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事無鉅細,寶鋆無不告訴恭王,這樣一件“異聞”,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處理不善,可能激起霆軍的譁變,也關聯着恭王所庇護的李鴻章的前程。所以雖然接信已經在晚飯以後,他仍舊坐車趕到恭王府去。

看完信,恭王半晌作聲不得,心裡懊惱萬狀,好半天才說了句:“這要怪誰啊?”

李鴻章偏袒部屬不足爲奇,責任是在樞廷失察,如果不是那樣偏聽一面之詞,或者派員密查真相,或者不了了之,都不致於會引起這樣的麻煩。

“咳!”他又嘆口氣說:“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我好悔!”

寶鋆知道,是失悔於不該聽信李鴻藻的話,舉薦汪元方入軍機。不過用汪元方也有好處,他除了無緣無故找上鮑超的麻煩以外,其他都能將順意旨,不露棱角,有這樣一個人“備位”充數,並不是一件壞事,所以這樣答道:“汪嘯庵也不過一時之誤。好在事情已經明白,曾氏兄弟和李少荃總有彌補的辦法,大家心照就是了。”

恭王想了想,把信還了給寶鋆:“你給汪嘯庵去說一說,請他以後多節勞吧!我也沒有工夫來管這件事。一個‘同文館’已經夠我頭疼的了。”

‘呃!”寶鋆突然想起一件事,但轉念又覺得不宜說給恭王聽,所以欲言又止。

“怎麼回事?”恭王的神色很認真,“外面有什麼話,你別瞞我!”

“也沒有別的,無非文人輕薄而已。”寶鋆答道,“有人做了兩副對聯,一副是:‘孔門弟子,鬼谷先生。’”

“還有一副呢?”

“也是四言句,”寶鋆念道:“‘未同而言,斯文將喪!’”

“挺好!”恭王冷笑道,“還是嵌字的!”

嵌的就是“同文”兩字。同文館由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擬定章程,奏準設置,這是恭王自覺辦洋務以來的一大進境。從同治五年開始,最初是派遣官生赴歐洲各國遊歷,接着在福建馬尾設廠造火輪船,並且特別打破省籍迴避之例,簡派沈葆楨爲船政大臣,得以專摺奏事,此外曾國藩、李鴻章先後在上海等處設立機器局、製造局,講求堅甲利兵,“師夷人之長技以制夷”,這樣就必須自己培養人材。因此在恭主看,設立同文館原是順理成章的事,不想會遭致守舊衛道之士,羣起而攻!

也許是章程訂得不妥。原奏是“諮取翰林院並各衙門正途人員,從西人學習天文算法”,在正途人員看,這是極大的侮辱。兩榜進士出身是正途,而翰林則金馬玉堂,更是清貴無比,三年教習期滿,開坊留館,十年工夫就可以當到內閣學士,內轉侍郎,外放巡撫是指顧間事。不然轉爲言官,翰林出身的“都老爺”,王公勳戚也得賣賬。至不濟大考三等,放出去當州縣,也是威風十足的“老虎班”。現在說是要拜“鬼子”爲師,把“正途人員”真糟蹋到家了。因此老早就有一副對子,把軍機大臣連恭王一起罵在內,叫做:“鬼計本多端,使小朝廷設同文之館;軍機無遠略,誘佳子弟拜異類爲師。”同時又有個御史張盛藻奏諫,說是“天文算法宜令欽天監天文生習之,製造工作宜責成工部督匠役習之,文儒近臣,不當崇尚技能,師法夷裔”,在京朝士大夫間,傳誦甚廣,認爲是不可易的“玉論”。

這些笑罵反對,原也在恭王意料之中,使他動肝火的是,倭仁領頭反對,“你看看,”他對寶鋆說,“不都是講理學的嗎?

爲什麼曾滌生就那麼通達,倭艮峰就那麼滯而不化?”

“也不能怪倭艮峰。”

“怎麼不怪他?”恭王搶着說道,“有些都老爺譁衆取寵,不足爲奇,他是大學士,不就是宰相嗎?一言一行關乎大計,怎麼能這麼糊塗——真是老糊塗!”

“也別說他,七爺年紀不是輕嗎?一樣也有那麼點兒不明事理。”

“哼!”恭王冷笑一聲,不說下去了。

“說正經的。”寶鋆又說,“倭艮峰那個摺子,已經擱了兩天了,聽說還有一個摺子要上,該怎麼辦?得有個定見。我看先要駁他一駁!”

“當然要痛駁!”恭王想了一會,嘴角浮起狡猾而得意的笑容,“他不是說:‘天下之大,不患無才,如以天文算學必須講習,博採旁求,必有精其術者’嗎?那就讓他保舉好了!”

“妙!”寶鋆撫掌笑道,“請君入甕,看他如何?”

“還應該這麼說,他如以此舉爲有窒礙,當然另有制敵的好辦法,請他拿出來,我們追隨就是了。”

“這個說法也甚妙。不過,我看此事要跟博川仔細商量一下。”

文祥此時已從關外回京,他不但剿平了馬賊,而且把所帶去的,那些久已成爲笑柄的神機營的士兵,磨練得換了副樣子,原來白而瘦,現在黑而壯,吃得苦,耐得勞,爲人視作奇蹟,因而聖眷益隆,聲望益高。設立同文館一事,實際上即由他一手策劃,命太僕寺正師徐繼畬開缺,“管理同文館事務”,亦出於他跟沈桂芬商量以後的保薦,所以,寶鋆才這樣說。

“當然。”恭王答道,“你那裡派人通知他,明兒早些個到裡頭,大家先談一談。”

第二天剛亮,恭王就已進宮,而文、寶、汪三人比他到得更早,看樣子已經談了一會。汪元方面有慚惶之色,想來劉銘傳諱敗冒功,鮑超憤鬱致疾的內幕,他已盡悉。恭王秉性厚道,不忍再作責備,便只談同文館的事。

這一談又談出許多新聞,正陽門城牆上,居然有人貼了“無頭榜”,什麼“胡鬧,胡鬧,教人都從了天主教”之類謾罵的文字,而各衙門正途出身,五品以下的官員,都不願赴考,翰林院編修、檢討各官,更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顧。

恭王一聽,益發動了肝火,只不便破口大罵,一個人坐着生悶氣,臉色非常難看。

“這裡面情形複雜得很。”文祥皺着眉說,“也不盡是功名利害之念,還有門戶之見、意氣之爭,加上艮翁門下有位守舊守得莫名其妙的人在,事情自然更難辦了。”

大家都意會得到,那“莫名其妙的人”是指以《太上感應篇》爲大學問的徐桐,“此人何足掛齒!”恭王滿臉不屑的神情,“翁叔平怎麼樣?”

“他?”寶鋆輕蔑地說,“只看李蘭蓀不肯奪情那件事就知道了,凡是可以標榜爲正人君子的事,他是沒有不贊成的。再說,他那清華世家,叔侄狀元,肯‘拜異類爲師’嗎?”

“這就不去談他了。”恭王轉臉又問文祥,“怎麼說還有‘門戶之見’,什麼‘門戶’?”

“‘朱陸異同’不是‘門戶’嗎?”

“啊!”大家同聲而呼,說穿了一點不錯。理學向來以程、朱爲正統,視陸九淵、王陽明爲異端,學程、朱的只要能排斥陸、王,就算衛道之士。倭仁是程、朱一派的首領,而徐繼畬是講陸、王之學的,博覽通達,不肯墨守成規,無怪乎那班“衛道之士”跟他水火不相容。

“事情總要設法辦通。徐牧田是肯受委屈的,不妨另外找人管理同文館,作爲讓步,如何?”文祥說。“牧田”是徐繼畬的號。

恭王勃然作色:“這叫什麼話?打我這裡就不能答應。程、朱也好,陸、王也好,貴乎實踐,請他們來試試看!”

寶鋆和汪元方也認爲既要考選編檢入館,非徐繼畬這樣一個前輩翰林,籠罩不住,而且除他也別無一個前輩翰林肯幹這差使。所以文祥的讓步之議,不能成立。

文祥的建議雖歸於空談,而文祥的態度卻爲恭王所接受了。衆議紛紜,且不論是非,要消除阻力,亦不是一味硬幹所能濟事的。而且倭仁是慈安太后秉承先帝遺旨,特簡入閣的大臣,不到萬不得已,亦不宜予以難堪,因此忍一口氣,聽憑文祥採取比較和緩的辦法。

商定的辦法是希望倭仁能夠不再固執成見,把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關於設立同文館的原奏,以及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還有其他各省督撫贊成此舉的奏摺及致軍機大臣的函件,交給倭仁去看,讓他知道疆臣的意見與眜於外勢的京官,大不相同。至於倭仁的原奏,不妨發交總理衙門議復,如果倭仁不再作梗,也就算了,否則就照恭王的意思,出個難題目給他去做。

這番策劃,可進可退,而目的在使事無扦格,大家都覺得很妥當。當天便由恭王照此入奏,慈禧太后立即點頭認可,她對這方面完全信任恭王,因爲她雖討厭洋人,但總理衙門原奏中“夫天下之恥,莫恥於不若人”,以及“今不以不如人爲恥,而獨以學其人爲恥,將安於不如而終不學,遂可雪其恥乎”,這幾句話,卻很合她那爭強好勝的性格。而且洋人槍炮,足以左右戰局的情形,她也非常瞭解,所以贊成“師夷人之長技以制夷”的宗旨。

從養心殿退了下來,文祥、汪元方兩人,銜命到懋勤殿去訪倭仁,傳達旨意,把一大堆文件交了過去。倭仁拙於言詞,開口“人心”,閉口“義理”,談了半天,不得要領。如果換了急性子的寶鋆,早就不耐煩了,但文祥通達平和,汪元方剛剛爲尹隆河之役,受了“煩惱皆因強出頭”的教訓,特具戒心,所以都還敷衍了半天才走。

轉眼半個月過去,倭仁依舊受那班衛道之士的擁戴,“力持正論”,而“加按察使銜”的“總稅務司”英國人赫德,爲了襄助籌辦同文館的事,卻起勁得很,天天穿了三品官服到總理衙門去“回稟公事”,請教習、選教材、定功課等等,一樣樣次第辦妥,不久就可開館,但各省保送的學生未到,京裡投考的人寥寥,恭王大爲着急,文祥亦不得不同意採取他原來的辦法了。

於是奏準兩宮太后,頒了一道明發上諭:

“諭內閣: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奏、遵議大學士倭仁奏:‘同文館招考天文算學,請罷前議’一折,同文館招考天文算學,既經左宗棠等歷次陳奏,該管王大臣悉心計議,意見相同,不可再涉遊移,即着就現在投考人員,認真考試,送館攻習。至倭仁原奏內稱:‘天下之大,不患無才,如以天文算學必須講習,博採旁求,必有精其術者。’該大學士自必確有所知,着即酌保數員,另行擇地設館,由倭仁督飭講求,與同文館招考各員,互相砥礪,共收實效。該管王大臣等,並該大學士均當實心經理,志在必成,不可視爲具文。”

等上諭發抄,衛道之士大譁,有人說恭王跟倭仁開玩笑,視國事爲兒戲,有失體統。倭仁本人當然也是啼笑皆非。

但也有少數人,看不出這道上諭的皮裡陽秋,那是比較天真老實而又不大熟悉朝局的一批謹飭之士,他們把煌煌天語看得特別尊嚴,從不知夾縫裡還有文章。

再有極少數的人,別具用心,雖知是恭王在開玩笑,但既是上諭,誰也不敢公然說它是開玩笑,那就可以不當它玩笑看,真的“酌保數員”,真的“擇地設館”,要人要錢,弄假成真,不是“死棋腹中出仙着”嗎?

徐桐就有這樣的想法,所以等倭仁來跟他商量時,他把從阮元的“疇人傳”裡現抄來的名字,說了一大串,接着便轉入正題:“老師的話一絲不假,‘如以天文算學,必須講習,博採旁求’,真正是‘必有精其術者’,宣城梅家父子、祖孫、叔侄,一門精於歷算且不說,我請教老師,有位明靜庵先生,老師知道不知道其人?”

“是我們蒙古正白旗的。久任欽天監監正,曾親承仁皇帝的教導——這是古人了,你提到他也無用。”

“提到其人,見得老師的‘天下之大,不患無才’八個字,無一字無來歷。康熙年間的事過去了,只說近年:從前胡文忠幕府裡就有兩個人,一個叫時曰淳,江蘇嘉定人;一個叫丁取忠,湖南長沙人,都是此道好手,大可訪一訪。”

這就讓倭仁大感困擾了!想不到徐桐竟真個把“博採旁求”四個字看實了,轉念一想,又覺內愧,言必由衷,無怪乎徐桐信以爲真!自己原就不該說沒有把握的話,所以此刻無法去反駁徐桐。

而徐桐卻是越說越起勁,“還有一個人,老師去問李蘭蓀就知道了。”他說,“此人是蘭蓀的同年,也是翰林,江西南豐的吳嘉善,撰有一部‘算書’。現在不知在何處,但可決其未死。老師如果沒有工夫去拜蘭蓀打聽下落,我替老師去打聽。”

倭仁一聽他的口氣,麻煩怕會越來越大,還是另請高明的妙,於是想到翁同和。徐桐對翁同和頗懷妒意,這是連倭仁這樣方楞折角的人都知道的,所以當時無所表示,避開徐桐,把翁同和邀到他家裡去商量。

“你聽蔭翁的話如何?”

翁同和對徐桐一直腹誹,卻從不肯在倭仁面前說他一句,此時亦依然不願得罪“前輩”,只問:“要看中堂的意思,是不是願以相國之尊,去提倡天算之學?”

“我怎麼能?其勢不可!再說,恭王有意相厄,難道你也看不出來?”

“我也知道中堂必不屑爲此,必已看出恭王有意如此。”翁同和答道:“此事照正辦,中堂決不可有所保舉,只說‘意中並無其人,不敢妄保’就是了。”

“不錯!”倭仁深深點頭:“就照此奏復,託你替我擬個稿子。”

“這容易。”翁同和說,“不過最好請蘭蓀前輩看一看奏稿。”

一客不煩二主,倭仁索性就請翁同和代爲去請教李鴻藻。紙面文章,並無麻煩,李鴻藻叫人取支筆,就在陪客的座位上,更改數字,讓語氣顯得格外簡潔和婉,然後再由翁同和派人把折稿送回倭仁,當夜謄清,第二天一早進宮遞了上去。

這天徐桐請假,只有倭仁和翁同和授讀。倭仁教完《尚書》,匆匆先退,去打聽消息,留下翁同和一個人對付小皇帝。萬壽節近,宮裡有許多玩樂的花樣,小皇帝照例精神不佳,熟書背不出,生書讀來極澀。翁同和便設法多方鼓舞,改爲對對子,“敬天”對“法祖”,“八荒”對“萬國”,都是些簡單的成語,但小皇帝心不專注,不是字面不協,便是平仄不調。再改了寫字,卻又是一會兒嫌筆不好,一會兒罵小太監偷懶,磨的墨不夠濃。這樣好不容易糊弄到午後一點鐘,草草完功,君臣二人都有如釋重負之感。

這時小皇帝的精神倒又來了,響響亮亮地叫一聲:“翁師傅!”

“臣在。”翁同和站起身來回答。

“明天你來不來聽戲啊?”

聽到皇帝那拖長了的、調皮的尾音,翁同和知道是“徒弟考師父”。皇帝十二歲了,不但頗懂人事,而且有自己的想法,常出些爲人所防不到的花樣。這一問就有作用在內,如果欣然表示願來,說不定接着就有一句堵得人無地自容的話,說是不來,則更可能板起臉來責備一兩句。

其實,皇帝萬壽賜“入座聽戲”,豈有不來之理?不過君道與師道同其尊嚴,無非要找個兩全的說法。翁同和想了一下答道:“明天原是聽戲的日子,臣蒙恩賞,豈可不來聽戲?”

小皇帝笑一笑,彷彿有些詭計被人識穿的那種不好意思。接着,便由張文亮等人,簇擁着回宮,翁同和也就套車回家。

車出東華門不遠,便爲倭仁派人攔住,就近一起到了東江米巷的徐桐家,倭仁先到,下車等待,見了翁同和便搶着說道:“且借蔭軒這裡坐一坐,有事奉商。”

有事商量,何以迫不及地在半路上便要借個地方來談?所以翁同和答道:“請見示。何以如此之急?”

“自然是很急的事。莫非你還不知道?”

“實在還不知爲了什麼,想來是‘未同而言’?”

“唉!‘斯文將喪’!”倭仁嘆口氣道,“已有旨意,命我在‘總理衙門行走’。叔平,你說,可是豈有此理?”

真是豈有此理!翁同和詫異不止。但在人家大門口,又豈是談朝政之地?恰好徐桐迎了出來,一起到了他書房裡,翁同和特意保持沉默,要聽徐桐作何說法?

“這明明是拖人落水!”徐桐很憤慨地說,“老師當然非辭不可!”

“當然。”

“摺子上怎麼說呢?”

“正要向你和叔平請教。”

“你看呢?”徐桐轉臉看着翁同和問。

翁同和謙謝,徐桐便又絮絮不休。倭仁的本意是借徐桐的地方,與翁同和商量好了,隨即便可以寫摺子,就近呈遞,卻沒有想到在人家家裡,不能禁止主人不說話,此時聽徐桐大放厥詞,只好默不作聲地聽着。翁同和當然更不便阻攔,但看見倭仁的神氣,心裡大有感觸,講道學的人,不經世務,一遇到麻煩,往往手足無措,同時也覺得京朝大老不易爲,必須有一班羽翼,象倭仁這樣,看起來是理學領袖,其實只是爲人利用,不能得人助力,孤立無援,可憐之至。

這樣一想,動了惻隱之心,便打斷徐桐的話說:“蔭翁該爲中堂籌一善策,如何應付,始爲得體?”

剛說到這裡,倭仁的跟班,從內閣抄了邸抄送來,除了命大學士倭仁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以外,批覆倭仁的原折,則儼然如真有其事,說“倭仁現在既無堪保之人,仍着隨時留心,一俟諮訪有人,即行保奏,設館教習,以收實效。”可見恭王要把這個玩笑開到底,如再有任何推託,措詞千萬不能節外生枝,否則麻煩越來越大。

到這時候,徐桐也纔看出,“弄假成真”的如意算盤打不得!便改了放言高論的態度,“只好找個理由,請朝廷收回成命。”他說,“以宰相帝師之尊,在總理衙門行走,似非體制所宜!”

照他的說法,是蔑視總理衙門。翁同和以爲不可,卻不便去駁他,幸好倭仁在這方面的修養,倒是夠的,從不肯以宰相帝師自炫,所以這樣答道:“不必在這上面爭。我想措詞仍應以不欺爲本,洋務性非所習,人地不宜,故請收回成命。”

說到“不欺,”假道學的徐桐,不便再多說。翁同和以覺得實話直說,不失以臣事君之道,或者能邀得諒解,當時便照此意思,寫好辭謝的奏摺,派跟班送到內閣呈遞。

第二天是皇帝萬壽節的前一天,沒有書房功課,兩宮太后特爲皇帝唱兩天戲,地點在乾隆歸政後,頤養天年的寧壽宮,翁同和奉旨“入座聽戲”。從早晨八點鐘一直到下午三點鐘才散,倭仁特爲又把他找到,告訴他說:“上頭不準。由恭王傳旨,非我到總理衙門不可。叔平,你看,我怎麼辦?”

“怎麼辦呢?仍舊只有力辭而已!”翁同和說。

“是啊!只是措詞甚難。”

翁同和想了想答道:“中堂昨日所說‘不欺’二字是正辦。

照此而言,或者可以感悟天心。”

這就是說,昨日所擬的那個摺子,自道“性非所習”四個字,說得還不夠,倭仁很難過地答道:“那隻好這樣說了,說我素性迂拘,恐致貽誤。”

說到這樣的話,恭王仍舊放不過他,立刻便有一道明發上諭:

“前派大學士倭仁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旋據該大學士奏懇請收回成命,復令軍機大臣傳旨,毋許固辭,本日復據倭仁奏,素性迂拘,恐致貽誤,仍請無庸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等語。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關係緊要,倭仁身爲大臣,當此時事多艱,正宜竭盡心力,以副委任,豈可稍涉推諉?倭仁所奏,着毋庸議。”

對宰輔之任的大學士來說,這道上諭的措詞,已是十分嚴峻!再把先前那道令倭仁酌保天算人員,擇地設館的上諭,說設同文館一事,“不可再涉遊移”的話並在一起來看,參以近來報考同文館人數寥落這一點,明眼人都可看出,恭王的饒不過倭仁,有着“殺大臣立威”的意味在內。事情演變到了這一步,已經不是辭“總理衙門行走”那麼單純,而是到了乞請放歸田裡的時候了!

翁同和心裡就是這麼在想,倭仁應該“上表乞骸骨”,侃侃而談,以去就爭政見,纔是正色立朝的古大臣之風。至於倭仁自己,不知是見不到此,還是戀位不捨,依然只想辭去“新命”。這一次是求教於李鴻藻,李鴻藻又派人來請翁同和,原是商量不出結果的事,他這樣做,只是希望多一個人在座,省得賓主二人默然相對,搞成僵局而已。

一個無辦法當中的辦法:倭仁“遞牌子”請“面對”。兩宮太后自然立即召見,帶領的卻是恭王,倭仁心知不妙,先就氣餒。到養心殿跪下行禮,步履蹣跚,等太后吩咐“起來說話”時,他竟無法站得起身,兩宮太后優禮老臣,特意召喚太監進殿,把他扶了起來。

“兩位皇太后明見,”他道明請面對的本意,“臣素性迂拘,洋務也不熟悉。懇請收回派臣‘總理衙門行走’的成命。”

兩宮太后還未開口,恭王搶着說道:“這一層,前後上諭已有明白宣示。”

“是啊!”慈禧太后接着說道:“左宗棠、曾國藩、李鴻章,都說該設同文館,他們在外面多年,見的事多,既然都這麼說,朝廷不能不聽。現在章程已經定了,洋教習也都聘好了,不能說了不算,教洋人笑話咱們天朝大國,辦事就跟孩子鬧着玩兒似的。你說是不是呢?”

倭仁不能說“不是”,只好答應一聲:“是!”但緊接下來又陳情,“不過臣精力衰邁,在總理衙門行走,實在力有未逮。”

“這倒也是實話。”慈安太后於心不忍,有心幫他的忙,但也不敢硬作主張,看一看慈禧太后,又看着恭王問道:“六爺,你看呢?”

“跟母后皇太后回話,”恭王慢條斯理地答道:“這原是借重倭仁的老成宿望,爲後輩倡導,做出一個上下一心,奮發圖強的樣子來。倭仁是朝廷重臣,總理衙門的日常事務,自然不會麻煩倭仁,也不必常川入直,只是在洋務上要決大疑、定大策的那一會兒,得要老成謀國的倭仁說一兩句話。除非倭仁覺得總理衙門壓根兒就不該有,不然,說什麼也不必辭這個差使!”

這一番話擠得倭仁無法申辯,慈安太后更是無從贊一詞,慈禧太后便問:“倭仁,你聽見恭親王這番話了?”

“是!”倭仁異常委屈地答應。

“我看你就不必再固執了吧!這件事鬧得也夠了。”慈禧太后又說:“你是先帝特別賞識的人,總要體諒朝廷的苦衷纔好!”

倭仁唯唯稱是,跪安退出。走到養心殿院子裡,讓撲面的南風一吹,才一下想到,剛纔等於已當着兩宮太后的面,親口答應受命,這不是見面比不見面更壞嗎?不見兩宮的面,還可以繼續上奏請辭,現在可就再也沒有什麼話好講了!

這一想悔恨不已,腳步都軟了,幸得路還不遠,進了月華門,慢慢走回懋勤殿。這時恰好是皇帝回宮進膳休息的那一刻,懋勤殿也正在開飯,正面一席,虛位以待,翁同和空着肚子在等他。徐桐三天兩頭茹素,替皇帝講完《論語》回家吃齋去了。

倭仁實在吃不下,但爲了要表示雖遭橫逆,不改常度的養氣工夫,照平日一樣,吃完兩碗飯。看他那食難下嚥的樣子,翁同和知道“面對”的結果不如意,便不肯開口去問。

反是倭仁自己告訴他說:“恭王只拿話擠我!”

“喔,”翁同和低聲問道:“他怎麼說?”

倭仁無法把恭王的話照說一遍,那受排擠的滋味,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得到,想了半天,實在無法答覆他的話,唯有搖搖頭不作聲。

這也就“盡在不言中”了。翁同和大有所感,亦有所悲,講理學講到倭仁這個樣子,實在泄氣!程、朱也好,陸、王也好,都有一班親炙弟子,翼衛師門,而倭仁講理學講成一個孤家寡人,那些平時滿口夷夏之別、義利之辨的衛道之士,起先慫恿他披掛上陣,等到看見恭王凌厲無前的氣勢,倭仁要落下風,一個個都躲在旁邊看笑話。倘或倭仁的周圍,有一兩個元祐、東林中人,早已上疏申救,何致於會使得倭仁落入這樣一個進退兩難的窘境?

看來黨羽還是要緊!不過講學只是一個門面,要固結黨羽非有權不可。如果倭仁今天在軍機,恐怕同文館那一案,早就反對掉了。翁同和正這樣在心裡琢磨,只見蘇拉來報:“皇上出宮了。”

於是倭仁、翁同和與那些“諳達”,急忙走回弘德殿。飯後的功課,首先該由倭仁講《尚書》,未上生課,先背熟書。皇帝在背,倭仁在想心事,有感於中,不知不覺涕淚滿面。

小皇帝從未見過那個大臣有此模樣,甚至太監、宮女有時受責而哭,一見了他也是趕緊抹去眼淚陪笑臉,所以一時驚駭莫名,把臉都嚇白了,只結結巴巴地喊:“怎麼啦,怎麼啦?”

這一喊,翁同和趕緊走了進來,一時也不知如何奏答,倭仁自己當然也發覺了,拿袖子拭一拭眼淚,站起身來,帶着哭聲說道:“臣失儀!”

“倭師傅幹什麼?”小皇帝走下座位,指着倭仁問翁同和。

“一時感觸,不要緊,不要緊!皇上請回御座。”

“那,那……,”小皇帝斜視着倭仁說:“讓倭師傅歇着去吧!”

“是!”翁同和向倭仁使了個眼色,示意他遵旨跪安。

倭仁退了出去,而小皇帝彷彿受了極深的刺激,神色青紅不定,一直不曾開笑臉。

回到宮裡,兩宮太后見他神色有異,自然要問,小皇帝照實回答。慈禧太后頗爲詫異,也深感不快,看着慈安太后問道:“那兒委屈他啦?”

慈安太后倒是比較瞭解倭仁的心理,‘他心裡有話,說不出來。唉!”她搖搖頭,也不知怎麼說纔好。

“這班迂夫子,實在難對付。”慈禧太后對倭仁還有許多批評,但以他是慈安太后當初首先提名重用的,所以此刻也就隱忍不言了。

那一位太后當然也有些看得出來,新舊之爭她倒不怎麼重視,只覺得大臣之間,意見不和,鬧成這個樣子,不是一件好事。這天召見過了,原以爲倭仁已經體諒朝廷的苦衷,會得跟恭王和衷共濟,現在聽說他自感委屈,竟至揮淚,只怕依舊不甘心到總理衙門到差,看來以後還有麻煩。

慈安太后看得很準,倭仁確是不甘心到總理衙門到差。在衛道之士看,這個衙門的一切作爲,都在“用夷變夏”,是離經叛道的,所以倭仁認爲只要踏進這個衙門一步,就是砸了自己的金字招牌,變成假道學。而不到差其勢又不可,總理衙門的章京來了幾次,催問“中堂那天到衙門,好早早伺候”,倭仁不見亦不答,私底下卻是急得夜不安枕,鬍子又白了許多。

原來還有些捨不得文淵閣大學士那個榮銜,自從用易經佔了一卦,卦象顯示在位不吉,便決意求去,但他也知道,此時連求去都不易,倘或奏請開去一切差使,便成了要挾,必獲嚴譴。這樣就只好以殉道之心,行苦肉之計了。

機會很好,有個地方最適宜不過,太廟時享的日子快到了。太廟時享,一年四次,孟夏享期,定在四月初一,以櫻桃、茄子、雛雞等等時新蔬果,薦於列祖列宗。期前一日,皇帝親臨上香,倭仁以大學士的身分,照例要去站班。

他是被賞了“紫禁城騎馬”的,名爲騎馬,其實可坐轎子,而這天他真個騎了一匹馬去。這匹馬還是他從奉天帶回來的,馬如其主,規行矩步從不出亂子。倭仁卻有意要出個亂子,等皇帝上了香回弘德殿,他讓跟班扶着上了馬,走不到幾步,自己身子一晃,從馬上栽下來,如果一頭撞死在太廟前面,便是殉道,沒有摔死,就是一條苦肉計,可以不去總理衙門到差了。

有那麼多人在,自然不容他撞死,跟班的趕緊搶上前去扶住,醇王離他不遠,趕了過來問道:“艮老!你怎麼啦?”

“頭暈得很!”他扶着腦袋說。

“嗐!不該騎馬。”醇王吩咐跟在他身後的藍翎侍衛說:

“趕緊找一頂椅轎來,把倭中堂送回去。”

於是借了禮親王世鐸的一頂椅轎,把倭仁送了回家。這一下便宜了小皇帝,倭仁不能替他講《尚書》,免了他一番受罪。

※※※

其時三月不雨,旱象已成,兩宮太后和恭王的心境極壞,因爲這一旱,不獨本年豐收無望,明年的日子難過,而且這一旱使得運河干涸,人馬可行,以致回竄在湖北麻城、黃州,河南南陽、信陽、羅山一帶的東捻,突破長圍,由葉縣、襄城、許昌、蘭封、考城,長驅入魯,恰好到了梁山泊,等於恢復了僧格林沁力戰陣亡那時的態勢,由此進逼泰安等處,連濟南都受威脅了。

京畿旱象已成,設壇祈雨,已歷多日,而每天驕陽如火,偶爾有一陣輕雷,幾點小雨,連九陌紅塵都潤溼不了,自然更無助於龜坼的農田。所以召見恭王,一談天氣,兩宮太后都是憂形於色。

“小暑都過了,”慈安太后說,“再有雨也不行了。”

“莊稼大概總是不濟事了。不過,下了雨,人心可以安定。”慈禧太后嘆口氣說,“天神、地祗、太歲、龍王都派人拈了香了,雨不下就是不下!怎麼辦呢?”

“我看要‘請牌’了吧?”慈安太后問。

“還不到‘請牌’的時候。”

“爲什麼呢?”

這就讓恭王無法回答了。風雨無憑,祈而不至,有傷皇帝的威信,所以根據多少年來的經驗,訂定了一套保全天威的程序,“請牌”是最後一着。以諭旨迎請邯鄲縣龍神廟的鐵牌來京,供奉在都城隍廟,說是一定會下雨。如果請牌不靈,等於龍神不給皇帝面子,此事非同小可,所以不到觀風望色,快將下雨的時候,決不請牌,而到了可以請牌的時機,不請也會下雨。其中妙用,慈安太后不懂,恭王也不便拆穿。正在無以爲答時,想起有件事可以代替。

“汪元方出了個新鮮主意,倒不妨試一試。”

“什麼新鮮主意?”慈安太后很感興味地問。

恭王實在不贊成這個主意,但此時爲了搪塞,只得說了出來:“汪元方說,找一個老虎頭,扔在黑龍潭,可以起雨。”

“這主意可真新鮮了!”慈禧太后因爲劉銘傳冒功一案,把鮑超整得舊傷復發,一病幾殆,都是汪元方的過失,所以對他印象太壞,他的話不容易讓她相信,因而又問:“他這個主意是怎麼想出來的,爲什麼能起雨呢?”

“大概那本書上有這個說法。”恭王答道,“臣在琢磨,《易經》上有‘潛龍勿用’的話,把老虎頭扔下去,驚它一下子,也許就能驚潛起蟄,雲騰致雨了。”

“啊,我明白了!”慈安太后臉上是恍然大悟的神情,“那不是‘龍虎鬥’嗎?”

說穿了果然不錯!但龍爲帝王的表徵,虎則“矯矯虎臣”,所以附會其說,龍虎鬥可以看作武將反叛之象。恭王怕兩宮太后多心,含含糊糊地答道:“有那麼一點兒意思。”

“唉!”果然,慈禧太后說話了,“還是不要鬥吧!總要上下一條心,才能興旺起來!”

慈安太后卻完全沒有能理會她和恭王的轉彎抹角的心思,對汪元方的新鮮主意,深爲欣賞,很起勁地說:“龍,本來有癡龍、有懶龍,必是它睡着了,忘了該興雲佈雨。現在扔一個虎頭下去,就跟在馬槽上拴一隻猴子一樣,讓它一淘氣,就偷不了懶啦!這個主意可以試。就一件,那兒去找個虎頭啊?”

慈禧太后和恭王都不作聲,這是以沉默表示異議,但也不妨看作是爲了找不着虎頭而爲難。

“我聽先帝說過,康熙爺和乾隆爺在木蘭行圍,都親手用鳥槍打過老虎。”慈安太后看着恭王說,“讓內務府馬上在庫裡找一找!”

慈安太后難得有所囑咐,所以,再爲難的事,恭王也得答應,慈禧太后當然亦不好意思反對。於是李鴻藻所薦的軍機大臣汪元方,總算又有了一番獻替。

等退回軍機直廬,文祥和寶鋆都還在,提到汪元方的祈雨之方,文祥頗不以爲然,認爲一方面講求天算格致之學,一方面弄這些匪夷所思的玩意,將爲有識者所笑。但已奉旨照辦,好歹得想辦法敷衍,於是決定讓內務府去找一個虎頭,派兩名侍衛齎到黑龍潭一扔了事,不必聲張,更不必發上諭。

這一下,內務府的官員可又着忙了,好在皮貨庫正在翻曬皮統子,趁此機會大大翻檢了一遍,虎皮褥子倒多的是,就找不到一個完整的虎頭。

找不到虎頭便無法向慈安太后交差,內務府大臣明善和崇綸,都很着急,親自到敬事房找了年老的太監來問。有個老太監在嘉慶末年就已進宮當差,見多識廣,想了半天,記起御藥房爲了取虎骨作傷藥,浸藥酒,在道光年間開剝過一頭老虎,也許會有虎頭。

於是傳了御藥房的首領太監來,命他查檔細檢,費了整整一天的工夫,終於找到了一個虎頭,是照西法剝製,安在一塊木板上面,張牙怒目,死有餘威。內務府大臣如獲至寶,特爲捧到軍機處,請汪元方過目,然後請領侍衛內大臣“六額駙”,景壽,派定兩名乾清門侍衛,把它投入西山深處黑龍潭。

誰知龍虎不鬥,雲霓不興,但知道其事的人,也沒有拿它當笑話講,實在也沒有講笑話的心情。久旱不雨,且莫說秋收無望,就眼前糧價飛漲,日子便很艱難,加以保定東南一帶,發現鹽梟殺人放火,搶了三十多個村莊,裹脅到二千餘人之多,擁有八百匹馬,二百多輛大車,以致人心越發浮動。

將次入伏,天氣慢慢在變了,本來每天驕陽如火,此時也常有陰天,以後或者城外有雨,或者城內有雨,雖然不大,亦足安慰。禮部、太常寺和欽天監的官員,看看大降甘霖的時機快要到了,於是奏請祭方澤。這是大祀,冬至南郊祭於天壇,夏至北郊祭於地壇,就是方澤。在此以前,爲祈雨祭過社稷壇,派恭王恭代致祭,祭方澤在祀典上比祭社稷又高一級,所以特派惇王代替皇帝行禮。

期前齋戒三日,九城斷屠,宮內從皇太后開始,一律茹素,身上掛一塊玉牌,上刻滿漢合璧的“齋戒”二字。那知祭過方澤,一連兩天,溽暑難當,兩宮太后,大爲失望,慈禧太后一向對惇王印象不佳,這時便有了怨言:“一定是老五心不誠!”

那怎麼辦呢?剛剛行過北郊大典,不能接着就南郊祭天,於是慈安太后重申“請牌”之說。

欽天監的官員細細商量,認爲天氣悶熱,不久一定有大雨,“請牌”不妨。這面鐵牌懸在邯鄲龍神廟的一口井裡,邯鄲離京師一千里,如果星夜急馳,三天可到,但“請牌”的規矩,一向按驛站走,寧慢勿快,最好未請到京,即有甘霖沛降,纔算神靈助順,面子十足。因此這面鐵牌,在路上走了八天才到良鄉。

也真巧,鐵牌真個帶了雨來,但雖大不久,片刻即止。雨是半夜裡下的,兩宮太后從枕上驚醒,無不欣然色喜,提早起身。天氣涼爽如秋,慈禧太后吩咐把吳棠所進的蘇繡旗袍取來,挑了一件月白緞繡大紅牡丹的,對着穿衣鏡穿好,安德海便另捧一面大鏡子,在她身後左照右照,慈禧太后手中握着一塊同樣顏色花樣的手絹,扭過來,扭過去,顧盼之間,極其得意。

看夠了自己,她纔想起天氣,“去看看!”她說:“天兒怎麼樣了?”

“喳!”安德海放下鏡子,到殿外去觀望天色。

雨早停了,但天黑如墨,把一鉤下弦月,遮得影子都看不見,而且有風,看樣子還有雨。

於是安德海興匆匆地回來復奏:“天黑得象塊墨,雲厚得很,風也大。還要下大雨,非下不可。”

“下吧!”慈禧太后揚着臉,輕盈地笑着,倒象年輕了十來歲,“痛痛快快下吧!”

“主子這片誠心,感召神靈,那能不下?一定下夠了纔算數。”

“看吧!看邯鄲的那方鐵牌,靈驗到怎麼樣?”慈禧太后吩咐:“去看看那一邊,起來了沒有?”

“那一邊”是指慈安太后。兩宮太后此時同住長春宮,慈安住綏履殿在東,慈禧住平安室在西。太監、宮女私底下便用“東邊”、“西邊”的稱呼來區別。但慈禧太后卻不願說那個“東”字,所以安德海他們,也跟着她用“那一邊”來指慈安太后。

慈安太后已經出殿了,她也穿着夾旗袍,依舊是明黃色,正站在檐前觀望,一見安德海便問:“你主子起牀了沒有?”

安德海先給她請早安,然後答道:“早起來了。特地叫奴才來看一看。”

“你就請她來吧!”

“喳!”安德海匆匆回去稟報。

於是慈禧太后嫋嫋娜娜地,從平安室來到長春宮後殿,一見慈安太后便笑盈盈地說:“姐姐大喜!”

“可不是大喜事嗎?”慈安太后跟她一樣高興,“現在還是給個喜信兒,鐵牌還在良鄉,等一請到京拈了香,那時候才真有大雨。”

“說得是。”慈禧太后這天特別將就,順着她的口氣說,“今兒就把它請到京。”

“派誰去拈香呢?”

“老五、老六都派過代爲行禮的差使了,老七不在京裡。

派老八去吧!”

“好,回頭就說給他們。傳膳吧!”

這時已近卯正——早晨六點鐘,依夏天來說,早該天亮了,但只有從濃雲中透下來的微弱光芒,所以殿裡殿外燈火通明,兩宮太后心情舒暢,加以天氣涼爽,越發胃口大開。吃完飯,慈禧太后照例要繞彎兒消食,從前殿到後殿,一面走,一面思索着這天召見軍機,有些什麼話要交代?

走到後殿,大自鳴鐘正打七點,突然間,閃電如金蛇下掣,接着霹靂一聲,小錢大的雨點密密麻麻地灑了下來。安德海爲湊她的趣,便不怕喧譁失儀,領頭歡呼:“下了,下了!”

他這一嚷,便是個號令,太監、宮女紛紛跟着他歡呼,兩宮太后覺得熱鬧有趣,格外愉悅,雙雙坐在殿前望着溟濛的雨氣,心裡有着說不出來的痛快。

可惜,雨下得仍不夠多。鐵牌還是要趕快請進京,供奉在都城隍廟,派定鐘王拈香祈雨。他也知道這是兩宮廑念,萬民矚望的大事,一天工夫去上了三次香。雨雖未下,但云氣蓊鬱,悶熱特甚,這仍舊是個好兆頭。

這樣過了兩天,天氣終於大變,一早就陰沉沉地飄着小雨,一上午未停,到了午後,狂風大起,黑雲越堆越濃,夾雜着轟隆隆的悶雷,終於落下傾江倒海似的大雨。一下便下到夜,九城百姓,無不歡然凝望,望着白茫茫的雨氣出神。

這一場快雨,解消了旱象,也移去了壓在恭王心頭的石塊,加以江浙等省奏報,入夏以來,雨水停勻,豐收有望,便越發放心。兩宮太后當然也是喜不自勝,一再向大臣表示,神靈庇佑,於是分遣諸王,到各處壇廟,拈香報謝。

※※※

也就是這一場快雨,似乎把大家心頭的火氣澆滅了,倭仁已經銷假到弘德殿入直,批評同文館的話,也不大再聽見。這對恭王是一種安慰,也是鼓勵,他與文祥相約,希望文祥多關注各地的軍務,他要把全副精力投注在洋務上。

同文館的事是不礙了,另一項“船政”卻還有麻煩。在福州馬尾山麓,沿江設廠造輪船,原是左宗棠的創議,未及開辦,左宗棠調督陝甘,上奏薦賢,說非丁憂在籍的沈葆楨不能勝任,沈葆楨誠然是人才,但說非他不可,則是左宗棠的私意。左、沈二人都與曾國藩不和,而沈葆楨在江西巡撫任內,生擒洪福瑱,給了左宗棠一個足以攻擊曾國藩的口實,以此淵源,最喜鬧意氣的左宗棠,才力保沈葆楨當“總理船政大臣”。

但是,沈葆楨雖用公款結交御史和同鄉京官,他本人卻象繼閻敬銘爲山東巡撫的丁寶楨一樣,以清操爲人所稱,因此與新任閩浙總督吳棠,氣味不投。船政大臣衙門,每月有五萬兩銀子的經費,而且指定由關稅撥付,是最靠得住的來源。一切造船器材,甚至燃煤,都自外洋採辦,如果浮報價款,連查都沒處去查的。吳棠看準了這是個“利藪”,卻苦於沈葆楨不讓他染指,而船廠的提調是福建藩司,爲吳棠的屬下,他拿沈葆楨沒奈何,遷怒到藩司頭上,必欲去之而後快。沈葆楨自然不讓,他也是可以專摺奏事的,於是上疏力爭。這樣,吳、沈衝突的形跡就非常顯然了。

慈禧太后爲此又生苦惱。她當然要回護吳棠,但也決不能說沈葆楨不對,剛剛接事,何來功過可言?所以朝廷只能以調人的立場,勸他們“和衷商辦”。

這時吳棠已另有打算,他認爲福建地方太苦,還要受沈葆楨的氣,竟還不如當漕運總督。因此託安德海進言,活動調任。他念念不忘的是兩廣總督,而恰好兩廣總督瑞麟參劾左宗棠所保的廣東巡撫蔣益澧,“任性妄爲,劣跡彰著,署理藩司郭祥瑞,朋比迎合,相率欺矇”,於是慈禧太后趁此機會,先把吳棠調離福建,命他“馳赴廣東,秉公查辦”。

督撫同城,往往不和,若有彼此參揭的情事,總是由京裡特派大臣前往查辦,改派另一個疆臣去處理,是罕見的事例。但吳棠的關係不同,瞭解內幕的人,都在替瑞麟擔心,怕的是兩敗俱傷,便宜了查案的欽差。

但這個“內幕”,在極少數真正瞭解滿洲八大貴族淵源的人看來,卻是可笑的。瑞麟的情形跟吳棠相彷彿,如果吳棠能夠不倒,瑞麟也一定不會垮。

他跟慈禧太后是同族,都姓葉赫那拉氏,筆帖式出身,在主管一切典禮的太常寺當個“讀祝讚禮郎”。道光二十七年,太廟祫祭——歲暮對祖宗的大祭,瑞麟讀滿洲話的祝文,聲音宏亮,精神十足,宣宗最注意這些小節,一高興之下,賞了他五品頂戴和花翎。不久,又升太常寺少卿,再下一年春天升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由九品官兒跳到二品大員,前後只有十五個月的工夫,而所得力的只是一條宜於唱黑頭的嗓子。

瑞麟後半世的富貴,得力於他的慷慨憨厚。當慈禧太后在清江浦,受了吳棠的無心之惠,扶柩回京,母女姊弟,寡婦孤兒,不大有人理睬。瑞麟念於同族之誼,常有周濟。在慈禧太后看,這雖不比吳棠的援手於窮途末路之中,也是雪中送炭的情意。其時慈禧太后的孃家,只有兩個人照應,一個是瑞麟,一個是宗室奕劻,但奕劻自己也窮,只能替她孃家幫些代筆寫寫信之類的忙,自然比不上瑞麟那樣令人心感。

因此,文宗即位,慈禧太后——那時的懿貴妃,得寵於圓明園“天地一家春”時,瑞麟的官運,便越發扶搖直上,入軍機,署直督,咸豐九年正月就是一品當朝的文淵閣大學士了。

那時正是英法聯軍入侵,以後由海道北犯,進據天津,京師大震。瑞麟奉旨率領京兵九千人守通州,朝廷和戰之議不決,而僧格林沁已一路敗退,聯軍前鋒,抵達通州張家灣,瑞麟和勝保在八里橋拒敵,接戰即潰,退守京師,在安定門外又打了一仗,依舊大敗,因此瑞麟被革了職,跟着文宗逃難到了熱河。

等和議一成,被革職的官員,紛紛起用,瑞麟以侍郎銜派到僧格林沁軍中效力,在山東剿捻,攻鉅野羊山集匪巢不利,

而且馬失前蹄受了傷,逃到濟寧。這一下又被革職。

第二年文宗崩逝,接着發生“辛酉政變”,瑞麟由於慈禧太后的提攜,以鑲黃旗漢軍都統,調爲熱河都統,不久又調爲廣州將軍。毛鴻賓降調,瑞麟更兼署兩廣總督,在廣州賣缺納賄,毫無顧忌。公事都交給一個幕友徐灝,他自己躲在衙門裡,除了講究飲食和欣賞順德女傭的天足以外,便是不斷鬧笑話,爲廣州人上茶樓“一盅兩件”之餘,平添許多有趣的話題。

旗人的笑話,以認白字爲最多,瑞麟的官大名氣大,所以認白字的笑話更出名。有一次遇到廣州的米價大漲,他問屬員,是何緣故?那人答了四個字:“市儈居奇。”居奇是聽懂了,市儈二字卻不懂,他詫異地問道:‘四怪’是什麼人哪?”

不過他爲人憨厚,頗有自知之明,所以一個姓宓的同知,分發到省,初次謁見總督時,他拿着“手本”老實說道:“老兄的姓太僻,我不知道是個什麼字。請你自己說吧!”聽見的人都想笑不敢笑。

瑞麟的這些笑話,朝廷當然有所聞,他在廣州的“官聲”,朝廷更有所聞。但是他“好官自爲”,能屹然不倒,這不僅因爲內有慈禧太后的眷顧,而且從恭王以下,凡是滿洲的王公大臣,都願意維持瑞麟。這固然由於他出手大方,人緣極好,而最主要的一個原因是,開國至今,兩百年來,漢人勢力之大,前所未有,十五省巡撫,只有一個安徽巡撫英翰是滿洲人,包括“漕運”、“河道”在內的十個總督,亦只有湖廣總督官文和兩廣總督瑞麟是滿洲人。及至官文爲曾國荃不顧一切,斷然奏劾,由查案的譚廷襄接署以後,瑞麟更成了一名碩果僅存的督臣。倘或再由吳棠接替,則天下總督,盡爲漢人,滿洲臣民,自然不服,所以不管瑞麟如何貪墨,仍舊要維持在位。誠然,瑞麟不足以勝任此職,但滿洲大員,幾乎都是一丘之貉,倒不如順從慈禧太后,把他留在任上的好。

這是內幕中的內幕,瞭解的只有極少數的人,而此“極少數”的人,連安德海都未包括在內,包括在內的,自然有恭王。

奉到赴廣州查案的上諭,吳棠知道自己決不會再回任了,所以離開福州時,就象奉調那樣,把眷屬行李,掃數帶在身邊,並且親筆點派兩百名兵丁護送。由福州坐輪船到上海,派人把眷屬先送回安徽盱眙老家,然後由上海再坐輪船到香港,轉道廣州去查案。

在上海的時候,吳棠才知道瑞麟得慈禧太后眷注的原因跟自己一樣,而且他是旗人,比自己更佔便宜,所以已不存取而代之之想。也因爲如此,他把廣州查案,當作珠江攬勝,從容不迫地慢慢行去,到了廣州,也不講欽差大臣應有的“關防”,雖然表面上不便公然與總督酬酢,暗地裡卻是輕車簡從,日日歡敘快飲。

瑞麟和吳棠都是天生福人,健於飲啖,瑞麟家廚所烹調的魚翅,是連“食在廣州”的富家都自嘆不如的,所以吳棠大快朵頤之餘,對瑞麟頗有相見恨晚之感。

案子當然也要查,查明的原因是蔣益澧有左宗棠撐腰,借裁陋規與總督爭權,而杯酒言歡之間,得知瑞麟亦無意與蔣益澧爲難,只要他離開廣州,餘非所問,於是吳棠奏復:

“蔣益澧久歷戎行,初膺疆寄,到粵東以後,極思整頓地方,興利除弊;惟少年血性,勇於任事,凡事但察其當然,而不免徑情直遂,以致提支用款,核發勇糧及與督臣商酌之事,皆未能推求例案,請交部議處。”

吏部議復,請將蔣益澧降四級調用,慈禧太后知道蔣益澧在這一案中有所委屈,改了降二級,由巡撫變爲候補按察使,發往陝甘總督左宗棠軍營差委。

不久,四川總督駱秉章病故,不用說,當然由吳棠調補。空出來的閩浙總督一缺,由浙江巡撫馬新貽升任,他是山東的荷澤人,李鴻章的同年。在陝甘回教內部大起糾紛之時,馬新貽的新命,頗爲人所矚目,因爲他是清真。

對於這番調動,大家的看法是,吳棠的終身已定,而蜀中的百姓卻要遭殃。以吳棠的出身、才具和抱負來說,不可能拜相封侯,也不可能會調兩江或兩廣總督,這樣以天高皇帝遠的四川總督終老,盡不妨大事蒐括,所以說蜀中的百姓要遭殃。

但在李鴻章來說,讓他暗暗驚心的,卻是與此同時的另一個疆臣調動的消息,曾國荃的湖北巡撫垮了,說“因病辭職”,是朝廷看他長兄曾國藩的分上,爲他留面子。直隸總督劉長佑就沒有這麼便宜,硬是革職的處分。曾、劉二人落得這樣一個下場,都是因爲剿匪無功的緣故。專責剿治東捻,現駐山東濟寧的李鴻章知道,倘或再不打一場切切實實的大勝仗以上慰朝廷,只怕將會成爲劉長佑第二。

※※※

捻軍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集中在壽光以北的王胡城,北面是海,西面是防備嚴密的黃河,南面是斷層錯綜,突兀峻拔的沂、蒙諸山,唯有往東南走,卻又爲一條源出臨朐縣沂山西麓的彌水所阻斷,如果不肯投降,便只有死戰,而四面重重被圍,死戰的結果,多半是戰死。

在官軍,各路人馬都匯齊了。銘軍和武毅軍會師於彌河兩岸,外圍自東徂西,由潘鼎新、楊鼎勳和“東軍”布成一條防線,作爲接應。如果這一次再讓東捻突圍而走,不但從此不必再談剿捻,也從此不必再談軍功,等着“革職查辦”好了。

形勢對雙方來說,都到了生死存亡,在此一役的最後關頭。決戰必須謀定後動,所以劉銘傳和郭松林都不急,調兵遣將,務求穩當。在部署將近完成時,李鴻章派了他的幼弟,也是他的“營務處”總辦李昭慶,專程趕到前方。此來的任務有兩件,一件是宣達“溫諭”,嘉獎劉銘傳“忠勇耐勞,追賊迅速,加恩賞給白玉柄小刀一把,火鐮一個,大荷包一對,小荷包兩個。”善慶和溫德勒克那兩個因僧格林沁陣亡而連帶倒黴的副都統,也時來運轉,除去“開復原官”,另有恩典。

李鴻章個人有所獎賞,每人一包,或是珍玩、或是現銀,看各人的需求愛好而定,銖兩相稱,毫無偏頗,光是安排這幾份禮物,就很花了他一些心血。

“家兄原來期望在明年能夠克竟全功,想不到諸公用命,看樣子年內就可凱旋。”李昭慶停了一下又說:“等大功告成,家兄預備步曾侯的前塵,裁撤淮軍,讓大家先好好過兩年舒服日子。”

一聽這話,除了郭松林以外,無不大感興奮。裁軍是裁兵不裁將,當提督的依舊當提督,當總兵的依舊當總兵,補成實缺,各歸建制,看看操,吃吃空,出入綠呢大轎,不必披星戴月,終年無一天不在馬上,那不是舒服日子是什麼?

“不過家兄有句話,特別囑咐我一定要轉達:將來的舒服日子,全靠眼前的艱苦去換取。眼前這一仗非同小可,特意命我來向各位請教。”

“此刻的東捻已成甕中捉鱉之勢,請轉稟少帥,不必操心。”劉銘傳拍胸大言:“‘強弩之末不足以穿魯縞’現在不是空口說白話的時候,請等着好了!”

“是的,一定等得着好消息。只請問省帥,有何破敵的妙策?”

劉銘傳心裡明白,這是李鴻章不放心,特意要問的一句話。這句話的意思,不見問破敵的計策,而是在問對敵的態度,是盡力所及,打到那裡算那裡,還是下定決心,非盡殲頑敵不可?

因此,他想了一下,這樣答道:“論地利、人和,是我剿捻三年以來,第一次遇到的好機會,不敢說有何‘妙策’,只不過抱定宗旨,硬打、苦打,無論他上天入地,銘軍周旋到底!”

“銘軍周旋到底,武毅軍奉陪到底!”郭松林緊接着他的話說。

一聽這兩個頭品頂戴的大將,都有這樣的決心,李昭慶喜悅之色,現於眉宇,“有兩公這句話,東捻必平無疑!”說着,他仰臉抱拳,彷彿感謝上蒼庇佑似的。

“省三!”郭松林的神色很認真,“我有句話要說在前面,官軍往往跑不過捻匪,多是爲輜重所累,這一次既然要追到底,就是先打定主意,輜重不能打算要了!”

劉銘傳連連點頭:“這纔是一針見血的話。”說着,他擡眼望着李昭慶。

李昭慶當然懂他們的意思,心裡在想,只要打了勝仗什麼都好辦,管你們把輜重如何處理?不過棄輜重而吃敗仗,要想照樣補充就很難了。這話似乎也應該說在前面,卻是甚難措詞。

其勢不容多作考慮,他硬起頭皮來答道:“凡是兩公作主,怎麼說怎麼好。我把兩公的意思轉達一聲就是了。”

劉、郭二人對他的答語都表示滿意。等把李昭慶送到了行館去休息,他們便細談裡糧出擊的細部計劃。劉銘傳這三年轉戰千里,有個極深刻的印象,打仗一定要靠老百姓幫忙,老百姓肯幫忙,消息靈通,處處措手,否則就總落在捻軍後面。其實,老百姓也不是幫捻軍,只袖手觀望,官軍便成孤立之勢。因而這一陣他特別嚴申軍紀,禁止騷擾,現在既然預備棄去輜重,不如送了給老百姓,一則示惠於衆以爭取民心,再則也免得資敵。

“這個主意好!”郭松林大爲贊成,“不過要辦得切實,不可讓人中飽。”

“那個敢中飽,我槍斃了他。”

就這樣一直談到深夜,兩情融洽,彼此都覺得九轉丹成,就在眼前。談得投機,忘了時刻,直到寒雞高唱,郭松林方始起身告辭。

“子美!”劉銘傳拉住他,指着桌上御賜的珍玩說:“這幾樣東西得來不易,我想分給大家,表表我的寸心。兩對荷包,潘、楊、善、溫各一,餘下的兩樣,讓你先挑。”

餘下一把吃肉用的白玉柄小刀,一個打火用的麂皮火鐮包,郭松林覺得卻之不恭,便伸手拿了個火鐮包,“我要這玩意吧!”他說,“我那支旱菸袋,是難得的方竹,一個翡翠嘴子,花了我二百兩,配上這玩意就越發講究了。”

“好吧,你要了它。”劉銘傳看他雙眼發紅,便又說道:

“不過我勸你少抽些煙,火氣太大!”

“與抽菸什麼相干?”郭松林苦笑着說。

那麼與什麼相干呢?劉銘傳看着郭松林壯碩的身體,忽然意會。湘軍將領沾了曾國藩的一點道學氣,生活比較樸實檢點,淮軍將領內則功名富貴,外則吃喝嫖賭,一應俱全,郭松林這幾年也染了淮軍的習氣,頗好聲色。這一次復出領軍,志在報仇雪恥,所以頗肯刻苦,但他的稟賦過人,可能跟傳說中的紀曉嵐那樣,一夕孤眠,百骸不舒,這要替他想個辦法纔好。

心裡有這樣的念頭,卻不必說出口來。等送走了郭松林,劉銘傳一個人在燈下獨酌,把李昭慶的來意,以及裡糧決戰該當有的部署,又一一細想了一遍,發現有件事不妥。

這件事就是棄輜重示惠於民。如果就地以餘糧和多下的軍服散放貧民,在這數九寒天,着實可以博得一些歡聲,但附近縣民必然聞風而至,那一來會搞得秩序大亂。而且捻軍狡詐百出,說不定就混在百姓隊伍裡,乘機突襲,那時的局面就不堪設想了。

他決定改變一個辦法,隨即找來一個材官,吩咐第二天晚上備兩桌酒,再備帖子把臨近各村在辦團練的紳士都請了來。同時又交代,把糧臺派駐前線的委員傳來,有緊要公事要辦。

糧臺派駐銘軍大營的委員,是個佐雜出身的候補知府,姓吳,爲人極其能幹,忙到半夜,剛剛上牀把被子睡暖,聽說劉銘傳召喚,趕緊披衣起牀,衣冠穆肅地來謁見。

看他凍得瑟瑟發抖,劉銘傳便叫他一起喝酒,吳知府只說:“不敢,不敢,大帥請自己用。”

“不必客氣!在營裡都是弟兄,坐下來好說話。”

“是!”吳知府在下首坐下,先提壺替劉銘傳斟了杯酒。

“這一趟非把賴汶光那一夥幹掉了不可。我跟郭軍門已經商量好,輜重不打算要了。你彆着急,沒有你的責任。”

“是!有大帥在擔待,我怕什麼?”吳知府心想,不要輜重便有好處,心裡一高興,替劉銘傳又斟了一杯酒。

“不過,你也別高興!’劉銘傳笑着又說,“輜重可以不要,飯不能不吃。你要想辦法,在三天以內,趕出五萬斤乾糧來!”

吳知府心裡爲難,表面不露,盤算了一下,陪笑答道:

“我想跟大帥多要一天限期。”

“可以,就是四天,”劉銘傳又說,“還有件事,郭軍門這一次沒有帶姨太太來,看他這兩天眼睛都紅了你得想辦法給他敗敗火!”

“那好辦,交給我,包管妥當。”

“好了。請你明天一早就動手吧!”

“是!我跟大帥告假。”吳知府起身請個安,退了出去。

第二天上午,吳知府帶着人進城去辦乾糧,劉銘傳約了郭松林一路去視察防務,順便把這天晚上請附近的紳士吃飯的作用告訴了他,約他一起來當主人。

“不必了!你一個人出面也一樣。”

“來吧,來吧!聽聽他們說些什麼。”

爲了要打聽匪情,一向跌宕不羈,憚於應酬的郭松林,到底還是赴了席。上燈時分,客人絡繹而至,名爲“紳士”,自然都有功名,不過大多數都是拿錢買來的,有些是捐班的佐雜官,有的只捐了個監生,不是想下場鄉試,只爲上得堂去,見了縣官,不必跪下磕頭,作個揖口稱“老公祖”的這點便宜。其中最體面的兩個紳士,一文一武,文的是個舉人,在浙江做過學官,姓趙;武的是個河工同知,姓李。論官位是姓李的高,但那一個是舉人,出身不同,所以連一品大員的兩個主人都另眼相看,稱他“趙老師”,奉爲首座。

赴宴的客人都懷着心事,“宴無好宴,會無好會”,年近歲逼,兩位“提督”下帖子請吃飯,這頓飯豈是容易下嚥的?

所以大家事先在李同知家商量了半天,湊了兩千銀子作爲“炭敬”,公推趙老師致送,等酒過三巡,他咳嗽一聲,把兩個紅封套取了出來,起身離席,要來呈遞。

劉銘傳倒很沉着,雖知是怎麼回事,要等他開了口再說,在另一桌做主人的郭松林卻忍不住了,大聲問道:“嗨,趙老師,你那是幹什麼?”

“回兩位大人的話,附近這幾個荒寒小村,幸託蔭庇,特爲預備了一點點敬意,請兩位大人賞收。”

“哎呀,真窩囊死了!”郭松林把眉毛眼睛都鄒在一起,“省三!你快跟大家說了吧!”

“趙老師請坐!”又好笑,又好氣的劉銘傳,叫戈什哈把愕然不知所措的趙老師扶回席上,說明了以輜重相贈的本意,接着又聲明:“不過目前還不能散發,等我們把這一仗打下來,留着那些糧秣被服,請各位爲地方辦善後。今天備一杯水酒,先向各位說一下,心裡有個數,好早早籌劃。我再拍胸向各位說一句:“要不了十天工夫,壽光就看不見一個捻匪了。”

這番話出口,被邀的客人,無不大感意外,那李同知人極能幹,隨即高聲說道:“兩位大人真正是愛民如子,憂民如傷。趙老師,我們得要爲地方叩謝兩位大人的恩德。”

“應該,應該!”

客人都站了起來,趙老師和李同知走到下方替兩位主人磕頭,劉、郭二人遜謝不遑。亂過一陣,各回席次,劉銘傳乘機提出要求,不得收留捻軍,不得供給捻軍糧食,不得把官軍的情形泄漏給捻軍!各人守住自己的圩子,不與捻軍打交道,如果發現大股捻軍,隨時來報告,以便出隊攻剿。

他說一句,大家答應一聲,看得出是各人真心願意聽從。郭松林十分高興,也十分佩服劉銘傳,這一手乾得很漂亮。

賓主盡歡而散,只有李同知一個人留了下來,說有機密奉陳。劉銘傳便把他和郭松林邀入臥室,關起門來密談。

“有句話,本來我怕惹麻煩不敢說,兩位大人局量如此寬宏,我想說了也不要緊。”李同知說到這裡停了下來,要看他們兩人的意思再作道理。

“不妨!”劉銘傳鼓勵着他:“你儘管實說。”

“是這樣,有人傳來一句話——這個人也不必說了,反正決非通匪,說李允有意投降。我不知他這話真假,而且也不敢幹預戎機,所以沒有理他。如果兩位大人覺得不妨一談,那條線我還可以接得上。”

“李允?”劉銘傳看着郭松林沉吟,似乎不知道怎麼說纔好。

郭松林是恨極了捻軍,也極不相信捻軍,但這裡凡事到底要聽劉銘傳作主,所以雖不贊成,也不開口。

“李允跟賴汶光是曾九帥下金陵以後,一起投捻的,這兩個什麼‘王爺’都快五十歲的人了,跑也跑不動,是也該投降了。不過,”劉銘傳問道,“賴汶光怎麼樣呢?”

這句話,前幾天“接線”的人來,李同知就曾問過。據說賴汶光決不投降,尤其不肯投降李鴻章,因爲李鴻章克復蘇州,用程學啓的計謀,招降僞納王郜雲官,殺了僞慕王譚紹光,開齊門迎降。結果那些“王爺”、“天將”,爲程學啓關閉營門,殺得光光,有此一段往事,賴汶光寧死不降。但程學啓殺降,李鴻章縱非指使,亦是默成,所以淮軍頗諱言其事。李同知知道這個忌諱,當然不肯說實話。

“賴汶光如何,倒未聽見說起。”

如果賴汶光肯投降,劉銘傳倒願作考慮。李允雖也是東捻中的一個頭目,卻無甚作用,垂成之功,劉銘傳不願多生枝節,而且也知道郭松林決不贊成。不過官軍總應該予匪賊以自新之路,有人投誠,拒而不納,這話傳出去不好聽,所以他便用了一條“緩兵之計”。

“這樣,拜託你老兄跟前途聯絡一下看,賴汶光怎麼說法?

最好一起過來。”

“是!”李同知也看出來了,劉銘傳並無誠意,便站起身預備告辭。

“老兄等一等!”劉銘傳很鄭重地告誡他說,“這件事就我們三個人知道。同時,傳話過去的時候,請你也不必說得太肯定。”

李同知一番熱心,至此消失無餘,根本不會再去傳什麼話,接什麼線。所以連聲答應:“遵命,遵命!”

他是走了,郭松林卻有些擔心,怕李同知跟捻軍有什麼勾結。劉銘傳說他不敢,安慰了幾句,一個勁催他早早回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