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如此,天象可慮。欽天監的官員發現西北出彗星,夜夜觀察,經歷十天不滅,跡象是“紫微藩衛爲彗星所掃”。
彗星俗名“掃帚星”,見之不祥,何況亙歷十日不滅,而且掃着作爲“帝星”的紫微星的藩衛,則出警入蹕,大爲可虞。所以在弘德殿行走的徐桐和廣壽,正好藉此立言,說皇帝屢次巡幸圓明園,視察工程,是孝養心殷,非一般遊觀可比,但炎暑之際,風雨不時,海淀路遠,十分勞累,萬一馬驚獸逸,有失敬身之道。皇帝負宗廟社稷之重,承兩宮太后之歡,不宜再有臨幸巡視園工的舉動。
就在這時候,李光昭與洋商發生了糾紛。當福州旗昌洋行的代表,自從押運木料到達天津,找不到李光昭,便向美國領事署提出申訴。副領事畢德格,將旗昌洋行的信,交了給天津海關道孫士達,其中詳細說明了合約內容,三船木料,總值不過銀洋五萬四千餘元,已到的一船,連同遲延貼補的費用,應付一萬五千元。
這一下李光昭的西洋鏡,完全拆穿。李鴻章聽取了孫士達的報告,勃然大怒,但一時還不預備抓他辦罪,只叫孫士達通知李光昭,趕緊跟洋商將帳目結算清楚。
洋商找不到李光昭,孫士達也找不到,轉託天津道丁壽昌派人四處查訪,纔在一處客棧裡把他尋着,當面交付了海關道的公事。
李光昭已經悄悄到京裡去了一趟,目的是找成麟去借錢,照他的想法,一萬五千銀元,折算不過一萬一千銀子,成麟無論如何,可以籌措得到。那知成麟不但不肯替他想辦法,而且還追着他要年前所借的五百兩銀子。李光昭一看路數不對,連夜溜回天津,四處跟人套交情,拿着內務府的公事和洋商的合同,想找到一個肯墊款的人,交款取貨,然後再跟內務府去打交道。如果沒有確切的結果,不能先撥幾萬銀子出來,他打算私下賣掉這一批木料,溜之大吉。
李光昭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把死的說成活的,而況有公文、有合同、還有停泊在新關的貨色,自更易於措詞,居然有個長蘆鹽商,願意借錢給他,不要利息,只要將來內務府奏請獎勵時,爲他加上一個名字。有此成議,李光昭有恃無恐,想好一套說法,從從容容地去見孫士達。
“老兄太不成話了!”孫士達一見面便開了教訓,“既稱報效,何以欠了人家的貨價不給?趕快去了結!別丟人現眼了。”
“回大人的話,”李光昭不慌不忙地答道:“貨價我早已預備妥當,隨時可付。只是不能付!爲什麼呢?因爲木植的尺寸,與原議不符。欽命要件,不敢草率從事。我請大人照會美國領事,轉飭旗昌洋行,交出原訂的尺寸底單,一看就可以明白。”
“底單?”孫士達也是辦洋務的,知道與洋商貿易的規矩,想了想問:“底單彼此各執一份,你的呢?”
“我的在這裡。”李光昭從靴頁子裡取出一張紙,恭恭敬敬地雙手呈上。
“是個抄件?”
“是。”李光昭答道:“原本是洋文,我特爲譯了出來,大人看了,纔會明白。”
“喔!”孫士達問道,“你會洋文?”
“是!我能說能寫。”
孫士達聽他這一說,倒不敢小覷他,點點頭作了個嘉許的表示。
於是李光昭把握機會,要求孫士達跟美國領事提出交涉,說木料延誤已久,必須嚴飭洋商,限期照原訂底單的尺寸,趕運到京,以便解到圓明園應用。
孫士達接受了他的要求,跟美國領事署交涉,要他們轉飭旗昌洋行交出底單。押運的洋商,不曾料到有此變故,自然不會把合同帶在身上,這一來便變成李光昭有理了。美國領事署仔細研究案情,發覺貿易的主體是在法國木商勃威利身上,旗昌洋行不會受多大的損失。既然如此,犯不着爲法國的利益跟中國起交涉,因而採取了一個很明快的措施,一面叫洋商向法國領事署去申訴;一面通知孫士達,此案美方已經不管,歸法國領事處理。
開是法國領事狄隆,照會天津海關道,說明案情,要求“設法拘留”李光昭,理由是怕他逃走。孫士達很幫李光昭的忙,不但拒絕法領事的要求,而且將李光昭所送的“底單”抄了一份,隨着復照一起送達,希望“公平成交”。
狄隆辦事,不象美國領事署那樣和平,立刻提出一件措詞強硬的照會,說是“此案本擬秉公會審,茲關道據李光昭一面之詞,胸有成見,只可另行控辦。”孫士達還在迴護李光昭,據理辯駁,但總督衙門的洋務文案,知道了這件事,頗生憂慮,因爲照狄隆的照會來看,是預備向總理衙門提出交涉。是非曲直,姑且不論,爲了一個商人,萬把兩銀子貨款的地方事件,搞成兩國政府之間的糾紛,這辦的是什麼洋務?
因此,總督衙門通知孫士達,不必打筆墨官司,約集法國領事會商,和平了結。孫士達遵照命令,帶着譯員與法國領事署的代表,面對面坐下來談判。無奈雙方各執一詞,一面說木料尺寸短小,一面說木料尺寸與合同所訂相符,但合同在福州,一時無從攤開在桌子上公評,就無論如何也談不出一個結果了。
這些情形皇帝都還不知道。李鴻章雖對李光昭異常不滿,但其中關礙着“欽命”和內務府的人,能夠讓他付了價款,運木進京,是爲上策,所以對孫士達迴護李光昭,亦就聽他去辦,能將真相瞞得一天是一天。這樣到了七月初,終於不能再瞞了。
不能瞞是出於兩個原因,一是李光昭的行徑,雖還未上達天聽,卻已成了宮廷以外的一件大新聞。由此又引起修園的奏諫,除了兩江總督李宗羲明請停園工,暗勸絕微行的一疏以外,南書房翰林李文田,還爲此跟寶鋆起了言語衝突。
李文田原來放了江西學政,三年任滿,本來要“告終養”,回廣東順德原籍侍奉老母,就因爲京裡有大興土木之舉,特地入京覆命,仍舊派在南書房行走。有一天遇見寶鋆,李文田責備他不能及時匡救,寶鋆從那方面來說,都是李文田的前輩,受此指責,臉上自然掛不住,便這樣答道:“你在南書房,亦可以講話。何必責備軍機?”
“對!”李文田也頂了過去:“此來正是如此,無勞相勉!”
這樣不歡而散以後,李文田第二天就上了一道奏摺,以彗星的“天災”,說到“人害”,對內務府以及近臣太監,有極嚴厲的攻擊,引《大學》中的話,“聚斂之臣,不如盜臣”,指“左右近習與夫內務府大小臣工,皆聚斂之臣而盜臣者也”;說“皇上以天下爲家,今欲削皇上之家,以肥其家”;其“自爲之計,於皇上何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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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引經據典寫下來,結論自然是歸於請停園工。皇帝看了,學明神宗的辦法,既不接納,亦不加罪,將原折丟開了事。李文田卻還師法古人“焚諫草”之義,有人問到,只說“折底燒掉了”。但同在南書房的潘祖蔭是知道的,由他傳了出去,頗有人見賢思齊,預備跟着上折,犯顏直諫。京中的清議,李鴻章非常注意,知道了這種情形,認爲拿李光昭一案掀出來,可爲桴鼓之應,大家合力做一篇熱鬧文章,說不定能把皇帝和慈禧太后的興致硬壓了下去。
再有一個原因是,新任通永道英良請訓出京時,皇帝面諭,轉知李鴻章將李光昭所報效的木植,趕緊啓運進京。當初奉旨驗收,因爲李光昭未付貨價,驗無從驗,收無從收,成爲懸案,此時奉旨催促,如果再無一個了結,如何說得過去?
因此,李鴻章便囑咐文案,辦了一個相當詳細的奏摺,將李光昭與洋商的糾紛,及與美、法領事署交涉的經過,撮要敘明,加上這麼一段議論:“李光昭在內務府呈稱,購運洋木報效值銀三十萬兩,木價即浮開太多,銀兩亦分毫未付,所謂報效者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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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麼一句一針見血的指責,惹得皇帝震怒,召見春佑開缺以後,已升爲內務府大臣的原任堂郎中貴寶,拍案痛斥。同時下了兩道上諭,一道諭內閣,是“明發上諭”,說李光昭“膽大妄爲,欺罔朝廷,不法已極,着先行革職,交李鴻章嚴行審究,照例懲辦。所有李光昭報效木植之案,着即註銷。”
另外一道諭軍機大臣的,是轉發李鴻章的“廷寄”,因爲原奏中說李光昭“在外招搖,出言不慎”,雖是輕描淡寫的話,卻看得出來大有文章,拿什麼人來“招搖”?可能是皇帝和皇太后,這於朝廷體面,更有關係,因而以近乎頒發密旨的手續,“着李鴻章確切根究,按律嚴辦,不得稍涉輕縱。”
但就是前一道“明發上諭”,已經貽笑大方,只是議論不一,有的說,皇帝到底少不更事,似此破綻百出,形同兒戲的“報效”,居然亦會相信。於是已因微服私行,涉足平康而受傷害的“天威”,益發大損。有的則責備軍機大臣,象這樣的案子,竟任令其演變至今,幾乎引起涉外糾紛,不知袞袞諸公,所司何事?當然,這些譏評,都是出以異常沉痛的心情,認爲長此以往,十幾年艱難力戰,費了多少民脂民膏所換來的平洪楊、平捻、平回亂三大武功,都要毀在當今皇帝手裡了。
於是醇王第一個忍不住,先徵詢他那一班的御前大臣的意見。御前大臣一共五個,都是頂兒尖兒的親貴重臣,帶班的是惇王,接下來的是醇王、伯彥訥謨詁、景壽和郡王銜的貝勒奕劻。
“五哥,”醇王激動地說:“咱們可不能不說話了。照這樣子,咱們將來都是大清朝的罪人!”
“難!”惇王大搖頭道,“說得輕了,不管用;說得重了,又怕皇上掛不住。”
“良藥苦口利於病,非重不可!”醇王向伯彥訥謨詁和景壽問:“你們倆怎麼說?”
這兩個人的性情不同,一個沉默寡言,向來喜怒不形於顏色,一個有不耐久坐的毛病,不斷繞屋徘徊,一靜一動,大異其趣,而此時卻是不愛說話的六額駙景壽開了口。
“咱們得跟六爺談一談吧?”他說,“最好再連師傅們一起列名,就更有力量了。”
“對!”惇王表示贊成,“這就好比一家人家,小主人不學好,先不必驚動外人,自己家裡管事的、帳房、教書匠先合起來勸一勸,主人一看他左右的人,全在這兒了,不能不給一個面子。”
話雖俚俗,譬喻卻也還適當,醇王點頭同意。當時便去看恭王,他毫不考慮地答應了,於是把文祥、寶鋆、沈桂芬、李鴻藻都請了來,商定了要說的話,一共六款,推舉奕劻起草,李鴻藻潤色。
其時翁同龢母喪孝服已滿,由常熟回京銷假,仍舊派在弘德殿行走,連銜上折的事,由他跟徐桐和廣壽去說明。他心裡就很奇怪,王慶祺正是“罪魁禍首”,而又讓他列名奏諫,不是開玩笑嗎?
果然,第二天變卦了。恭王等人也想到了王慶祺,卻又不便單獨將他剔出,因而決定由惇王領銜,五御前、五軍機合疏。這十個人不是皇帝的叔伯,便是椒房長親,所以措詞不用講婉轉,重在痛切,一開頭就坦率直言:
“當此兵燹之餘,人心思治久矣!薄海臣民,無不仰望皇上親政,共享昇平,以成中興之治。乃自同治十二年皇上躬親大政以來,內外臣工感發興起,共相砥礪,今甫經一載有餘,漸有懈弛情形,推原其故,總由視朝太晏,工作太繁,諫諍建白未蒙討論施行,度支告匱,猶復傳用不已,以是鯁直者志氣沮喪,庸懦者尸位保榮,頹靡之風,日甚一日。值此西陲未靖,外侮方殷,乃以因循不振處之,誠恐弊不勝舉,病不勝言矣!臣等日侍左右,見聞所及,不敢緘默不言,茲將關係最重要者,撮其大要,臚列於後;至其中不能盡達之意,臣等詳細面陳。”
“面陳”是恭王、醇王和文祥的意思,因爲有許多話,不便形之於筆墨,但即令如此,奏摺中已經“言人所不敢言”了。
“關係最重要”的話,一共六款,第一款是“畏天命”,以彗星出現,天象示警,說到“各國洋人盤踞都城,患在心腹;日本又滋擾臺灣,海防緊要,深恐患生不測。”勸皇帝“常求敬畏之心,深宮中倍加修省,以弭災異。”
第二就是“遵祖制”,說視朝辦事,皆有常規,服用起御,務崇儉樸,太監不準干預政事,宮禁更當嚴肅。這便有許多弦外之音,接下來“慎言動”一款,就說得相當露骨了:
“皇上一身爲天下臣民所瞻仰,言動雖微,不可不慎也。外間傳聞皇上在宮門與太監等以演唱爲樂,此外訛言甚多,駕幸圓明園察看工程數次,外間即謂皇上藉此喜於遊觀。臣等知其必無是事,然人言不可不畏也。至召見臣工,威儀皆宜嚴重,言語皆宜得體,未可輕率,凡類此者,願皇上時時留意。”
這一款自是就微行而言。後半段則是隱指王慶祺,外人不會明白,他們相信皇帝會懂得其中的深意。
以下還有三款,其中“納諫章”、“重庫款”,是全篇奏章的重心:
“中外大小臣工,呈遞封奏,向來皆發交軍機大臣閱看,請旨辦理。近來封口折件,往往留中不發,於政事得失,所關非細。若有忠言讜論,一概屏置,不幾開拒諫之風乎?嗣後遇有封奏,伏願皇上仍照舊發下,一廣言路。戶部錢糧爲軍國之需,出入皆有定製,近來內廷工作太多,用款浩繁,內務府每向戶部借款支發,以有數之錢糧,安能供無窮之糜費?現在急宜停止者,乃在園工一事。伏思咸豐十年,文宗顯皇帝由圓明園巡幸熱河,至今中外臣民,言之無不痛心疾首。兩宮皇太后、皇上皆親見其事,念及當日情形,何忍復至其地乎?即以工程而論,約非一兩千萬不辦,此時物力艱難,何從籌此鉅款?願皇上將臣等所奏,在兩宮皇太后前,委婉上陳。若欽奉懿旨,將園工即行停止,則兩宮皇太后之聖德與皇上之孝思,皆趨越千古矣!”
六款諫勸之中,唯獨這一款是兼勸慈禧太后,意思不可晦澀,但更不可明豁,這番措詞,煞費苦心,十重臣的往返討論,也都集中在這一款上面。最後“勤學問”一款是陪筆,皇上只要能接納前面五款,則進德修業,勤求學問,自爲必然之事。
※※※
在恭王府斟酌妥善,十重臣都在折底上具了名,然後由奕劻親筆謄正,交到軍機處,特爲派一名軍機章京,送交內奏事處,說明是關係重大的要件,要即刻呈進御前。
皇帝已經得到消息了,說是御前大臣與軍機大臣,頻頻集會,將有一番很痛切的奏諫,這些人要說的話是什麼,皇帝已可以猜想得到,而語氣一定不中聽,亦可想而知。因此,看到那封奏摺,就象看到債主的信那樣,心裡先存怯意,一直不願打開來看。
也因此,十重臣空等了一天。原折裡面“其中不能盡達之意,臣等詳細面陳”的話,皇帝根本不知道,自然也不會召見。這樣到了第三天,在軍機照例跟皇帝見面時,恭王忍不住便問:“臣等前天有一封聯名的奏摺……。”
“我正在看!”皇帝搶着說道:“另有旨意。”
恭王心想,“另有旨意”,自然是召見,不妨再等一等,所以不再多說什麼,通知惇王等五御前大臣,下一天一早在軍機處會齊,聽候消息。
那知下一天見面,皇帝依舊隻字不提。恭王退出養心殿,回到軍機,立即派人去打聽,得回的報告是:皇帝根本就沒有看那道奏摺。
“怎麼樣?”他向惇王問。
“還能怎麼樣?”醇王接口,“遞牌子吧!”
十根綠頭籤遞了上去,皇帝派人傳諭:“今天累了!明兒再說。”
大家商量的結果,認爲不容皇帝拖延,這一天非謁見不可!因而第二次再遞牌子。
第二次遞牌子,依然不準,這也在意中,恭王叫人再遞。第三次奏達御前,皇帝既着慌,又憤怒,思潮起伏地考慮了好一會,知道這是一道難關,非闖不可,便沉着臉說:“好吧!
看他們說點兒什麼!”
於是十重臣由惇王領頭,一個個面色凝重地,出了軍機處。這天是七月十八,“秋老虎”還很厲害,養心殿固然涼爽,但以心情沉痛,所以就象黃梅天進入通風不良的小屋子那樣,不獨汗流浹背,而且令人有窒息之感。文祥病勢虛弱,更感難支,只覺眼前金蠅亂飛,喘息不止,由一名太監扶着,勉強隨班進殿。
一進殿,恭王就吩咐養心殿的總管太監:“拿十個墊子來!”
總管太監一愣,惇、恭、醇三王是皇帝的胞叔,早就奉旨:“召對宴齎,免行叩拜禮”,何用拜墊?心裡存疑,自然不敢去問,只答應着取了兩條紅氈條,十個龍鬚草的墊子,鋪設停當,然後悄悄退下,秘密叮囑殿外侍立的太監說:“今兒怕有大風波!各自小心。”
不久,聽得沙沙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也聽見了皇帝咳嗽的聲音,於是惇王領頭,在殿外站班,只見皇帝臉色蒼白,而雙眼有些發紅,手裡拿着一道封口的奏摺,下了軟轎,徑自往殿裡走去。等他升了寶座,惇王領頭跟了進去,分兩排跪下,自東至西,第一排是惇親王、恭親王、醇親王、襲科爾沁親王伯彥訥謨詁、襲一等勇毅公額駙景壽,第二排是郡王銜貝勒奕劻、軍機大臣體仁閣大學士文祥、軍機大臣協辦大學土吏部尚書寶鋆、車機大臣兵部尚書沈桂芬、軍機大臣兵部尚書李鴻藻。
皇帝微感愕然,心裡更生警惕,等十重臣行了禮,他說:
“都起來!”
“是!”惇王答應一聲,依舊跪着不動,“臣等十人,前天有個聯名的奏摺,恭請皇上俯納,明降諭旨,詔告天下。”
“喔,”皇帝已盤算了好幾遍,有意要做作得不在乎,此時很吃力地裝出微笑,“我還沒有看呢!”
說着,便親手用象牙裁紙刀,挑開封口,取出奏章,拿在手裡,看不了幾行,把奏章放了下來,臉色已經變了,是那種負氣的神色。
“我停工如何?你們還有什麼好羅嗦的?”
惇王無以爲答,只側臉看了一下,於是恭王便說:“臣等所奏,不止停工一事,容臣面讀。”
說着,便從懷中取出折底來,跪直了身子,從頭念起,唸完了前面一段“帽子”,便開始陳說那具體奏諫的六款,反覆譬解,由於激動的緣故,話越說越重,講到最後“勤學問”一款,便有些教訓侄子的意味了。
皇帝的臉色大變,一陣青、一陣紅,然而十重臣都看不見。恭王是折底遮着眼睛,其餘都按規矩不敢仰視,只聽得恭王講到最激昂痛切之處,陡然有擊案的暴響,一驚擡頭,才發覺皇帝的臉色青得可怕。
他指看恭王,厲聲說道:“我這個位子讓你好不好?”
說出這樣負氣的話來,十重臣無不驚愕失色,文祥一聲長號,因爲受的刺激太深,昏倒在地。
這一下,皇帝大驚,自悔失言,而殿外的太監,也顧不得儀制,趕緊奔入殿內,將文祥扶了起來。
“先攙出去吧!”皇帝這樣吩咐。
等扶起來時,文祥已發出呻吟之聲,殿上君臣都鬆了一口氣,總算未曾昏厥過去。但就是這樣,已是一件令人震動之事,從開國以來,兩百年間,從無國家的元老重臣,爲了君上失德,憂慮沉痛到這樣近乎五內崩裂的程度!因此,皇帝不免氣餒,而留在殿上的九重臣,則越覺得事態嚴重,如果不能切實奏諫,挽回天意,只怕人心渙散,天下要解體了。
其中最激動的是醇王,他也是異常好強爭勝的人,一方面恨總理衙門軟弱,一方面又恨恭王當國十三年,只是講求洋務,住軍備上未曾十分着力,以致外侮迭起,而無奈其何。如果皇帝有勵精圖治之心,則臣下決不敢這樣子懈怠,所以說來說去,總要皇帝自己爭氣。
於是,他提高了聲音說:“文祥公忠體國,力疾從公,如剛纔的光景,皇上豈能無動於衷?倘或拒諫飾非,聖德不修,誠恐國亡無日!”
“‘萬方有罪,罪在朕躬!’”皇帝又有些來氣,“我親政才一年半,莫非就這一年半,把國事搞得糟不可言?所有的責任,都推在我一個人身上?”
“臣等不敢推諉責任。只要皇上進德修業,人心日奮,雖然內憂外患,交替迭生,總還有措手之處,大小臣工,亦決不敢敷衍塞責,營私自肥。天下者,皇上之天下,如果皇上不以社稷爲重,大小臣工,何能勤奮效力?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事。”
“我不懂你的話!”皇帝憤憤地說,“從那裡看出來,我不以社稷爲重?”
“聖躬系四海之望,乘輿輕出,就是不以社稷爲重。”
“還有呢?”
“聖學未成。皇上如今第一件大事,就是勤求學問。皇上踐祚之年,與聖祖仁皇帝差不多,聖祖十四歲擒鰲拜,除大患,在皇上這個年紀,已經着手策劃撤藩。御門聽政,日理萬機之餘,不廢聖學,不但常御經筵,而且沒有一天不跟南書房的翰林,討論學問。皇上請細想,可曾能象聖祖那樣勤學?”醇王接着又說,“李師傅在這裡,就拿這個月來說好了,皇上一共上了幾天書房?”
於是李鴻藻接口陳述:“初一是皇后千秋節,兩天沒有書房;初三引見拔貢,無書房;初四召見完事才已正二刻,傳旨無書房;初五午初傳無書房;初六傳兩天無書房;初八又傳:本日及十一日至十五日無書房。算起來半個月工夫,只初九、初十兩天臨御弘德殿。前天、昨天,依舊是無書房。”
“昨天!”皇帝算是找着理了,“昨天是什麼日子?不要行禮嗎?”
“昨天是先帝忌辰。”醇王正好接口,觸景生情,感念文宗,不由得雙淚交流,“先帝棄天下,就爲了洋人燒圓明園,憂憤而崩,皇上如果還記不得這個創鉅痛深的奇恥大辱,臣不如隨侍先帝於泉下。”說罷放聲大哭。
皇帝又窘又惱,不便好言安慰,也不願好言安慰,只繃着臉,大聲說道:“這不是哭的事,有話儘管說,只要說得有道理,我當然會聽。”
於是醇王收淚,一款款地往下再談。召見的規矩,皇帝不曾問到,固不應擅自陳奏,就是同班召見,亦要分地位高低,不能越次發言,所以醇王說過,才輪着伯彥訥謨詁開口。他是提到李光昭一案,攻擊內務府矇蔽皇帝,以致於流言籍籍,中外都傳爲笑談。願皇帝大振乾綱,英察果斷,勿爲左右近侍所包圍。
再下來就該景壽說話,他一向沉默寡言,自從牽入肅順的案子裡,搞得灰頭土臉,更加不願對大政有所主張。御前、軍機聯名奏諫,雖爲他所贊成,但要說的話大家都說過了,他只泛泛地以聖駕至重,不宜輕出,說了幾句。然後又說:“臣侍先帝之曰,曾承面諭:前明神宗,對臣下奏諫、各部院衙門議奏事項,往往留中不報,最是失德。皇上天亶聰明,必能切記先帝的遺訓。”
皇帝覺得拿他比做明神宗,無論如何不服氣,所以冷笑說道:“哼!擬於不倫!明神宗數十年不視朝,我那裡有他這樣子?至於奏摺留中,是我保全上摺子的人,一發下去,就必得處分。”
這一下,醇王可也忍不住了,抗聲說道:“臣聽說頗有人直言奏諫,如李光昭一案,早在上年年底,大理寺少卿王家璧,就曾密奏,指李某‘跡近欺罔’,如今果如所言。倘或皇上當時就拿王家璧的摺子發下來,軍機不敢不查辦,何致於有今天的笑話?”
“李光昭的案子,我已經叫李鴻章嚴辦,不必再說了。”皇帝又說:“奏諫無非要我採納,有些我已經接納了,摺子發不發下去,沒有什麼關係。”
“是。臣但願皇上能虛衷以聽。”醇王又說,“臣眜死上言,從今以後,易服微行之事,千萬不可再有。”
“那是謠言,何嘗有此事?”
“皇上說謠言就是謠言。”
這句話中有着無可形容的不屑與言的意味,皇帝心裡異常不舒服,估量醇王也不敢對此事過境遷,形跡不留的情事,堅持其必有,因而振振有詞地問:“你說呀!我到了些什麼地方,是那一天,遇見了那些人?”
“皇上自己知道就是。”
這愈顯得醇王的話是捕風捉影之談,皇帝更要追問了,“不!”他說,“你非說不可,不然就是你造謠。”
造皇帝的謠,這事非同小可,醇王逼得無法,只好實說。那一天在宣德樓小酌,那一天在龍源樓午膳,那一天在八大胡同流連,那一天在琉璃廠買“閒書”。這都是榮祿接得報告,轉報了醇王的。不但有日子,有地方,甚至在飯館裡要了些什麼菜,花了幾兩銀子都說得一清二楚。
這一下不但皇帝目瞪呆拙,無話可答,伯彥訥謨詁、景壽、沈桂芬等人,亦有聞所未聞之感。一時殿中如風雨將來之前的沉寂,令人惴惴不安。
“別的都好說。停園工,我得面奏太后,這件我做不了主。”
終於得到皇帝這樣一句話,都認爲差強人意。於是由惇王領頭,跪安退下。皇帝自己也是汗流浹背,回乾清宮剛抹了身,太監來報,慈禧太后召見。
到了長春宮,只見慈禧太后的臉色陰沉,皇帝先就膽寒了。
“聽說軍機跟御前,有個聯名的摺子。”慈禧太后問道:
“說的什麼呀?”
“還不是那些老生常談。”皇帝想把奏摺取給慈禧太后看,已經探手入懷,轉念警覺,這是“授人以柄”,便又把手伸了出來。
“怎麼叫老生常談?裡頭不是幾句要緊話,何致於約齊了來見你?摺子呢?”慈禧太后將手一伸。
皇帝心想,如果說不曾帶來,說不定就會吩咐,派人去取。取不來豈非顯得自己撒謊?無可奈何,只好把奏摺交了過去。
慈禧太后看摺子,雖非一目十行,卻比皇帝快得多,一面看,一面冷笑,看完把摺子往炕几上一丟,啞然半晌,帶着異常失望的語聲說:“有些事,我竟不知道!”
皇上心虛,深怕慈禧太后問起微行的事,便這樣掩飾:
“就是看了幾次工程,外面就有謠言,真可恨!”
“你好好兒的,別人打那兒去造謠?”慈禧太后注視着他問:“你知道不知道,這六款說的是一件事!”
這一件事自然是停園工,皇帝心想,讓慈禧太后自己說出來,事情就好辦得多了,因而躬身答道:“求皇額娘開導。”
“都爲的你不好生唸書。你想想,這個月你才上了幾天書房?”慈禧太后緊接着又說,“如果你能上進,好好兒用功,心自然就會靜下來,自然就知道‘畏天命’、‘遵祖制’,說話行事,都有規矩,奏摺也看下去了,也肯聽人勸了。只要你能這個樣子,修個園子讓你安心念書,也算不了什麼!”說到這裡,慈禧太后欲言又止,但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有句話,我說了你心裡一定不服,你親政才一年多,何致於弄成這個樣子?我給你說穿了吧,外頭是瞧你不起!嘴裡答應着,心裡在冷笑,你以爲看摺子,跟軍機見面,是件容易的事嗎?你早得很呢!”
這幾句話說得皇帝面如死灰,心裡難過得無可形容,想頂句嘴,卻又不敢,只好低着頭使勁咬嘴脣。
“文祥是怎麼回事?”
這一問又是皇帝難以回答的,想了想才答:“他身子不好!
要開缺就讓他開吧!”
“胡說!”慈禧太后畢竟發怒了,“你簡直沒有長眼睛。”
皇帝又把頭低了下去,自己恨自己笨拙,何以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慈禧太后倒有些不忍了,放緩了聲音問道:“現在你的意思是怎麼樣?總要有個交代啊!”
“皇額娘不是說了嗎?”皇帝帶些委屈的聲音說:“我多上書房就是了。”
“也要你誠心向學纔好。”
“翁同龢回來了,我倒是願意聽他講書。”
這是句真心話,慈禧太后也知道,點點頭表示嘉許。停園工的事,就此不再談了。皇帝回宮倒是細細想了一番,無奈想起書房,心裡便生怯意。再想想別的,從對日的交涉到慈禧太后對皇后的態度,無一件事,可以使得心裡妥帖,煩躁之下,坐臥不寧,唯有帶着侍從,又走了一趟圓明園,心情才能略微舒散些。
園工實際上已瀕於停頓,因爲李光昭的案子一發作,既有煌煌上諭嚴辦,則引進經手的人,豈能沒有責任?所以湖廣道監察御史,同治元年的傳臚,江蘇儀徵籍的陳彝首先發難,嚴劾內務府大臣“辦事欺矇,請予處分”。接着是陳彝的同年,山東濰縣人的江南道御史孫鳳翔,上了一個奏摺,說“上年李光昭呈請報效木植,及此次呈進木植,皆系現任內務府大臣貴寶署理堂郎中任內之事;貴寶矇混具稿呈堂,並與李光昭交通舞弊,請嚴加懲處”。這兩個摺子已由皇帝批交吏部議奏,處分在所不免。同時十重臣哭殿,已傳爲九城的新聞。看樣子停止園工,是遲早間事,所以不但內務府的人悄然罷手,就連園工的包商,亦不能不停下來觀望風色。
事情有成爲僵局的模樣,皇帝不知何以爲計,拖得一日是一日。十重臣則更爲着急,頻頻集會,在長吁短嘆之中,決定了幾個旁敲側擊的步驟,首先是拿貴寶“開刀”,吏部兩尚書寶鋆與毛昶熙議定,貴寶應照溺職例革職。
如果沒有十重臣那六款奏諫,皇帝不會多心,有了“納諫章”這一款,皇帝認爲是恭王等人,利用言官來鉗制他,心裡很不舒服。然而李光昭一案,也實在氣人,所以終於還是批准了吏部的建議。
貴寶是圓明園工程的總辦,這一革職,“蛇無頭不行”,園工完全停止。皇帝開始感到事態嚴重,第一是對慈禧太后無法交代;第二是威信有關。左思右想,只有找一個人商量。
這一個人就是李鴻藻。皇帝只有在啓蒙的師傅面前,說心裡的話纔不會覺得傷害了做皇帝的威嚴。“師傅,”他說,“別人不知道我的難處,你應該知道。當初降旨修園,是爲了娛養兩宮皇太后,皇太后召見內務府大臣,召見‘樣子雷’,親自畫了圖樣交下來,這些情形,你總知道吧?”
李鴻藻當然知道,隨即問道:“七月十八召見御前跟軍機,曾蒙面諭,停園工一節,轉奏兩宮太后定奪。想來皇上已經面奏?”
皇帝聽得這一問,立即顯出異常爲難的神色,好半晌才說了句:“我不知道怎麼跟兩位太后去回。”
說是說“兩位太后”,其實只是一位:慈禧太后。皇帝處於生母而兼嚴父的慈禧太后的積威之下,常常嚇得連話都說不清楚,這是李鴻藻所深切瞭解的。
因此,皇帝的苦衷,也就從他的這句話中,表露無遺。李鴻藻當時在心裡就定下了主意,但不知道恭王等人的意思如何。不便在皇帝面前作何承諾,只這樣答道:“皇上的孝思,臣等無不體仰。容臣等密籌妥善辦法,必有以抒瘽慮。”
於是當天他就跟恭王談到皇帝召見的經過,恭王約了五御前大臣和全班軍機在鑑園集議。這一議,意見就多了,李鴻藻陳述的情形,爲大家打開了心頭的蔽境,爲了匡正皇帝的行爲,各種路子都走過,唯獨最主要的一條路子不曾去走——請兩宮太后出面干預,纔是釜底抽薪,打開僵局的唯一善策。
“我看,”恭王說道,“就煩蘭蓀擬個密摺,公上兩宮,大家看使得使不得?”
這正就是李鴻藻的主意,而且他也有了腹稿,不過在此場合,他不能不這樣說:“如何措詞,請先商量定規。”
“你看呢?”恭王反問一句。
“我以爲應從理與勢兩方面立論,說園工不得不停的緣故。”
“好,請你先寫下來,看了稿子再斟酌。”
“不但論理、論勢,還要揭破真相。”文祥說道,“要說內務府的人,明知道工程浩大,完不了工,無非藉此敷衍,好從中上下其手。以‘西邊’的精明,當然不肯給人做斂錢的幌子。要這樣說,纔有用!”
“是!”李鴻藻衷心傾服,“三哥看得真透。”
於是丫頭安設了筆硯,李鴻藻坐在一旁握筆構思。象這些奏疏,無須講求詞藻,只要說得婉轉透徹就好,因爲李鴻藻把文祥的話,湊合他的腹稿,有了全篇大意,立刻文不加點地寫了下去。寫完看一遍,改動了幾個字,站起身來,捧向恭王。
“就勞你駕,念一遍吧!”
李鴻藻答應着,朗聲念道:
“園工一事,皇上承歡兩宮皇太后,孝思純篤,未肯收回成命,而當此時事艱難,論理論勢,皆有必須停之者,敬爲皇太后陳之:咸豐十年,文宗顯皇帝由圓明園巡幸熱河,爲我朝二百餘年非常之變,至今天下臣民,無不痛心疾首,兩宮皇太后與皇上念及當日情形,亦必傷心慘目,何忍復至其地?且前內務府大臣文豐,曾殉節於斯,不祥之地,更非駐蹕所宜,此理之不可不停者也。現在西路軍事孔亟,需餉浩繁,各省兵勇,欠餉累累,時有譁變之虞,加以日本滋擾臺灣,勢甚猛悖,沿海各口均須設防,經費尚不知如何籌措?以戶部而論,每月兵餉,不敷支放,江蘇四成洋稅,已奏明停解捐輸,厘金亦已搜索殆盡,內外諸臣,方以國帑不足爲憂,而園工非一兩千萬莫辦,當此中外空虛,又安得此鉅款辦此巨工乎?此勢之不能不停止者也。
皇上當以宵旰勤勞,又安寰宇,仰慰兩宮皇太后之心,爲孝之大者。若竭天下脂膏,供園庭之工作,以皇太后之至聖至仁,當必有所不忍也!十餘年來,皇太后皇上勵精圖治,發捻各匪,次第掃除,良由政令修明,故人心團結。今大局粗安,元氣未復,當匱乏之時,爲不急之務,其知者以爲皇上之孝思;其不知者將謂皇上漸耽安逸,人心有不免渙散者也。
在承辦諸臣,亦明知工大費多,告成無日,不過敷衍塞責;內而宦寺,外而佞人,希圖中飽,必多方劃策,極力贊成,如李光昭者,種種欺矇,開幹進之門,啓逢迎之漸,此尤不可不慎者也。雖曰不動鉅款,而軍需之捐例未停,園工之功捐繼起,以有限之財,安能給無窮之用?臣等以爲與其徒斂衆怨,徒傷國體,於事萬難有成,不如及早停工,以安天下之人心乎?伏願皇太后明降懿旨,停止園工,則皇太后之威德,皇上之孝思均超越千古矣!”
靜靜聽完,都說婉轉懇切,是大手筆。唯有沈桂芬提出疑問,“有一層似乎不能不顧慮,”他說,“圓明園誠然是傷心之地,此時亦無此鉅款興此巨工,如果地非圓明園,工款又不必如此之巨,那又怎麼說?”
“着!”寶鋆與沈桂芬氣味相投,凡事桴鼓相應,而沈桂芬的看法,亦確是很深很細,所以他大爲稱賞。“我聽着是覺得有那麼一點兒不妥,經笙一說就對了。咱們得爲上頭籌個退步的餘地。”
大家細想一想他們兩人的話,包括李鴻藻在內,亦都認爲有見地,不過惇王性子直,指着寶鋆說道:“一向是你管荷包,你說這話,倒琢磨琢磨,能夠籌個多少銀子?沒有百兒八十萬的,你那話趁早別說。”
“我不說也不成啊!”寶鋆答道,“修個什麼地方,娛養兩宮太后,這話從沒有人敢駁過。既然這麼着,皇上如果說要修三海,就不算苛求。”
“唉!”恭王有些厭煩了,看着醇王和文祥,用徵詢的語氣說:“就修三海吧!反正總得給點兒什麼。”
“也不能這麼容易就給。”文祥慢吞吞地說,“這還得商量。”
“我看也不用商量了,既然是奏請兩宮太后明降懿旨,何妨看看兩位太后的意思再說。”
“七爺說得是。”李鴻藻極力贊成,因爲這樣做法,不失奏請兩宮太后出面干預的原意,“我看,就此定議吧!”
恭王點點頭,重新作了個結論:“先把摺子遞到長春宮再說。萬不得已,就拿修三海作退步。”
“這話大家擺在心裡。”文祥作了補充,“能不修最好不修,一傳出去,先就有人起鬨,何苦又給人開一條生財大道?”
這是指內務府而言。大家點頭稱是,紛紛散去。唯有醇王不走,還有話要跟恭王密談。
“翁叔平回來了。”他說,“咱們想辦法把那姓王的攆出去,六哥,你看行不行?”
“這不更掃了咱們那位小爺的面子了嗎?再說,也容易動人的疑,不必多事了。”
第一個建議被打消,醇王提第二個建議,認爲既然驚動了兩宮太后,那就要辦得徹底,修圓明園固然是爲了庫款、人心兩大端,也是爲了杜絕皇帝借視察園工爲名,便服微行。這些情形大家都瞞着兩宮太后不敢說,於今不妨揭穿,讓兩宮太后知道,興園工還有這麼一個大害處。
這個建議,恭王深以爲然。他還有更進一層的想法,這樣奏明太后,見得大家反對園工,有不便明言的隱衷,更能獲取對修園深感興趣的慈禧太后的諒解。
“那就勞弟妹的駕,進宮走一趟吧!”
“讓她跟着六嫂一起去,”醇王又說,“或者再約一約五嫂。”
“不必!我看弟妹一個人去就夠了。”
醇王聽出恭王的意思,由於載澂也在外面胡鬧,恭王福晉對皇帝的微行,實在也不便說。於是毅然答應了下來,第二天就讓醇王福晉進宮,見慈禧太后有所密陳。
摒去宮女太監,姊妹密語。醇王福晉將皇帝每一次視察園工以後,易服微行,流連在前門外鬧區的情形,細細地告訴了慈禧太后,又說恭王、醇王等人,異常憂慮,計無所出,迫不得已,唯有請求皇太后作主。
慈禧太后既驚且怒,也有無限的傷心和失望,只見她太陽穴上青筋跳動,每遇到這種神情,便是她內心激動,生了大氣的表示,連醇王福晉看了都有些害怕。
“皇太后也不必太責備皇上。”醇王福晉惴惴然地勸解,“皇上到底成人了,慢慢兒勸他,一定會聽。”
慈禧太后不作聲,她的心思很亂,想得很多。皇帝怎麼會弄成這樣子?總由於大婚之後,宮闈之間,缺少情趣,一個人獨宿在乾清宮,寂寞難耐的緣故。如果沒有皇后,皇帝不致於賭氣不理慧妃,推原論始,在立後的那天,便種下了今天的禍根。這樣一層層想到最後,便恨不得以懿旨將皇后廢掉。
“咳!”她長嘆一聲,神色轉爲黯然,“當初是我不好。”
她的意思是,在立阿魯特氏爲後一事上,自己的警覺不夠,執意不堅,手段不高,遊移踟躕之間,鑄成大錯。這在醇王福晉自然猜不到。她的使命,就是來說明其事,任務已畢,無須流連,隨即告辭出宮。
※※※
就在這時候,十重臣公上兩宮太后的密摺,遞到了宮裡,慈禧太后細細看完,內心有着難以言宣的不快。所說的“理”與“勢”,她不盡同意,而在興致上,更覺得受了很大的打擊,四十歲的整生日,原可以好好熱鬧一番的,誰知搞成這樣的局面!怪來怪去,只怪兒子不爭氣,倘或不是如此胡鬧,怎會惹出如許不中聽的話。
一個人生了半天的氣,等情緒略略平復,重新再看奏摺,覺得應該與慈安太后商量。等把她請了來,拿摺子唸了給她聽,又提到醇王福晉的話,只是搖頭嘆息。
慈安太后倒相當沉着,雖然內心震動,臉色蒼白,卻能說出一句極有力的話:“園工不能不停了!”
慈禧太后始終不願說這句話,但也無法堅持,只這樣說道:“修園不是用的懿旨,如今又何必用懿旨停工?”
“那就告訴皇帝,讓他降旨。”慈安太后又說,“前天我聽說,準了沈葆楨的奏,跟英國銀行借二百萬兩,拿到臺灣去修炮臺,左宗棠又要借三百萬兩的洋債。這樣子下去,怎麼得了?”
慈禧太后默然。好久,搖搖頭說:“真是煩人!”
慈安太后看她如此,便喊了聲:“來呀!”等宮女應聲趨近,她這樣吩咐:“看看皇上在那兒?”
“是!”宮女問道:“光是看一看來回奏,還是把萬歲爺請了來?”
“請了來!”
皇帝奉召到了長春宮,一看兩宮太后的臉色,便知不妙,硬着頭皮,陪笑請安。兩位“皇額娘”都不大理他,只慈安太后把那通密摺指了指,示意他拿去閱看。
看不到兩行,皇帝便來了氣,“豈有此理!”他氣急敗壞地說,“爲什麼要驚動兩位皇太后?”
“人家不錯!”慈安太后冷冷地答了一句。
慈安太后跟皇帝說話,很少用這種語氣。所以雖是冷冷的一句,他心裡便很難過,越覺得十重臣上蔬已撤簾歸政的兩宮太后,於理不合。
再看下去,皇帝又大起反感,“這叫什麼話!陳芝麻、爛穀子都搬出來了!文豐殉節是十幾年前的事,到現在還來說‘理’?”他憤憤地說,“日本人在臺灣鬧事,也有些日子了,他們辦洋務辦成這個樣子,不引咎自責,反倒擺出忠臣的臉嘴,豈有此理!”
因爲有此成見,皇帝對於這個摺子中的話,沒有一句能夠聽得進去,匆匆看完,咬着嘴,眨着眼,在思量對策。
“我得問問他們。”皇帝用很有決斷的聲音說:“理也好,勢也好,都是去年秋天以前的事,早就該見到了,當初爲什麼不說?六叔還領頭捐銀子,那時候怎麼就不想一想,圓明園非‘駐蹕所宜’?”
這幾句話卻是理直氣壯,慈安太后無話可說,慈禧太后對停工一事,並不熱心,但對皇帝的微行,認爲必須追究。她隱隱然有這樣一種想法,倘或皇帝能夠表示改悔,收心用功,則停工之事,就可暫時不談,一步一步設法湊款,好歹要把圓明園弄得象個樣子才罷。
於是她微微冷笑着說:“有些話,不好見筆墨。你也鬧得太不象樣子了!你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
皇帝心裡一跳,大概慈禧太后聽到風聲了,微行一事,不能承認,但不能不略加解釋,想了想答道:“也不過去了幾趟海淀,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光就是海淀嗎?”慈禧太后問,“沒有到過前門外,沒有在外面吃過飯?”
“沒有!”皇帝硬賴,“誰在皇額娘面前造的謠言?”
這句話把慈禧太后的氣又勾了上來,“誰敢在我面前造謠?”她厲聲問道:“七福晉爲什麼要造你的謠?”
這一下皇帝不作聲了,而心裡對他人議論他的微行,痛恨萬分。七福晉當然是聽醇王所說,醇王是聽何人所說?必得查了出來,狠狠懲罰,一則出心頭的氣,再則也可以教別人看了有所畏懼,從此不敢再胡說八道。
“你十九歲了,我還能說什麼?”慈禧太后這樣含含糊糊地暗示,“你自己惹出來的麻煩,自己瞧着辦吧!”
於是第二天一早,皇帝傳諭召見醇王,御前大臣伯彥訥謨訪回奏:“醇親王到南苑驗炮去了,今兒個怕不能回城,請旨:是不是派專人去宣旨?”
皇帝想了想答道:“不用了,先見了軍機再說。”
例行的見面,總是恭王先根據交下去的摺子,逐一面奏處置的辦法,皇帝的答覆,也總是三言兩語,簡單得很。有時恭王自覺說得不夠明白,打算着皇帝還會追問,而他卻常是不求甚解,含糊點頭,所以每天軍機見面的時間,比過去短得多處理了折件,便是恭王主動陳奏取旨。最近的大事,除卻停園工,無非臺灣事件,恭王與李鴻章之間,每天都有專差往來,傳遞信件,這天一早接到李鴻章的信,說日本派來的談判專使內務卿大久保利通,已經到達天津,並且與李鴻章見了面。據大久保利通說,他希望儘快到京,跟總理衙門開議。
“那個大久保,他的來意,到底是什麼?”皇帝問。
“大久保利通是日本薩摩島人,跟在臺灣的日將西鄉從道是同鄉。”恭王答道:“大久保此來,據說要定和戰之計,態度很硬,不過照臣看,還是想要兵費。”
“跟咱們要?”
這是多餘的一問,恭王應一聲:“是!”聲音極輕,幾乎等於不答。
“他派兵佔了中國的地方,還要中國賠兵費,這叫什麼話?”
“皇上責備得是!”恭王趁機答道,“總緣力不如人,唯有暫時委屈。日本學西法以致強盛,不過幾年的事,得力於上下一心,實事求是。臣等私下打算,託天之福,洪楊、捻匪次第削平,西路軍事,委左宗棠以全責,亦必可收功。如今正該修明政治,整軍經武,師夷人之長以制夷,則委屈一時,必有重申天威之一日。臣等這一番打算,故去的胡林翼、曾國藩,現任的李鴻章、左宗棠、沈葆楨,都是這樣看法。自道光末年以來,國步艱難,日甚一日,先帝憂國而棄天下,十三年來上賴兩宮皇太后聖明,外恃先朝的深仁厚澤,有曾國藩、胡林翼、憎格林沁、多隆阿、以及李鴻章、左宗棠等人的公忠體國,得以轉危爲安。只是內憂雖平,外患未已,剝復禍福之機,全在皇上常存敬畏之命,聖德日明,勵精圖治,不然,只恐國亡無日!”
前面一段話都說得還動聽,就是最後一句逆耳,皇帝面無表情地說:“空言無補事實。總署跟日本使臣交涉的經過,你寫個摺子來!”
“是。”恭王看着沈桂芬說:“你記着。”
“李光昭的案子,李鴻章辦得怎麼樣了?”皇帝吩咐:“催一催他。”
“正在辦。”恭王答道,“現在奉旨在查,李光昭跟貴寶有無勾結。李鴻章得要行文內務府,往返較費周折。臣遵旨,先通知李鴻章辦結了李光昭一案再說。”
“嗯!”皇帝問道,“你們還有什麼事?”
“吏部有個摺子,皇上還沒有交下來。”
皇帝想了一下,“一概革職,處分太重了!”他說:“再留着看一看吧!”
“李光昭一案,貽笑中外,臣在總署,外國使臣每每問起,臣真無地自容。”恭王堅持着,“內務府大臣,矇混入奏,咎有應得,臣請皇上無論如何要准奏。”
皇帝越感不快,認爲恭王跡近挾持,但終於忍氣把御案上的一個奏摺,往外推了推,說一聲:“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不依也不行!”
於是擬旨上呈,內務府大臣由於陳彝參劾、吏部議奏,除魁齡告假以外,崇綸、明善、春佑一律革職。
等軍機見面完畢,全班皆退時,皇帝特爲把恭王留了下來,“說我在前門外閒逛,”他問,“你是聽誰說的?”
恭王脫口答道:“臣子載澂。”
皇帝臉色大變,連連冷笑,起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