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章

光緒四年十月二十七。

養心殿內外幾乎差兩個月的天氣,殿外的大水缸中,已連底結了冰,東暖閣內,卻如十月小陽春。從穆宗以天花在此崩逝後,兩宮太后再度垂簾,曾經大修過一次,門窗隙處嚴絲合縫,擋住了西北風帶來的寒氣,加上四個紅彤彤的大炭盆,烘得遍體溫煦,所以君臣議事,十分從容。

“四川東鄉一案,至今未結。四川總督丁寶楨、雲貴總督李宗羲的復奏,情節不符。李宗羲復奏,請援楊乃武一案成例,由刑部提審。臣等公議,這一案與楊案的情形不同,第一,案內人證衆多;第二,四川路太遠,提京會審,太拖累百姓了。至於由六部九卿會議,亦是難以懸斷。臣等想請懿旨,特派欽差馳驛查審。”

恭王一口氣說完,將手往後一伸,寶鋆便很快地將一張紙條塞到了他手裡。

“這麼辦很妥當。”慈禧太后問道:“預備派誰啊?”

恭王看着那張紙條念道:“禮部尚書恩承,侍郎童華。”

“恩承對於外面的情形,也還明白。可以!”慈禧太后又說,“這個案子拖得也太久了,我都記不清下過多少旨意了。”

“多少?”恭王回頭問寶鋆。

寶鋆便看一看沈桂芬——他輕輕答道:“一共十二道。”

慈禧太后目明耳聰,已經聽到了,“把那十二道旨意,還有文格的原奏,一起抄給恩承。”

“是!”恭王陳奏另一件事,“昨天奉懿旨,讓貴州巡撫黎培敬,到京陛見。黎培敬從同治三年放到貴州當學政,在那裡十二年了。貴州地方很苦,似乎該調劑一下?”

“黎培敬官聲不壞,是該調劑他一下,等他到京再說好了。”

“既蒙聖諭,黎培敬想來不回任了。不如此刻就先派人補他的缺。臣……。”

“我也是這個意思。”慈禧太后搶着說道:“貴州叫沈桂芬去!”

此言一出,彷彿大白天打個焦雷,將人的耳朵都震聾了。每個人都拿她的話在心中複誦一遍,是啊,一點不錯,明明白白五個字:叫沈桂芬去!

“臣等不敢奉詔!”寶鋆先就抗聲相爭:“巡撫是二品官。沈桂芬現任協辦大學士、兵部尚書、充任軍機大臣,官居一品,宣力有年,不宜貶到邊地。這道旨意一下,中外震駭,朝廷體制、四方觀聽,都大有關係。伏乞兩位皇太后,收回成命。”

“寶鋆奏得是。”恭王接着也說,“而且總署也少不得沈桂芬這個人。”

此外就沒有人敢說話了,抵文祥遺缺的景廉資望還淺;王文韶還只是“打簾子軍機”;沈桂芬則不便自陳。

但是僅寶鋆那一番犯顏力爭的奏對,也就夠了。慈禧太后對他那句“臣等不敢奉詔”的話,深爲不悅,轉念想一想自己的處置,亦未免操切,同時也想到沈桂芬的謹慎柔順,畢竟得力,因而回心轉意,接納寶鋆的直諫,收回了沈桂芬外放的成命。

天意雖回,而何以突然起此波瀾的原因,不能不考查。以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而貶爲邊省疆吏,這無論如何不能不視作是失寵的明顯跡象,而惶恐的又不止於沈桂芬,在熟悉政局的人看,將要倒黴的,亦不止於沈桂芬。

因此,對這突如其來的不祥之兆,觸目驚心的,至少還有三個人,一個是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的戶部尚書董恂;一個是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的禮部左侍郎王文韶;還有一個就是身爲兩朝帝師的左都御史翁同和。

※※※

焦灼的沈桂芬,終於盼到了翁同和。爲了避人耳目,翁同和特地先送了信,將在深夜相訪。他仍舊保持着雍容的神態,相形之下,反顯得城府極深的沈桂芬,倒有些沉不住氣的樣子。賓主一揖,毫無客套地就圍爐低語,談入正題。

“你聽到什麼消息沒有?”

“議論甚多。”翁同和答道,“看法都差不多,是蘭蓀搗的鬼。”他停了一下又說:“王夔石進軍機,早就有人不服氣了。”

王文韶這年二月進軍機,是頂前一年九月丁憂的李鴻藻的缺。軍機處除了恭王領頭以外,大軍機兩滿兩漢,兩漢一南一北,勢均力敵。李鴻藻開缺,應該補個北方人才合成例,那知沈桂芬引進了他的鄉試門生,籍隸浙江仁和的王文韶,打破了南北的均勢,無怪乎遭李鴻藻一系之忌。這一層,沈桂芬也知道,但是,他不相信李鴻藻“搗鬼”。

“蘭蓀究不失爲正人君子。而且他起復也還早,用不着在這時候就攆我出軍機。”沈桂芬說,“就算我出軍機,他也補不上,反便宜了別人。”

“是的。”翁同和點點頭,“外面的浮議,究竟搔不着癢處。

照我看,恐怕還是‘高密’的暗箭。”

“高密”隱着“仲華”二字。“雲臺二十八將”之首的鄧禹封高密侯,而鄧禹字仲華,跟榮祿的號相同,翁同和的看法,與沈桂芬的懷疑,亦正相同。

“着!”沈桂芬拍着膝蓋說:“除他以外,別人不會起此惡毒念頭,就有此惡念,亦無法進言。”

“不過,”翁同和忽又改口,“也只是懸測之詞,究竟不足爲憑。”

“不然!”沈桂芬打斷了他的話,卻又遲疑了好一會纔開口:“叔平,你能不能助我一臂?”

“是何言?”翁同和說,“只愁力薄,不能爲公之助。”

“此事非勞鼎力不可,他人無用。”沈桂芬放低了聲音,“你跟‘高密’是換帖弟兄,可共機密。”

翁同和有些發愣,他充分了解沈桂芬的言外之意,是要他到榮祿那裡去做一次“探子”。這個要求頗出他的意外,但仔細想一想,易地而處,自己也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因爲這確是個“捨我其誰”,別人幹不了的任務。

“叔平,”沈桂芬轉而言他:“照理說,你早該進軍機了,不過你是帝師,身分尊貴,我不便保舉,一則,我不配當你的舉主,再則,我怕別人說我引你爲重。你是最明白不過的人,兩蒙其害,何苦乃爾?不過……,”他停了一會,忽然說了句:“桑白齊老病侵尋,幹不長了。”

這是開出來一個條件,如果翁同和肯替他效這番力,那麼,桑春榮一旦開了刑部尚書的缺,他就會保薦翁同和繼任。

這一番話不能不令人動心,左都御史與刑部尚書,雖同爲“八卿”,但尚書畢竟不同。而且左都御史雖號稱“臺長”,其實柏臺森森,盡皆傲然兀立,那些“都老爺”,數誰都不是肯帖然聽命的,遠不如六部尚書,司官抱牘上堂,諾諾連聲來得夠威風,有作爲。

於是他說:“同舟共濟,我自不憚此行,但有什麼成就,卻不敢說。”

“偏勞,偏勞!”沈桂芬連連拱手,“此事還望縝密。”

“縝密”兩字是說來安翁同和的心的。在南北黨爭中,翁同和親南而保持着近乎超然的態度,這一點他很重視,所以沈桂芬的“縝密”,實在是暗示着支持他的表面超然的態度,好讓他消除顧慮。

是經過仔細盤算,扣準了時間去的,去時正當榮祿在明如白晝的煤氣燈下,舉杯陶然的時候。彼此換帖弟兄,自是不須稟報,便被引到席前,當榮祿起身迎接時,聽差已經另添一副杯筷,在等待翁同和入座了。

“沈經笙真不是人!”一進門就滿面氣惱的翁同和,似乎迫不及待地要發泄,一坐下來就憤憤地說,“我跟他要絕交!”

“怎麼?”榮祿頗爲詫異,“何以氣成這個樣子?”

“他跟人說,我想進軍機,所以巴不得他出京,小人之心如此,豈不可恨?”

榮祿對他是持着戒心的,所以這番憤激之言,在將信將疑之間,只解勸着說:“算了,算了!沈經笙的度量,誰不知道。‘宰相肚裡好撐船’,他這個宰相……。”榮祿笑笑舉杯。

“仲華!”翁同和正色說道:“你不可掉以輕心!從先帝初崩那晚上,你動了樞筆,沈經笙就拿你恨入切骨。外放貴州,他跟人表示,說是出於你的主謀,非報此仇不可。你不能不防!”

榮祿報以不承認也不否認的微笑,同時也只有再度舉杯,來掩飾他的略有些尷尬的神色。

“最近有首好詩,傳誦一時,你聽人說過了沒有,吳圭庵的《小姑嘆》?”

“沒有聽說。”榮祿答道,“吳圭庵在蘭蓀那裡見過兩面,不熟。再說,我也不是可以跟人談詩的人。”

於是翁同和用清朗的聲音念道:“事事承母命,處處蒙人憐;深潭不見底,柔蕤故爲妍。”

“事事承母命,處處蒙人憐。”榮祿笑道:“形容絕妙!沈經笙在西太后面前,就是那副宛轉承歡的樣子。”

“想不到碰那麼大一個釘子!”翁同和忽然拍手嘻笑:“幾時見着圭庵,倒要勸他另寫新篇《小姑哀》!”說完,笑聲更大了。

這番做作騙倒了已有酒意的榮祿。他跟翁同和相交這五六年,從未見有如此忘形失態,可見得他是恨極了沈桂芬,所以纔有這樣聲容兩俱刻薄的調侃。

這一念之轉,使他撤除了對翁同和的藩籬,覺得依舊可共腹心,“叔平,跟你說實話吧,倒不是我對沈經笙,有‘卿不死,孤不能安’之感,他引進王夔石,遭人大忌。上頭也怕他黨羽太盛,搞成尾大不掉之局,想設法裁抑。如果仍舊在朝,不能無緣無故攆他出軍機。那天西太后召見,提到這件事,我說了句‘黎培敬不是內召?’還來不及往下說,西太后就搖搖手,不讓我再往下說。說真的,第二天的面諭,連我也覺得意外。”

顯然的,榮祿還有些言不由衷。這也難怪他,即令至交,總也不能自道如何暗箭傷人?反正真相已明,他怎麼說也不必聽,要聽的是這一句話:“遭人大忌”之“人”是誰?

“王夔石原非大器,沈經笙的援引,確是出於私心。”翁同和說,“且不說蘭蓀,就是他們浙江人,也有許多不服的。”

這是試探。如果忌沈的人是李鴻藻,榮祿當然要爲他辯白。然而做主人的卻無表示,只說了句:“但願王夔石不出亂子,出了亂子,準是‘小鬼跌金剛’!”

“小鬼”何指?翁同和想不明白,“這是怎麼說?”他問。

“同治三年,免辦軍需報銷一案的來龍去脈,你不知道?”

“那不是出於倭艮翁的奏請嗎?”

“倭艮翁是因人成事。王夔石那時在戶部。”

王文韶那時在戶部當司官,年紀還輕,不曾染上如今一味圓融的浮滑習氣。平日亦頗留意公事,深恐一旦洪楊平定,辦軍需報銷時,戶、兵兩部書辦多方勒索騷擾,各地將領爲填此輩貪壑,勢必苛徵暴斂,苦了百姓,甚非大亂之後,與民休息之道。因此,便草擬了一個免辦軍需報銷的條陳,預備呈給堂官。

這是絕人財路的“缺德”行爲,便有同官勸他不可多事,王文韶爲危言所動,果然擱置了下來。而戶、兵兩部的書辦,實際上也已經有了行動。

當同治三年春天,李鴻章克復常州,洪秀全病歿,太平天國之亡,已指日待。戶、兵兩部書辦,認爲快要發財了,於是相約密議,決定派人到江蘇、安徽、浙江、江西各地,與各領一軍的將官接頭,談判包辦軍需報銷的條件。這得花兩筆錢,一筆是照例的“部費”,奉命專征的大將都得要花,那怕是聖眷優隆,生平蒙“十三異數”,爲高宗私生子的福康安,都無例外。

另外一筆是辦報銷的費用。軍需報銷在乾隆年間頒過一本“則例”,那一項可報,那一項不可報,寫得明明白白,本來不算難辦,難就難在收支必須與底案相符,不然就要被“駁”。事隔十幾年,經手的人不知換過多少,那裡弄得清楚?因此部裡書辦與各省佐雜小吏協議,由京裡派人就地查閱藩、釐、關、鹽四庫底案,代爲辦理,筆墨紙張,伙食薪水所需,一概由部裡書辦代墊,將來算部費的時候,一起歸墊。

當江寧報捷時,這筆墊款已用了好幾萬銀子下去。而恭王與大學士管部的倭仁,卻已有了密議,等論功行賞告一段落,開始籌議善後事宜的當兒,突然有一天下午,倭仁約集戶部六堂官,同時到部。一到就徵召得力的司官,將已外放湖南道員的王文韶所草擬的那份節略取了來。象宋朝翰林學士草制“鎖院”那樣,下令閉門上鎖,斷絕交通,然後分派職司,擬奏的擬奏,眷錄的眷錄,用印的用印。忙到三更時分,諸事就緒,倭仁就攜着請免辦軍需報銷的奏摺,由戶部入朝,等恭王一到,遞牌子請見。兩宮太后同聲稱善,立刻擬旨分行,以四百里加緊寄諭各省。戶、兵兩部,以及後來也插一腳的工部書辦,美夢成空,還賠了一筆鉅款,竟有相擁痛哭的。

等把這段經過說明白,榮祿的話,也就容易懂了,“小鬼”是指部裡的書辦,推原論始,當初王文韶的創議,斷了此輩的財路,所以沒有一個不是拿他恨得牙癢癢地。如果王文韶出了紕漏,“小鬼”自然要“跌金剛”。

翁同和當然希望他“跌例”,纔有進軍機的機會。但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所以不去多轉念頭,說些閉話,告辭而去。

寶鋆也跟榮祿不和,倒不是私怨,只是爲了派系不同,一個是恭王的“弄臣”,一個是醇王的“大將”。兩王手足參商,於是寶鋆把榮祿也看作眼中釘了。

“經笙,我一定想辦法替你出氣。不過,‘識時務者爲俊傑’,現在還沒有機會。”寶鋆很懇切的相勸:“你千萬忍耐,打蛇要打在七寸上,打草驚蛇,留神反噬。”

所謂“機會”,是要抓着榮祿的錯處,連醇王都無法袒護他,才能“打在七寸上”。然而這個機會,一時不可能有的,因爲榮祿腰上生了個瘡,請的德國大夫,開刀割治,流了好些血,家居養痾,不問公事,那裡來的錯處?

榮祿請了兩個月的假,但中途不能不銷假視事。這年京畿大旱,災象已成,因而人心浮動,謠言甚多,說某月某日,某地某村要起事,跟山東、河南的白蓮教已經有約,剋期入京,不但口頭傳說,甚至九城城門上都貼出揭帖。榮祿是步兵統領,負責京師治安,當然要力疾從公,親自彈壓。

銷假的摺子遞了上去,兩宮太后立即召見,問了他的病情,慈禧太后說道:“京里人心不定,怕匪徒生變,我想調李鴻章的北洋淮軍來把守京城,你看怎麼樣?”

這個念頭起不得!榮祿心想,九城百姓一看調北洋淮軍入衛,必定大起恐慌,而淮軍的紀律又極壞,騷擾地方,反倒激出變亂,無事變成有事,豈非庸人自擾?

由於深受寵信的緣故,榮祿在慈禧太后面前說話,一向不甚有顧忌,“回兩位皇太后的話,”他揚着頭說:“奴才職司地面,九城內外,都派得有偵探,如果匪徒想搗亂,奴才不能一點不知道。目前流言雖多,實在無事,如果調淮軍進京,顯得慌張,人心更加浮動。千萬請寬聖懷,出以鎮定。”

“真的沒有那些個匪徒勾結白蓮教,想造反的事?”

“奴才怎麼敢說瞎話,上欺兩位皇太后?”

“既然這個樣,自然一動不如一靜。”

等退出養心殿,榮祿心裡在想,虧得自己早銷了假,得以及時諫阻,倘若上諭一下,兵馬調動,那時再想辦法來挽回,就要大費手腳了。

正這樣自慶得計之時,聽見有人在喊:“榮大人,榮大人!”

回頭一看,是個儀表魁偉的太監。榮祿不由得便伸手去捏荷包,看帶着什麼新奇珍貴的玩物,好結交這個由替慈禧太后梳頭而取代了安德海當年的地位的李蓮英。

“怎麼着!”榮祿站住腳說:“我病了一個多月,你也不去看看我!”

“天在上頭,”李蓮英一面請安,一面用手向上一指,“不知道起了多少迴心,想去看榮大人,總是那麼不湊巧,到時候,上頭有事交代,去不成了。那天西佛爺還說來着:榮某人長個瘡,怎麼讓洋人去治?還動刀什麼的,真教人不放心!我當時就跟西佛爺討差使,要去看你老,誰知道還是不成,內務府有個交涉,非我去辦不了。”

“心到了就行了。多謝你惦着。”

“榮大人!”李蓮英的神態,說變就變,變得關切而憂形於色,“你今天捅了漏子了!調北洋人馬進京把守,是七爺的主意。”

榮祿大驚失色,出宮趕緊打聽,果不其然,謠言是“老五太爺”的小兒子,貝子奕謨面奏慈禧太后的。問到處置的辦法,奕謨在堂弟兄中,跟醇王的感情最好,因而建議兩宮召見醇王,垂詢弭患的方略。

醇王方在壯年,四載閒居,靜極思動,面奏調北洋淮軍駐紮京師,歸他調遣,慈禧太后的意思已經活動,醇王正興沖沖地在跟李鴻章寫信了。

“壞了,壞了!”榮祿頓着腳對他妻子說:“七爺辦這樣的大事,怎麼也不跟我先商量商量!”

“你倒也別怪七爺。”榮祿夫人說,“他是因爲你正病着,不願意讓你操心。我看,你趕快去一趟吧!”

除此以外,別無善策。榮祿趕往太平湖醇王府,打算解釋賠罪,一到就知道不妙。極熟的客,本來不須通報的,門上將他攔住了,說醇王有交代,什麼客來,都得先問一問他,見與不見?

等把名帖投了進去,門上很快地有了回話:“不見!”而且連名帖都不肯收。

這幾乎是絕交的表示,榮祿心裡不止於難過,而且害怕。他的靠山就是醇王,此外可爲奧援的,只有一個李鴻藻,而李鴻藻守制家居,無可得力,如今再得罪了醇王,益發孤立無援。雖說深得慈禧太后賞識,但一半是醇王揄揚之功,“趙孟能貴,趙孟能賤”,醇王夫婦經常入宮,得便說兩句壞話,聖眷立刻可衰。

得找個人疏通!他這樣在打算,但要等醇王的氣忿稍平,才能進言,眼前只有委屈自己。一次不見,第二次再去,誰知三番五次飽嘗閉門羹,而榮祿並不氣餒,他在想:大年初一去拜年,醇王還能擋駕嗎?

等不到過年,臘月二十七,就捱了寶鋆和沈桂芬的一悶棍!

有個“黃帶子”叫寶廷,字竹坡,鄭親王濟爾哈朗的後裔。同治七年的翰林,是八旗中的名士,響噹噹的“清流”,年底下看見小民生計艱難,流言四起,民心浮動,傷時感事,上了一道奏摺,諫勸六事:明黜陟、專責任、詳考詢、嚴程限、去欺矇、慎赦宥。

從穆宗崩逝,兩宮太后再度垂簾,廣開言路,諫勸的奏摺,很少留中,而況寶廷所諫的六事,多指大臣而言,當然發交軍機處議奏。

寶鋆一看,頓有妙悟,“經笙!”他悄悄對沈桂芬說:“機會來了!你看寶竹坡的摺子,這‘專責任’一條,大有文章可做。”

沈桂芬約略會意,“專責任”一條中,寶廷指滿大臣兼差甚繁,在這句話上面,自然可以生髮出許多意思。但自己不宜說破,且先聽了寶鋆的意見再作道理。

“論差使之繁,自然是我跟‘高密’,我減,他亦減。今天就面奏取旨,打他個措手不及。”

於是密議停當,同時取得了恭王的同意,決定由寶鋆自陳。

“跟兩位皇太后回話,奴才蒙恩,賞的差使甚多,實在力不勝任,”他說,“奴才擬請懿旨,開掉國史館總裁跟閱兵兩個差使。”

“可以!”慈禧太后毫不考慮地點頭。

“除了奴才,就數榮祿的差使多,奴才等公議,宜乎開掉工部尚書跟內務府大臣的差缺。”

慈禧太后覺得榮祿的這一缺一差,不能跟寶鋆的那兩個差使相比,所以沉吟着,難以裁決。

“步軍統領非榮祿不可。”寶鋆又說,“京畿荒旱,地面不靖,如今年近歲逼,榮祿的責任甚重。他大病初癒,精力不繼,如果不開去這兩個差缺,精神不能專注,對京師治安,大有關係。”

慈禧太后最怕的就是京城裡不安靖,雖然榮祿曾面請“出以鎮定”,但巡城御史幾乎每日奏報,發生盜案,又何能不擔心事?因而便覺得寶鋆的話,說得甚有道理。

“榮祿宣力有年,明敏幹練。”沈桂芬也說,“好在年紀還輕,將來必蒙兩位太后重用。”

意思是“來日方長”,盡有“加恩”的機會。慈禧太后不由得想到這一兩個月以來,醇王提到榮祿,說他“貪杯,不知道愛惜身體,還要多歷練”之類的話,如果這時候略微給他點教訓,讓他知所警惕,巴結向上,反倒是成全了他。於是她的念頭轉定了,側臉問道:“姐姐,你看怎麼樣啊?”

慈安太后自從穆宗享年不永,嘉順皇后殉節,摧肝裂膽般哀痛之餘,有萬念俱灰之感,同時看到慈禧太后凡所措施,尊重清議,能納忠諫,有努力補過的模樣,便越發覺得可以不管,所以此時答說:“你瞧着辦吧!”

“那,”慈禧太后便吩咐:“寫旨來看。”

如何承旨,也是預先商量過的,怕泄漏消息,不教軍機章京經手,在寶鋆遞了眼色以後,王文韶先磕個頭,然後起身俯首,倒退數步,轉身出殿。

出殿找太監休息之處,取張白箋,從靴頁子裡抽出水筆,一揮而就,進殿呈上御案。看他寫的是:

“寶鋆,榮祿差務較繁,寶鋆着開去國史館總裁、閱兵大臣差使;榮祿着開去工部尚書缺,並開去總管內務府大臣差使。”

“就這麼寫嗎?”慈禧太后發出疑問,言下是嫌太簡略了。

“兩位皇太后明鑑,”寶鋆答奏:“以奴才愚見,覺得這樣子寫,反倒得體。用人之柄,操之於上,開去差缺,無須宣示緣故。”

“對榮祿,似乎該有幾句勉勵他的話。”

“那倒象是有意貶斥了。”寶鋆是犯顏力爭的神情,“榮祿是可造之材,務求兩位皇太后成全,給他留個面子。”

慈禧太后再精明,架不住他們夥同簸弄,於是這道上諭,當天就見了邸抄。

這個年,榮祿就過得不是味道了。不過他很聰明,照樣具折謝恩,照樣一家家去拜年,拜到太平湖,終於見着了醇王。

醇王畢竟是忠厚的底子,已知道內幕,對於他的憑空丟官,頗有“我不殺伯仁”之感,所以不等他磕完頭,就拉着他的手說:“仲華,仲華,年下內廷的差使多,我沒有來得及給你去道惱。”

“七爺,”榮祿有意裝作不解,“我沒有煩惱啊!”

“好了!好了!別這麼跟我裝蒜,更教我心裡不好過。你來!”

醇王傳話給門上,凡是訪客,一律擋駕,爲的留榮祿深談。在千本紅白梅圍繞的“寒香館”置酒款客,酒入愁腸,榮祿的牢騷到底忍不住了。

“別的都還罷了,最教人忍不下的,是上諭上不說原因,有意要引人猜疑。聽說寶公還替我跟上頭討情,這不是貓哭耗子嗎?”

“仲華,事情怕還沒有完,”醇王提出忠告:“你還得當心。”

“七爺聽說了什麼?”

“我如今不問外事,沒有聽人說什麼來着。”醇王答道:

“我只是這麼在替你擔心。”

榮祿冷笑:“就衝七爺的面子,他們也不能趕盡殺絕吧?”

這話的分量不輕,是怨醇王不能加以庇護的怨言。但醇王有醇王的難處,好不容易有個出來帶兵的機會,卻讓榮祿在無意中打消,雖不算碰釘子,到底落了個痕跡,如果再有所建言,或者爲榮祿不平,勢必更引起恭王一系的警惕防備。自己此刻等於無拳無勇,而身分又非昔比,一言一動,得要格外小心,才能長保尊榮。因而對於榮祿的怨言,唯有報以苦笑。

“翁叔平常到七爺這兒來吧?”

翁同和是當今小皇帝啓蒙的師傅,跟醇王猶如民間的東家與西席,自然常有往來。對於毓慶宮的事務,他亦常在側面干預,例如翁同和不教小皇帝學行楷,就是醇王所特地關照的。這原是不必問的事,所以醇王只當他是沒話找話,答與不答都無關緊要。不過聽見榮祿提起,倒觸動了他藏之心中已久的一個疑團,便答非所問地說:“你跟翁叔平是換帖弟兄,聽說交情大不如前,有這話嗎?”

這一問引發了榮祿無窮的憤懣,然而他不肯在醇王面前說實話。因爲他的擺佈沈桂芬,不宜說給醇王聽,只好忍了又忍,才淡淡地答道:“我仍舊視他如兄,是他跟我疏遠了。”

“這也難怪,他跟沈經笙一走得近,跟你自然要疏遠。這個人,”醇王停了一下再說,“還算是謹飭君子。”

從這句話中可以想見,翁同和騙自己說真話的情形,不曾跟醇王說過。彼此都做了小人,都有難言之隱,只是自己是吃了啞巴虧,卻不知翁同和出賣換帖弟兄,又會有些什麼好處?

翁同和的“好處”是沈桂芬諾言的兌現。刑部尚書桑春榮一再辭官,朝廷一再慰留,到了光緒五年開印以後,桑春榮又“乞骸骨”,這一次準了,朝命以左都御史翁同和,調補爲刑部尚書。同時,王文韶的軍機大臣,去掉了“學習”字樣,這證明了吳圭庵寫那首《小姑嘆》,體會極深。沈桂芬以清介之節行柔媚之道,如果不爲慈禧太后所欣賞,那就再沒有人能邀“聖眷”了。

不久,穆宗毅皇帝,孝哲毅皇后永遠奉安,安葬惠陵,兩宮太后定在三月二十一啓鑾。起駕以前,有件大事要裁定:派定留京辦事大臣。

歷來的規矩,天子巡狩,必以太子監國,留守根本之地。清朝自康熙以後,不建東宮,所以這時惇王以親貴之長,特膺重任。另外派了協辦大學士工部尚書全慶、戶部尚書董恂、步軍統領榮祿留京辦事。全慶和董恂,都在七旬開外,派此差使,是體恤老臣,免了他們的跋涉之勞,榮祿負責京城治安,亦該留守,原都不足爲奇,但上諭措詞,彷彿貶低了榮祿的身分,說的是:

“惇親王、全慶、董恂三人,分日輪班,在內值宿,不值宿者,申刻散值。榮祿每日進內辦事後,毋庸值宿,午刻先行散值。”

相形之下,榮祿比全慶和董恂便低了一籌,象軍機章京之於軍機大臣,不過供驅遣使令而已。

這是經過精心設計的打擊手段,與年底那道不說理由開去榮祿一缺一差的上諭,異曲同工而相得益彰,榮祿失寵已是彰明較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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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宗和嘉順皇后的大葬典禮,定在三月二十六。兩宮太后和皇帝定三月二十一啓鑾,除了隨扈王公大臣以外,送葬的百官,都先期動身,官越小的走得越早。

小官中有個吏部稽勳司的主事吳可讀,卻是京朝的老名士,他字柳堂,甘肅蘭州人,道光三十年的進士。未成名以前,不修邊幅,倜儻自喜,到京會試的舉人,有錢的住客棧,沒有錢的住會館,愛清靜的住廟,而萬變不離其宗的是,便於下帷讀書,“臨陣磨槍”。只有吳可讀與衆不同,住在陝西巷一家“清吟小班”,所眷的一個姑娘,叫做翠花,貌僅中姿,略解詩書,而談吐頗不俗,一片紅粉憐才的念頭,溢於言表。吳可讀是個極有至性的人,動到情感,一往不復,萬死難回,認定翠花是個風塵知己,眼皮供養,心坎溫存,日日伺候妝臺。翠花的一顰一笑,莫不有半天好思量,把個考籃丟在牆角,積得好厚的灰塵。因此得了個極不雅的外號:吳大嫖。

這年是道光二十七年,春闈榜發,吳大嫖落第。翠花爲他哭了一場,吳可讀倒覺得她這一副眼淚可貴,不下於金殿臚歌。因此,以蘭州道遠,不如在京讀書作爲託詞,依然迷戀京華。會試落第,留京讀書,準備下一科會試吐氣揚眉,原是最好的打算,但大家對吳大嫖的動機,就不免有所猜疑了。

幾個月下來,證明吳可讀根本未作捲土重來之計,這就有師長親友要干預了。有個朝中大老,是他鄉試的“座師”,派人將他找了來,顧全他的面子,不說破他志氣消沉在溫柔鄉中,只說九陌紅塵,紛移心志,要讀書宜在靜僻古廟,勸他住到廣安門外的“九天廟”去。九天廟是關中會館的公產,住在那裡,不必花費房租。這倒是小事,主要的是老師的話,出於愛人以德的好意,無法駁回,吳可讀只好從翠花的香巢,搬到香火冷落的九天廟,打算着好好用一番功。

那知第一天擇席,第二天念舊,第三天就害起相思病。勃然而起,仍舊搬回陝西巷去住。

姐兒愛才,無奈敵不過“鴇兒愛鈔”,到牀頭金盡,翠花的臉色,也就不大好看了。到了後來,竟致衣食不繼,不能不找同鄉去“告幫”。

“救急容易救窮難,何況你的難處是自己找的。我們當然念着同鄉的情分,但怕有些不明內情的人,未免多疑。”他的同鄉便勸他仍舊回九天廟住,並表示這是幫助他的一個條件。

吳可讀無奈,只得依從。當時恰好四大徽班之一的四喜班,重新由余三勝掌班,大事振興,便有人拿這兩件事做了一副對聯,說是:“余三勝重興四喜班,吳大嫖再住九天廟。”

吳可讀再放誕豁達,也不能無慚,想想年逾不惑,功名未立,有負老母的殷望,不可爲人!因而在九天廟中,好好用了一年多的功。道光三十年庚戌科會試,中了進士,雖不曾點翰林,也沒有“榜下即用”去當知縣,不好不壞做了部員,抽籤分發到刑部當主事。

到了咸豐十年,英法聯軍內犯破京,吳可讀的老孃正在病中,受驚不起,吳可讀丁憂守制,主講蘭州蘭山書院。服盡起復,調升爲吏部郎中,以後又考上了御史,因爲參劾一個滿洲武將,引起極大的風波,幾乎性命不保。

這個滿洲人叫成祿,官居烏魯木齊提督,誣良爲逆,虐殺無辜,而居然虛報戰功,說打了一場大勝仗。總司西征大任的陝甘總督左宗棠,上奏嚴劾。而吳可讀亦接到同鄉字字血淚的來信,悲憤莫名,奏劾成祿的罪名,“有可斬者十,不可斬者五。”於是成祿被“革職拿問”。

先議的是斬立決。但成祿神通廣大,力足以迴天。軍機先替他講話,穆宗亦加以庇護,由斬立決改爲斬監候,這中間便有迴護的餘地了。秋審勾決,自可不勾,然後再找個機會,譬如皇帝大婚加恩,便可減刑,甚至釋放。總之,這一“候”,成祿的腦袋就保住了。

吳可讀憤不可言,上疏力爭,措詞中大發戇勁,說是“請斬成祿以謝甘民,再斬臣以謝成祿。”穆宗大怒,認爲吳可讀欺他年幼,所以纔敢如此頂撞,非要他的腦袋不可。

兩宮太后知道吳可讀不錯,而且殺言官是亡國之象,所以再三苦勸。無奈皇帝也跟吳可讀一樣,發了戇勁,竟連慈安太后的話都不肯聽。

於是醇王出面來替皇帝出氣。這天六部九卿複議成祿的罪名,奏稿都已斟酌妥當,而醇王忽然駕到,一到就取出一通奏稿,請人高聲宣讀,徵求同意。

一聽之下,無不愕然,醇王的意思是要治吳可讀的罪。在座的人都以爲不可,唯一的例外是刑部尚書桑春榮。

“王爺大,中堂小,我追隨王爺。”說完,他奮筆疾書,在醇王的奏稿上署了名。

刑部尚書如此,還有什麼可議的?於是照醇王的復奏,吳可讀跟成祿一樣,也被“革職拿問”了。

三法司會審,刑部希承上意,辦了吳可讀的死罪。向來的規矩,定死罪須“全堂闋諾”,缺一不可。刑部尚書、左右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大理寺正卿、少卿,共計十三位堂官,一個個在奏稿上畫行,畫到大理寺少卿王家璧,無論如何不肯下筆。

吳可讀就因爲王家璧的持正不阿,保住了性命,改爲充軍的罪名。這一來,他的直聲不僅動天下,而且“驚鬼神”。他跟吳觀禮、陳寶琛、張佩綸喜歡搞扶乩的玩意,常臨壇的是乾隆年間的一個詩人,名叫吳泰來,在吳可讀獲罪以後,臨壇做了一首五言排律,題目叫做《贈柳堂二十韻》,傳誦一時的警句是:“乾坤雙淚眼,鐵石一儒冠”,都道盡了吳可讀的風骨氣概。

此外還有好些鏗鏘可誦的好句:“道心娛白石,噩夢到青鑾。杜宇三春雨,蒼梧一夕瀾。出山非小草,不死是猗蘭”。但語意迷離晦澀,仙家玄機,難以索解,只是着重吳可讀的意思,卻是非常明顯的,而且“出山非小草”這一句,期以遠大,不但許以復起,復起還頗有一番事業。因此,在朱佩綸家“圍爐話別”時,慷慨多於哀傷,相期京華重聚,還要盡一番匡助中興的心力。

吳可讀回到家鄉,依然主講蘭山書院。不久穆宗龍馭上賓,慈禧太后銳意更新,因爲建言獲罪的官員,都寬免了處分,吳可讀也起復了,簫然騎騾入京,授官爲吏部稽勳司主事。

他是個至情至性的人,惓惓忠愛,不以穆宗曾要殺他而稍減、反倒因爲慈禧太后不爲穆宗立嗣而深懷隱憂,當時便擬就一道奏摺,想有所諫勸。

“立言貴乎有用。”有人這樣勸阻,“被罪之臣,冒昧出此,必有人誤解你的本心,說的話再有道理,不容易爲人接納。而且這時候情形紛亂,流言甚多,你所引用的時事,不盡確實,不如看看再說。只要此心不改,總有建言的機會。”

吳可讀覺得這話說得有理,便打消了原議。只是五年以來,耿耿寸心,始終未改,大葬有期,他便打定了主意,當面請求大學士吏部尚書寶鋆,派他爲“隨扈行禮官員”。

這個長途跋涉的差使,有人怕辛苦不願意去,也有人因爲可領幾十兩銀子的車馬費,搶着要去。吳可讀的境況不好,所以都以爲他要這個差使,是爲了那幾十兩銀子的車馬費,無足爲奇。

動身之時,他的神態毫無異樣,還跟他的妻兒說,在惠陵行完了禮,預備順道一遊薊州的盤山,總得比別人晚個十天半個月才能回京。

一到他就在薊州以東三十里路,馬伸橋地方的三義廟,租了間房住下。三義廟奉祀的是劉、關、張,與佛菩薩無關,廟裡住的是道士,他跟住持周老道交成了朋友,約定山陵大事完畢,再到廟裡來盤桓。

三月底,兩宮太后、皇帝、隨扈的王公大臣、文武百官,都已回到京裡。吳可讀則到三義廟踐約,白天跟周老道閒談,晚上關起門寫奏摺,寫完又給他兒子吳之桓寫信,是遺書,吳可讀早就定下了死諫的主意。

閏三月初五五更天,諸事料理已畢,遺疏置在懷中,遺書三封,一封給他兒子;一封給周老道,託他料埋身後;一封給薊州知州,說明以死建言的本心,拜託代遞遺折,連同四十多兩銀子,一起放在枕頭下面。然後在粉牆上題了一首絕命詩:

“回頭六十八年事,往事空談愛與忠,坯土已成皇帝鼎,前星預祝紫微宮。相逢老輩寥寥甚,到處先生好好同!欲識孤臣戀恩所,惠陵風雨薊門東。”

題完上吊,誰知繩子斷了不曾死。乃改以服毒而死。

到得第二天一早,三義廟的周老道,發覺變故,通知地保,進城稟報。薊州知州劉枝彥跟吳可讀是熟人,得報嗟嘆不絕,即刻下鄉相驗,只見死者衣冠整齊地直挺挺躺在板牀上。拆閱遺書,吳可讀對自己的後事,已經有了安排,託周老道買棺木盛殮,在惠陵附近買一塊地安葬。給劉枝彥的信,是託他將遺折專送吏部代奏。吳可讀死前已非言官,司官亦不能徑自上奏,必須請本部堂官代遞。

遺折是封好在一個木匣中,藏在身上,無法開啓,所以不知道他說些什麼?但給他兒子的信,不妨拆開來看,參詳文意,遺折所陳,必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劉枝彥心裡琢磨,遺折上去,說不定會得罪,他要葬在惠陵附近,依戀先帝於泉下的志願,或許難以達成。相交一場,對他最後一件大事,不能不盡一點心。因此,依照他的遺志,督飭周老道買棺成殮,然後在惠陵範圍以外,覓地安葬。盡兩日工夫,料理完畢,才具稟呈報順天府。

京裡是在閏三月初十就得到了消息。以吳可讀的爲人,決不會無故輕生,又聽說有遺折一件,便越發關心,不知是有冤抑要訴,還是以死建言?吏部尚書靈桂、萬青藜,以及大學士管部的寶鋆,更爲緊張,知道吳可讀爲人戇直,怕遺折中有什麼大幹忌諱的話,觸怒了慈禧太后,連帶遭受處分。

等接到順天府的諮呈,寶鋆等人,大爲躊躇,因爲這時候從深知吳可讀抱負的人的口中,以及給他兒子的遺書中,所說的“每覽史書內忠孝節義,輒不禁感嘆羨慕,對友朋言時事;合以古人情形,時或歌哭欲起舞,不能自已。故於先皇賓天時,即擬就一折,欲由都察院呈進”這些話來看,可知必是爲穆宗立嗣繼統一事,有所爭諫。而這件事正是慈禧太后用心難測,不言爲妙的太忌諱。

萬青藜是反對代奏的,“照歷來的規矩,司員請代遞折件,要堂官公同閱看,並無違悖的話,方得代奏。”他說,“吳柳堂的遺折,也要看了再說。”

這是宗社大事,非小臣所宜議論,而且以吳可讀的性情,竟然不惜一死,措詞自然激烈,只要打開來一看,就決不能進呈了。寶鋆等人雖然怕慈禧太后,但清議亦不可不畏,忠臣尸諫而壅於上聞,言官參奏一本,也是吃不消的,所以對萬青藜的話,都不知如何作答。

其中有個例外,穆宗的老丈人,蒙古狀元崇綺,這時是吏部左侍郎,感於吳可讀對穆宗的忠愛,當然要替他說話。

“不然!”他一開口就駁萬青藜,“司員請代遞折件,須公同閱看的成例,如今用不上。‘公同閱看’者,是當着這個司員一同看,吳柳堂已經不在人世,就談不到“公同’兩字。而況,這是密摺,連軍機都不可以擅自拆閱。唯有原樣封進,纔是正辦。”

“倘或其中有違悖之詞,文翁,”萬青藜警告着,“你我的干係不輕!”

“既然不能擅自拆閱,毫不知情,何來干係?”

儘管崇綺振振有詞,但一中堂、六堂官除他以外,別人多少不免顧慮,怕“慈聖”震怒以外,還會使醇王難堪。這幾乎是不可避免的,談到爲穆宗立嗣,便須牽涉到“今上”,也就會牽涉到若干年後可能成爲“太上皇帝”的醇王。

因此,反覆辯詰,並無結論,七個人中舉足重輕的,自然是寶鋆。他是崇綺點狀元那一科的會試總裁,所以崇綺口口聲聲“老師”,希望他採納自己的意見,而寶鋆雖不怕得罪醇王,卻決不敢激怒慈禧太后,因而只好採取拖延的態度,決定聽一聽清議再說。

清議操縱在“清流”手裡。清流隱然奉李鴻藻爲宗主,而以“翰林四諫”爲中堅。“四諫”的說法不一,一說是黃體芳、寶廷、張佩綸、張之洞;一說有陳寶琛、鄧承修而沒有黃體芳與張之洞,但廣東惠陽籍的鄧承修不是翰林,他跟李慈銘一樣,以舉人而捐官爲主事,早經考上御史,搏擊不避權貴,由於字鐵香,因而得了個外號,叫做“鐵漢”。

除了鄧“鐵漢”,鋒芒畢露的就是張佩綸,最近他正跟鄧承修在參工部尚書賀壽慈,彈章數上,賀壽慈已奉嚴旨切責,工部尚書快當不成了。正在興頭的當兒,忽然接到吳可讀自盡的噩耗,且不說故人情重,僅僅是“尸諫”二字,便令人興起無限悲壯激越之思。同爲清流,自然要聲援表揚,因而把賀壽慈的參案,暫且擺了下來,全神貫注在吏部,要看他們如何處理吳可讀的遺折。

“不能再拖了!”沈桂芬勸寶鋆,“清流算是找到了一個好題目,這篇文章會做得很熱鬧。佩公,錯中流矢犯不着!”

“喔,”寶鋆問道,“他們那篇文章預備怎麼做?”

“第一,預備在文昌館設祭招魂,你看吧,不知有多少情文並茂的輓聯!”沈桂芬扳着手指又說:“第二,預備仿楊椒山的例子,以吳柳堂在南橫街的住宅,改建爲祠堂,聽說還預備奏請拿薊州的三義廟,也改爲祠堂。這樣大張旗鼓在搞,佩公,吳柳堂的遺折,怎麼壓得下來?”

聽得這番勸告,寶鋆不再猶豫了,寫摺奏報,照崇綺的說法來措詞:“臣等查司員呈遞代奏摺件,向由該堂官等公同閱看,查無違悖字樣,始行具奏。今臣部派往隨同行禮主事吳可讀,業已服毒身死,且系自行封存摺件,遺囑懇請代奏,有無違悖字樣,臣等既未便拆閱,又不敢壅於上聞,謹將原封奏摺,恭呈御覽。”

呈上慈禧太后,她不自覺地起了悚然敬慎之心。大臣的遺疏,她看得太多了,有些是口授一兩句話,後人敷衍成文,有些根本是出於門生故舊的自作主張,與死者無干。只是吳可讀的這個摺子,字字親筆,也就是字字腑肺之言,爲了表明忠愛的心跡,不惜以死明志,實在也很可憐了。

由於這一念矜憫,她心裡便有了接納“違悖字樣”的準備,很仔細地用象牙裁紙刀拆開了封皮,取出內文,鋪在桌上,用手將摺痕展平,同時命宮女添了一枝兒臂般粗的巨燭,以便細看這個遺折。

打開吳可讀的遺折,縱目先看字跡,是不脫名士派頭的淡墨所書。從頭細讀,事由直揭全文主旨:“奏爲以一死泣請懿旨,預定大統之歸,以畢今生忠愛事。”讀到這裡,慈禧太后先就鬆了一口氣。

她怕聽的一句話是:何以不爲穆宗立嗣?此即是質問:帝位何以傳侄而不傳孫?這就會牽出兩點無從辯解的私意:第一是爲穆宗立嗣,接承大統,則她的身分就是太皇太后而非太后,不便再度垂簾;第二,穆宗的堂弟不一,何以偏偏選中她的嫡親內侄?如今看吳可讀的本意,“預定大統之歸”,是論將來,不是談眼前,那就可以放心了。

但是,看下去也有些話是刺心的:“兩宮太后一誤再誤,爲文宗顯皇帝立子,不爲我大行皇帝立嗣。既不爲我大行皇帝立嗣,則今日嗣皇帝所承大統,乃奉我兩宮皇太后之命,受之於文宗顯皇帝,非受之於我大行皇帝也!而將來大統之承,亦未奉有明文,必歸之承繼之子。即謂,懿旨內既有‘承繼爲嗣’一語,則大統之仍歸繼子,自不待言。罪臣竊以爲未然。”

看到這裡,慈禧太后不免困擾。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穆宗崩逝,以醇王之子入承大統,當時根據潘祖蔭、翁同和所擬的懿旨,明定“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爲嗣”,繼嗣同時繼統,吳可讀已經明瞭此意,何以又以爲不然?

於是,她對下面的那段文字,看得特別仔細。吳可讀用了兩個典故,一個是宋初宰相,違背杜太后生前預定的大位繼承次序:太祖傳太宗,太宗傳太祖長子,而擁護太宗傳子。一個是明朝景德年間,大學士王直表示贊成景帝將他的已立爲太子的胞侄見深廢掉,改立他自己的兒子見濟爲太子,而見深之立,出於孫太后的手詔。吳可讀的意思是,今日雖有太后之命,卻作不得準,象見深那樣,“名位已定者如此,況在未定?”因而提出建議:“不得已於一誤再誤中,而一歸於不誤之策。惟仰祈我兩宮皇太后,再行明白降一諭旨,將來大統仍歸我承繼大行皇帝嗣子,嗣皇帝雖百斯男,中外及左右臣工,均不得以異言進。正名定分,預絕紛紜,如此則猶是本朝祖宗以來,子以傳子之家法,而我大行皇帝未有子而有子,即我兩宮皇太后未有孫而有孫。”

到此就不須再看了。慈禧太后對看臣工折件,已經非常精明,吳可讀這洋洋灑灑近兩千言的一篇文章,只是爲了發揮“正名定分,預絕紛紜”八個字。在她的感覺中,話是沒有什麼了不起,有自己在世一天,便能絕對控制局面,即令有“異言”出現的跡象,也隨時可以採取預防的手段。吳可讀拿自己跟宋朝的杜太后和明朝的孫太后來相提並論,是可笑的,但也怪不得他。

使她感動而困惑的是,世界上真有這麼傻的人!爲了幾十年後亦不一定可能發生的“紛紜”,不惜賠上自己的性命,來表示他的遠見不是杞憂,希望朝廷重視。何以爲人謀如此之深,爲己謀如此之拙?

嗟嘆良久,回頭再來考慮這個摺子的處置辦法。在這方面,她的思路格外敏銳,雖覺吳可讀的奏諫,跡近庸人自擾,但言路今非昔比,而以死建言,又是骨鯁之士立身處世的最高境界,清議的激動,可想而知,所以處置必須慎重。否則,小小的一個漣漪會引起險惡的波瀾。

這樣轉着念頭,不由得便想到了慈安太后。她已不大管事,而這件事非拉她一起管不可!因爲吳可讀的奏摺上,雖是口口聲聲“兩宮皇太后”,其實與慈安太后全不相干,唯其如此,必得拉她在一起,好作個擋箭牌。

於是她輕咳一聲,剛轉過臉採,想看有什麼人在,而李連英已搶先一走,進入她的視界。

“你來!”慈禧太后說:“到‘那邊’看看去!”

“喳!”李蓮英問道,“是請東佛爺過來,還是說,主子去瞧東佛爺?”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我去吧!把這個盒子帶着。”

“喳!”李蓮英向外做個手勢,示意廊上伺候的太監,預備軟矯,然後極其敏捷地將攤開在桌上的那個奏摺,收入黃匣,捧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