全有。走!”
兆潤一把拉着他的手臂往外拖。
“走?到那兒去?你別胡鬧。”
“上宗人府。”
一句話未說完,兆奎已掙脫了手臂,趕緊退後幾步,與兆潤隔着桌子,並且作了個防他來抓的戒備姿態。
“老二,沒有用!這是什麼世界?勢力敵不過人家,只有認了。再說,那麼賤的女人,你也不用再叫她大嫂了。”說着,兆奎搖搖頭,將臉轉了過去,不勝痛心疾首地。
“大哥,”兆潤臉色很難看了,“你是怎麼回事?你到底爲什麼?總有個緣故吧!你說說。不說清楚了,我可要照我的辦法。”
“這,”兆奎驚惶而茫然地問:“你是什麼辦法?”
“喏!這個。”兆潤從靴頁子裡拔出一把明晃晃七八寸長、繫着紅綢子的攘子,往桌上一拋。
兆奎大驚失色,“老二,”他結結巴巴地說,“你可千萬動不得!”
“誰說動不得?看我唱一出《獅子樓》你瞧瞧。”
兆奎又急又氣,兆潤自擬於武松,而拿他比做武大郎,真正不成話!但平時就見了他兄弟怕,此時自覺理短情虛,更不知如何應付,急得只是搓手。
於是他家得力的管家老僕郝順不能不露面了,“二爺!”他躬身說道,“開飯了!有話,喝着酒跟大爺慢慢聊吧!”
這是緩兵之計。兆潤也知道,每次需索不遂,連奎大奶奶都駕馭不住,快要翻臉時,總是郝順出面轉圈,有了他,話就好說了。
“好吧!”兆潤將攮子插回靴中,一收劍拔弩張的神態,彷彿無可無不可地說,“先吃飯再說。”
這時未到開飯的時候,郝順關照廚子,胡亂弄了幾個冷碟,燙上一壺酒,卻只設一副杯筷,兆潤自然要發話了。
“大爺呢?”
“大爺頭疼,不能陪你。”郝順陪笑說道:“二爺有話,吩咐我也是一樣。”
兆潤沉吟不答,儘自一大口一大口地喝酒,因爲這天他的所欲不小,說話便須格外慎重。
“二爺,”郝順勸道,“大爺遭了這擋子窩囊事,真正是叫‘啞巴夢見親孃,說不出的苦。’二爺總是體諒他纔好。”
“哼,”兆潤憤憤地摔着酒杯,“就爲了大爺窩囊,纔有這樣窩囊的事。不用他出頭,我替他去挺,該殺該剮都有我,他還怕什麼?一個勁攔着,我不知道他安的什麼心?”
“那也無非大爺膽小。如果他能看着二爺闖出大禍來不管,那叫什麼同胞手足?”
“同胞手足?”兆潤撇撇嘴,“他那裡當我同胞手足?外面說的話,可難聽了。”
“外面怎麼說?”郝順很謹慎地問。
“怎麼說,你會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那就告訴你聽吧!”兆潤眼望着郝順,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了出來:“說他賣老婆!”
“啊!”郝順作出訝異萬分的神色,“這是打那兒說起?”
“你不信是不是?”兆潤有意詐他一詐,“說的人有憑有據,大奶奶帶回來三千兩一張銀票,大柵欄恆泰錢莊的票子。”
兆潤知道是一千兩,故意加了兩千,是指望着套出郝順一句話來:“沒有那麼多。”這就好緊追着往下問了。誰知郝順心機深沉,不上他的當,只搖着頭說:“沒影兒的事!”
“沒影兒的事?照這麼說,大奶奶就白白讓人霸佔了?”兆潤接着又問:“她忽然回家,可又爲了什麼?”
“這,”郝順陪笑道,“我們當下人的,就不知道了!”
“就是這話羅!好些事你不知道,非得跟大爺自己談不可。好了,反正我的主意拿定了,門風要緊,我不能看着不管。”
說着,站起身來要走,郝順自然不能放他走,好說歹說地將他留了下來,自己進上房去跟兆奎討主意。
“我那有什麼主意?”兆奎哭喪着臉說,“我一見他,腦袋就跟笆斗那麼大。”
郝順是他的心腹,無事不參與,也無話不可說,但不論如何,辦事須奉主人之名以行,所以這時便先替兆奎拿宗旨。
“這件事,大爺得抱定宗旨,無論如何鬆不得口,一則名聲不好聽,再則,二爺的口氣不小。不過也得給他一個指望,一等放了缺,上任的時節,給他撂下幾百銀子倒可以。大爺,你說是不?”
“對!你就想法子,跟他這麼去說。”
這話實在也很難說。郝順在想,“二爺”大概只知銀票其一,還不知有放缺其二,一說反倒泄底。有這麼大的好處,他更是不依不饒了。
想了又想,只有這樣措詞:“二爺,你先請沉住氣。事情當然不能就這麼算完,不過做事總要穩得住,對頭太不好惹,一步錯不得。反正有個十天半個月的工夫,一定能讓二爺好好兒消氣。”
照郝順的想法,有澂貝勒那麼硬的靠山,說放個副都統,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有十天半個月的工夫,見了上諭,一切便都好辦。因而這樣許下兆潤。
兆潤不知其中有此曲折,只是一向信任郝順,既然他說能讓自己“好好兒消氣”,顧念以後還少不得有託他的事,便賣個交情給他。
“好吧,衝你,我就等個十天半個月。”
半個月過去,音信毫無。奎大奶奶倒是把話帶到了,載澂卻辦不通。這件事他只有去求寶鋆,爲了志在必成,他特意說是“已經答應了人家了!”
“我的大爺,你真是少不更事!駐防的副都統,又是廣州,能說換就換嗎?”寶鋆大搖其頭:“兆奎是出了名的無用。這話,我怎麼跟你阿瑪去說?”
“我不管!”載澂撒賴似地說:“你去想辦法。”
“辦法倒有,我把你的事兒,和盤托出,你肯挨頓揍,兆奎的副都統就當上了。”
這叫什麼辦法?載澂自然不肯,寶鋆被磨不過,答應試一試,但那一天能成功卻不知道。
“只好等吧!”奎大奶奶聽說了經過,也只好這樣萬般無奈地表示。
又等了半個月,這天奎大奶奶正打算帶着小云上前門外去聽戲,只見院子裡閃進來一個人,高聲喊道:“大嫂!”接着便請了個雙安。
“啊!”奎大奶奶倒有些忸怩了,“二弟,是你!”
“是的。”兆潤神色自若地說,“特地來給大嫂請安。”
“不敢當,不敢當!”奎大奶奶不能不以禮相待,“請屋裡坐。小云,拿茶,拿煙。”
於是兆潤從從容容地進入堂屋,坐下來先打量四周,古董字畫,窗簾椅披,色色精緻,便讚一聲:“真是好地方!”
奎大奶奶矜持地微笑着,心裡在打主意,如何早早將這位不速之客送走。
兆潤的話卻還未完,接着又說了:“怪不得大嫂不想回家了。”
這句話不中聽,奎大奶奶只能裝作不聽見,心裡卻更覺得他是早走早好,因而開門見山地問:“二弟,有什麼事嗎?”
“沒有,沒有!只是老沒有見大嫂,怪惦念的,特爲來看看。”
“多謝你惦着。”她又追一句:“二弟要是有事,請說吧!
自己人不用客氣。”
最後這句話是假以詞色的表示,兆潤就不必惺惺作態了,苦着臉說:“還不就是那一個字嗎?”
“那個字?”
“窮!”兆潤又說:“弟媳婦又病了,小三出疹子,小四掉在門前溝裡,差點兒淹死。唉,倒黴事兒不打一處來。”
“噢!”奎大奶奶慢吞吞地說,“我手裡也不富裕。不過,二弟老遠的來,我也不能讓你空手回去。”說着,便將手裡的手巾包解了開來,裡面有兩張銀票,一張十兩,一張五兩,本想拿五兩的給他,不道兆潤先就說在前面。
“多謝大嫂,不用全給,只給我十兩吧!”
奎大奶奶又好氣、又好笑,心裡在說:倒真以爲自己挺不錯的,全給!然而那張五兩頭卻拿不出手了。
由此開端,隔不了三五天,兆潤便得來一趟,他也真肯破工夫守伺,總是等載澂不在家的時候來。護衛因爲未奉主人之命,也沒有聽奎大奶奶說什麼,不便攔他,所以他每次都能找着“大嫂”,伸出手來,也總有着落,不過錢數越來越少,當然也是可想而知的事。
漸漸地,奎大奶奶不能忍耐了,終於有一天發作,“你倒是有完沒有完!我是欠你的,還是該你的?”她厲聲質問。
“就是大嫂說的,自己人嘛!”兆潤涎着臉說,“大嫂,你那兒不花個幾兩銀子?就算行好吧!”
“好了!這是最後一回!”奎大奶奶將一張二兩的銀票摔在地上。
兆潤還是撿了走,而且過不了三天還是上門。這一次護衛不放他進去了。
“找誰?”
“咦!”兆潤裝出詫異的神色,“怎麼,不認識我了?老馬!”
“誰認識你?得,得,你趁早請。”
兆潤一時面子上下不來,既不能低聲下氣跟他們說好話,便只有硬往裡闖。這一下自然大起衝突,好幾個人圍了上來攔截,其中一個出手快,叉住兆潤的脖子往外一送,只見他踉踉蹌蹌往後倒退,卻仍立腳不住,仰面躺了下來。
如果他肯忍氣吞聲,起身一走,自然無事,但以兆潤的性情,不肯吃這個虧,存着撒賴的打算,希望驚動奎大奶奶,好乞憐訛詐,便站起來跳腳嚷道:“你們仗勢欺人。我跟你們拚了!”
這一聲喊,惹惱了載澂的那些護衛。在王府當差的,最忌“仗勢欺人”這句話,所以這一下是犯了衆怒。領頭的是個六品藍翎侍衛,名叫札哈什,曾在善撲營當差多年,擅長教門的彈腿和查拳,這時出腿一彈,將個正在揎拳擄臂的兆潤,掃出一丈開外,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
這一次兆潤賴在地上不肯起來了,“打死人羅!救命啊!”
極聲高喊。
“這小子作死!”札哈什咬着牙說:“把他弄進去。”
於是上來三四個人,掩住他的嘴,將他拖了進去,在馬號裡拿他狠揍了一頓。揍完了問他:“服不服?”
怎麼能服?自然不服,但不服只在心裡,口頭上可再不敢逞強了,“服了!服了!”他說:“你們放我回去吧!”
“當然放你。誰還留你住下?”札哈什說,“可有一件,你以後還來不來?”
“不來了!再也不來了。”
“好。我諒你也不敢再來了。你走吧!”
開了馬號門,將兆潤攆了出來。他只覺渾身骨節,無一處不痠痛,於是一瘸一拐地先去找個相熟的傷科王大夫。
“二爺,你這傷怎麼來的?是吃了行家的虧,皮肉不破,內傷很重,可得小心!”
“死不了!”兆潤獰笑着,“你先替我治傷,再替我開傷單。
這場官司打定了。”
王大夫替他貼了好幾張膏藥,又開了內服的方子,然後爲他開傷單,依照兆潤的意思,當然說得格外重些。
回到家卻不肯休息,買了“盒子菜”,烙了餅,把他一幫好朋友請了來,不說跟奎大奶奶索詐,只說無端受那班護衛的欺侮。向大家問計,如何報仇雪恨?
“澂貝勒還不算不講理的人,應該跟他說一說,他總有句話。”有人這樣獻議。
“他能有什麼話?還不是護着他那班狗腿子!我非得雙那班狗腿子吃點苦頭,不能解恨。”兆潤問道:“咱們滿洲的那班都老爺,也該替我說說話吧?”
“來頭太大。誰敢碰?”
“潤二哥,”兆潤的一個拜把兄弟說,“你如果真想出氣,得找一個人,準管用。”
“誰呀?”
“五爺。”這是指惇王。
“對!”兆潤拍桌起身,頓時便有揚眉吐氣的樣子,“這就找對了。”
如果是想在載澂身上出一口氣,只有請惇王來出頭。當然,能不能直接跟他說得上話,或者他會不會一時懶得管此閒事,都還成疑問。但要顧慮的,卻還不在此。
“老二,”兆潤的一個遠房堂兄叫兆啓的說,“你別一個勁的顧前不顧後,第一,得罪了六爺,犯不上,再說句老實話,你也得罪不起。第二,這件事到底是家醜,不宜外揚。”
前半段話,兆潤倒還聽得進去,聽得後半段,兆潤便又動了肝火,“照你這麼說,我就一忍了事?”他又發他大哥的牢騷,“我們那位奎大爺,才知道什麼叫家醜!如果我要替他出頭理論,他能挺起腰來,做個男子漢、大丈夫的樣兒,我又何至於吃那麼大的虧?”
在旁人看,家醜不家醜的話,實在不值得一提,因爲家醜能夠瞞得住,才談得到不宜外揚,如今“澂貝勒霸佔了兆奎的老婆”這句話,到處都能聽得到,已經外揚了,卻默爾以息,反倒更令人誹薄。要顧慮的是不宜得罪恭王,誠如兆啓所說的,兆潤也得罪不起。
“三個人擡不過一個理字去!六爺挺講理的,也並不護短,澂貝勒的事,他是不知道,知道了不能不管。照我看,最好先跟他申訴,他如果護短不問,就是他的理虧。那時候再請五爺出頭,他也就不能記你的恨了!”
說這話的,是兆潤的一個好朋友,在內務府當差,名叫玉廣,爲人深沉,言不輕發,一發則必爲大家所推服。此時提出這樣的一個折中的辦法,包括兆潤本人在內,無不認爲妥當之至。
於是就煩玉廣動筆,寫了一張稟啓,從奎大奶奶失蹤談起,一直敘到護衛圍毆。第二天一早,請兆啓到恭王府投遞。
恭王府的門上,一看嚇一跳,儘管澂大爺在外荒唐胡搞,還沒有誰敢來告狀。這張稟啓當然不敢貿然往裡投遞,直接送到載澂那裡。
載澂很懊惱,但卻不願責備札哈什。想跟奎大奶奶商量,卻又因爲替兆奎謀取副都統的缺,不曾成功,難以啓齒,一時無計可施,便把這張稟啓壓了下來。
一壓壓了半個月。而兆潤天天在家守着,以爲恭王必會派人來跟他接頭,或是撫慰,或是詢問,誰知石沉大海,看來真的是護短而渺視,心裡越覺憤恨。於是又去找玉廣,另寫了一張稟啓,半夜裡就等在東斜街惇親王府,等到惇王在五更天坐轎上朝,攔在轎前跪下,將稟啓遞了上去。
奎大奶奶的事,惇王早有所聞,只是抓不着證據,無法追問。這時看了兆潤的稟啓,勃然大怒,在朝中不便跟恭王談,下了朝,直接來到大翔鳳衚衕鑑園坐等。
等恭王回府,一見惇王坐在那裡生氣,不免詫異,但亦不便先問,只是親切地招呼着。老弟兄窗前茗坐閒話,看上去倒是悠閒得很。
也不過隨意閒談了幾句,惇王還未及道明來意,聽差來報,總理衙門的章京來謁見,恭王一問,是送來一通曾紀澤的奏摺。往來指示及奏復,一直都用電報,往往語焉不詳,這道奏摺是由水路遞到。由於奉有諭旨,凡是對俄交涉的折件,交惇王、恭王、醇王及翁同和、潘祖蔭公同閱看,所以總理衙門的章京接到奏摺,先送來請恭王過目。
爲了尊禮兄長,恭王拿着摺子先不拆封,回進來向惇王說:“曾劼剛來的摺子,大概這些日子交涉的詳情,都寫在上頭了。五哥,”他將摺子遞了過去:“你先看吧!”這些地方,惇王頗有自知之明,照他看:“辦洋務找老六,談軍務找老七”,他自己以親貴之長,則約束宗親,維持紀綱,責無旁貸,所以不接摺子。
“不必!你看好了。”
於是恭王拆封,厚甸甸的摺子,共有十四頁之多,定神細看了一下,然後念給惇王聽:
“臣於七月二十三日,因俄國遣使進京議事,當經專摺奏明在案。八月十三日接奉電旨:‘着遵疊電與商,以維大局。’次日又接電旨:‘俄事日迫,能照前旨爭重讓輕,固妙;否則就彼不強中國概允一語,力爭幾條,即爲轉圜地步。總以在俄定爲要。’各等因,欽此。臣即於是日往晤署外部尚書熱梅尼,請其追回布策,在俄商議。其時俄君正在黑海,熱梅尼允爲電奏,布策遂召回俄。”
“原來是這麼召回的!”惇王插了句嘴,他是指俄國駐華公使布策被召回國一事,“曾劼剛到底比崇地山高明多了。”
恭王點點頭,接着往下念:
“嗣此往返晤商,反覆辯論,疊經電報總理衙門,隨時恭呈御覽。欽奉迭次議旨,令臣據理相持,剛柔互用,多爭一分,即少受一分之害。聖訓周詳,莫名感悚。臣目擊時艱,統籌中外之安危,細察事機之得失,敢不勉竭駑庸,以期妥善。無如上年條約、章程、專條等件,業經前出使大臣崇厚蓋印畫押,雖未奉御筆批准,而俄人則視爲已得之權利。”
“這也是實話。”惇王又插話,“崇地山這件事,辦得糊塗到了極點。沈經笙總說他好,我就不明白,好在那兒?按規矩說,沈經笙保薦他,也該連帶處分,到現在沒有人說話,太便宜他了。”
這又是讓恭王無從置答的話,停了一下,繼續念道:
“臣奉旨來俄商量更改,較之崇厚初來議約情形,難易迥殊,已在聖明洞鑑之中。俄廷諸臣,多方堅執,不肯就我範圍。自布策回俄後,向臣詢及改約之意,臣即按七月十九日致外部照會大意,分條繕具節略付之。布策不置可否,但允奏明俄君。”
“七月十九的照會,我記不得了,說些什麼?”惇王問說。
說的是崇厚所議原約,必須修改之處,大致“償款”可以商量,“通商”亦可從權,“分界”則不能讓步。恭王看他連這些都記不得,那就無須再跟他多說,而且看曾紀澤的摺子,所敘的交涉經過,都早由電報中奏明,這個奏摺,無非詳細補敘一番,別無需要裁決批覆之事,便說了句:“都是些說過的事,沒有什麼要緊!”接着便把奏摺放下了。
“我這兒倒有件要緊的東西。你看吧!”惇王將兆潤的稟帖交了出去。
恭王先不在意,看不到幾行,勃然色變,及至看完,見他嘴脣發白,手在打顫。氣成這個樣子,惇王倒反覺不忍。
“這些事,我都不知道。”恭王的聲音嘶啞低沉,“不過也在意料之中。”說着,便掉下淚來。
惇王不知道怎麼說了?來時懷着一團盛怒,打算責備恭王教子不嚴,要逼着他有所處置。此時卻不忍再說這話,然而不說又如何呢?難道仍舊讓載澂這樣荒唐?
“五哥,”恭王很痛苦地,“虎毒不食子!小澂又是無母之人。我只有請五哥替我管教,越嚴厲越好。”
這話聽來突兀,細想一想也就容易明白。恭王福晉生前最寵長子,他念着伉儷之情,雖恨極了這個劣子,卻下不了嚴責的手段,所以要假手於人。既然如此,自己倒要狠得下心腸纔好。
“‘玉不琢,不成器’,如今不好好管,將來害他一輩子。”惇王說道,“我看只有一個辦法,把他關在書房裡,拿他的心收一收。”
“是!請五哥就這麼辦。”
惇王點點頭,又問:“兆奎的那個女人,當然把她送回去,不過……。”他說不下去了,只是大搖其頭。
實在是件尷尬的事,奎大奶奶也是朝廷的命婦,就這樣子納諸外室,苟且多時而又送了回去,這話該怎麼說?若是兆奎拒而不納,又該怎麼辦?
“唉!”恭王長嘆,“做的事太對不起人,太混帳!看人家怎麼說吧?”
意思是兆奎若有什麼要求,只要辦得到,一定接受。惇王心想,也只有託人去遊說,善了此事,兆奎懦弱無用,只要兆潤不在從中鼓動,大概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好吧,我替你料理。”
“謝謝五哥!”恭王起身請了個安。
“我先替你辦這件事。”惇王也站起身來,”小澂一回來,你就別讓他再出去了,送信給我,等我來問他。”
也就是惇王剛走,載澂回府來了。一到就聽說其事,嚇得趕緊要溜,但已不及,恭王早安下了人,將他截住,送入上房。
“阿瑪!”
剛喊得一聲,恭王抓起一隻成化窯的青花花瓶,劈面砸了過來,載澂喜歡練武,身手矯捷,稍微一讓,就躲了過去。
世家大族子弟受責,都謹守一條古訓:“大杖則走,小杖則受”。看“阿瑪”盛怒之下,多半會用“大杖”,但載澂不敢走,直挺挺地雙膝跪下。
恭王卻不看他,扭轉臉去大聲喊道:“來人哪!”
窗外走廊上,院子裡,掩掩閃閃地好些護衛聽差,這時卻只有極少數能到得了“王爺”面前的人應聲,而進屋聽命的,又只有一個人,管王府下人的參領善福,他是跟恭王一起長大,出入相隨已四十年的心腹。
“把他捆起來!”恭王喝道,“送宗人府。”
這又不是用家法來處置了,送宗人府是用國法治罪,即令有人從中轉圜,但國法到底是國法,不能收發由心。善福看事情不但鬧大,而且要鬧僵,所以“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他還不曾開口,恭王又是大吼:“怎麼?你又要衛護他?”
“奴才不是敢於衛護大爺。”善福答道,“福晉臨終以前交代,說是大爺年輕不懂事,王爺怎麼責罰他都可以,就別鬧出去,教人看笑話。福晉的遺囑,奴才不敢不稟告。”
“哼!”恭王重重地冷笑,“你還以爲別人看不見咱們家的笑話?”
善福不作聲,只是磕了個頭。
“去啊!”恭王跺腳,“都是你們護着他,縱容得他成了這個樣子。”
“王爺息怒。”善福勸道,“一送宗人府,就得出奏,驚動了宮裡,怕不合適。聽說西佛爺這幾天剛好了一點兒,惹得西佛爺生了氣,怕有人說閒話。”
“說什麼閒話?”
“無非是說王爺不該惹西佛爺生氣、添病。”
這是莫須有的揣測之詞,但此時無法辯這個理,恭王只是指着載澂的鼻子,細數他的種種頑劣。越說越氣,走上去就踹了一腳,氣猶未息,又摔茶碗、摔果碟子,口口聲聲:
“叫他去死!早死早好!”
於是善福一聲招呼,屋子外面的王府官屬、下人,都走了進來,黑壓壓地跪了一地,替載澂求情。最後有人在窗外通報:“大奶奶來了!”
進來的是載澂的妻子,臉兒黃黃地,眼圈紅紅地,一進來便跪在載澂身旁,低着頭說:“總是兒子媳婦不孝,惹阿瑪生氣,請阿瑪責罰。”
“起來,起來!與你不相干。”恭王對兒媳是有歉意的,跺腳嘆惜:“他一點兒不顧你,你還替他求情。不太傻了嗎?”
載澂的妻子,擦一擦眼睛答道:“奶奶在日常叫我勸大爺收收心,兒子媳婦沒有聽奶奶的話,都是兒子媳婦不好,阿瑪別罰他,只罰我好了。”
“唉!你這些話,說的全不通……。”
“回王爺的話,”善福趁勢勸道:“以奴才的意思,把大爺交了給大奶奶,大爺如果不聽勸,那時再請王爺家法處置。”
“那有什麼用?”恭王向兒媳說道:“你先起來。”
一面說,一面管自己走了進去。旗人家的規矩大,“老爺子”沒有話,載澂還是得跪着,澂大奶奶雖可起身,但丈夫如此,便得陪着跪在那裡,這時候就要“仰仗”善福了。
當然,這是用不着載澂開口的。善福很快地跟在恭王身後,到了那間庋藏端硯碑帖,題名“石海”的書齋,他用惴惴然帶着謹慎試探的聲音問道:“讓大爺起來吧?”
恭王不作聲,坐下來皺着眉只是眨眼。好久,用怨恨的聲音說道:“你們當然早就知道了,怎麼早不告訴我?”
“怕惹王爺生氣,誰也不敢多嘴。”善福又說,“奴才也苦苦勸過大爺,大爺說:人不能沒有良心。”
“這,”恭王詫異:“這叫什麼話?”
“那位奎公爺,窩囊得很,奎大奶奶嫁了他也委屈,自願跟我們大爺。就爲了這一點兒情分,大爺不忍心把她送回去。”恭王有些啼笑皆非,“這叫什麼有良心?”他忍不住申斥:“就因爲你們附和他這些個歪理,才把他慣成這個樣子。如今五爺都說了話了,這下好,看你們還能怎麼迴護他?”
“回王爺的話,”善福踏上一步,低聲說道:“與其讓人家來管,不如咱們自己來處置。”
“怎麼個處置?”
“不說讓大爺收收心嗎?奴才的意思,不如把槐蔭書屋收拾出來,讓大爺好好兒念一唸書?”
“哼,他還能唸書?”
雖在冷笑,意思卻是活動了,於是善福緊接着勸了一句:
“就這麼辦吧?”
恭王想了一下,很快地說:“把槐蔭書房安上鐵門,鎖上了拿鑰匙給我。”
“不必那麼費事吧?”善福微微陪笑着,“派人看守也就是了。”
“不行!”恭王斷然拒絕,同時提出警告:“你們可別打什麼歪主意!以爲過幾天,就可以把他弄出來。起碼得鎖他個一年半載,讓他好好兒想一想,他自己有多可惡?”
善福深知恭王的性情,到此地步,多說無用,便退了出來,扶起載澂,說了預備將他禁閉在書房裡的話,又安慰他:“大爺,你可別心煩。等過了這一陣子,包在我身上,把大爺給弄了出來。”
載澂不答,掉頭就走,回到自己書齋,悶頭大睡。善福便找了府裡的“司匠”來,在槐蔭書屋的月洞門上,安上一道鐵柵門,另開一道小門,供下人進出,然後由澂大奶奶安排衾枕臥具,日用什物,又派定了四名小廝,帶着載澂養的一隻猴子兩條狗,陪他一起“閉門思過”。一日三餐,另外兩頓點心,亦都由澂大奶奶親自料理,派丫頭送到書房。載澂一年到頭無事忙,難得有此“機會”落個清閒,倒也能安之若素,唯一縈懷的,只是不放心奎大奶奶。
“奎大奶奶倒真有志氣。”有人隔着鐵柵門告訴他說,“她說什麼也不肯回家,願意守着大爺。”
這對載澂來說是安慰,卻益添悵惘,同時也起了“破壁飛去”之想。但善福和他的親信,卻很冷靜地看出來,奎大奶奶的一片癡情,對載澂的處境,有害無益。
“大爺,”善福問他:“你想不想出去?”
“廢話!”
“我也知道大爺想出去。天天替大爺想辦法,想來想去想不通,只爲有個人擋着路。”
“誰啊?”載澂不解,“怎麼擋着我的路?”
“奎大奶奶。”善福答道,“她不肯回家,大爺就出不去。”
這道理是不難明白的。兆潤那面,惇王已派了人跟他接頭,許了他一些好處,可以無事,但奎大奶奶不肯回家,事情就不能算了結。即令他家寧甘委屈,忍氣吞聲,而恭王不願載澂有這樣一處外室,就只好仍舊把他關在書房裡。
解釋完了,善福提出要求:“大爺,請你親筆寫幾個字,我跟她去說。不用多話,只要她體諒就行了。”
載澂猶豫着,一方面覺得善福的話有理,一方面又覺得這樣做會傷奎大奶奶的心,內心彷徨,委決不下,只是大步蹀躞着。
“大爺,”善福低聲說道,“眼前好歹先顧了自己再說。”
這一下提醒了載澂,原是權宜之計,只要出了槐蔭書屋,依舊可以秘營香巢,雙宿雙飛。九城之大,何處不可以藏身?
只要自己行縱檢點,不愁敗露。
於是,載澂欣然同意,親筆寫了一封信,大致是說,受嚴父督責,復以格於實情,奎大奶奶如果不肯回家,事不得解。務必請她體諒,不要堅持己見,等他恢復了自由之身,自然可以再謀團聚。
信是寫得很好,但善福另有打算,說“眼前好歹先顧了自己”,是騙載澂的話。善福倒是耿耿忠心,不但要解他的近憂,而且也爲他作了遠慮,一了百了,不容他再跟奎大奶奶藕斷絲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