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七章 天地不仁

一聲慘叫,剛剛趕來的赤雪遙遙跌倒在彎橋之上。

鐵慈坐在屋前,景緒和萍蹤死死地按着她的肩,她卻已經不掙扎了。

整個屋子已經卷入火焰之中,凝芳閣內的護衛提着水桶趕來救火,他們不認識皇帝這一批人,鐵慈來的很少,進入也是通過秘密通道,不見外人。

那一羣人吵吵嚷嚷的救火,這一羣人沉寂如死。

忽然景緒擡頭,萍蹤也道:“什麼聲音?”

兩人擡頭,就看見天際一道冷光劃過,那光明明來自極其遙遠的地方,卻能在半空中凝而不散,宛如一道穿刺天地的玉柱,轉眼便要抵達。

渾渾噩噩的鐵慈擡頭。

一瞬間眼前掠過這光,也掠過那年在魃族山谷所看見的那幅畫。

一道光從街道這頭穿到那頭,正當鼎盛時期的三狂五帝之首毫無抵抗能力,從此不得不和知己分離,蟄伏南疆二十年。

她什麼都沒想,兩隻手抓住兩個人,全力一閃。

下一瞬水花濺起半丈高,三個人跌入水池,三人都覺得頭頂猛然大亮,一時間什麼都看不清,刺目的白光中只感覺到什麼東西噗噗濺起灑落頭頂,四面景物彷彿都在無聲中消弭。

片刻後,白光消失,萍蹤一轉頭,啊地一聲。

水上原本有拱橋,現在,那半邊橋消失了。

而橋前,鐵慈方纔呆過的地面上,現出了一個臉盆大的洞,從四面翻濺的泥土量看,那洞極深,現在那洞上面支着一個人,或者說只有半個人——一半衣裳整齊,連頭髮都沒亂,另一半卻完全消失,只能看見齊整的森然的骨架。

那是個來救火的護衛,水桶還拎在手裡,水甚至都沒漏出來。

半晌,萍蹤喃喃地道:“這是什麼武器……”

景緒臉色卻極其難看,看着自己的手掌。

他方纔被鐵慈拽跌的時候,手伸出去,被白光邊緣掃到。

現在那裡少了一根小指。

疼痛到此刻才襲來,他看着那無比齊整的切面,咬牙掏出金瘡藥自己包紮了,然後起身,一言不發就走。

鐵慈冷聲道:“站住。”

景緒理也不理。

“怎麼,嚇破膽了?”鐵慈道,“二十年前逃過一劫,至今遺患猶在,連面對的勇氣都沒了?”

“我若早知是這些人,我纔不捲入這渾水。”景緒背對她,聲音沙啞,“你少諷刺老夫,這些人根本就不能算人,大幹根本無法抵抗他們,還是你以爲,你能超越當年的三狂五帝?”

“我不是你們三狂五帝,但我是整個大幹,最瞭解他們的人。”鐵慈道,“跟着我,保護我,你還有機會活。否則就和當年一樣,你們這些大幹強人,一樣是他們首要清除的目標。用他們的話來說,你們是危險分子,不安定因素,首要剪除目標。”

當初看見那幅畫時,她懷疑過師父出手,但是想不明白,師父一個商人,爲什麼要將三狂五帝打入塵埃。

如今纔算有些明白了,三狂五帝當初主要在盛都,爲各王府所供奉,當年師父很可能帶着任務來,挑選了她,自然要捲入政爭。無論是出於擁戴鐵儼這一系奪位,還是爲了將來她們入侵大幹,三狂五帝這樣的強力人物都不能留。

所以冰湖救人,也許從來就不是偶然。

世上所有的運氣,都暗中標價,所有的恩惠,都最終索要報酬。

“現在首要剪除目標應該是陛下吧?”景緒點了點那個洞。

“是,然後呢?殺了朕,下一個是誰?”

景緒不說話了。

鐵慈打開了丹霜最後扔出來的那個小盒子,裡頭是一支針劑,鐵慈二話不說給自己注射了。

她不能被感染,她如果死了,丹霜就白死了。

大幹也會就此亡國。

她最後看了一眼在火光中不斷崩塌的屋子,對伏地痛哭的赤雪道:“丹霜的骨灰,就你負責收了。”

“如果沒有機會好好葬她,就將骨灰仔細收好。”

“你知道盛都所有的躲藏地方,所有的我們的佈置,所以從今天開始,我要你在保護好自己的前提下,提供給盛都百官和百姓最大限度的保護。”

“我已經傳令戚凌、夏侯淳、不青和阿扣,宮衛、九衛、魃族的一半人,盛都所有兵力,都會留在盛都,執行戰時應急政策,軍權自然還在他們自己手裡,你要做的是和他們互通信息,防止瘟疫傳播,保護能保護的所有人。”

“敵人若非迫不得已,不會大肆殺戮。因爲他們需要人,需要穩定運轉的國家,我猜,就算散佈毒素,在目前還沒到矛盾不可調和的情況下,應該也不是最烈最不可挽回的那種,主要目的,是威懾和鎮服。”

“而且實驗室也給我毀了,我猜他們物資的儲備量不足,且會在過往幾年內儲存在實驗室一部分,所以他們現在行事會更加審慎,不到迫不得已,不願和我們的百姓軍隊正面衝突。”

“我們還有機會。我給你們的這段時間的政策,就是非暴力不合作。消極抵抗,只要保障最基本的民生,其餘一切政事運轉都停滯擱置,所有資源都轉入地下,不給對方接觸到任何資源的機會。”

“掌握重要工程和礦產信息的所有官員都予以軟禁,消失於人前。”

“全國所有的地圖和軍力佈防圖等密檔,如果被發現,直接毀去。”

“所有參與這次聯名上書要求改革的激進學子,一律以勾結外敵謀反爲名下獄,所有參與此事的官員,一律去職下獄。”

“我要求你們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儘可能消滅對方的人員和力量。他們的人員很寶貴,且不會留在盛都太多,你們前期可以麻痹他們,我不管你們用什麼手段,醇酒美人,明槍暗箭,光彩的不光彩的,都行。等到他們疲倦,或者大意之後,各個擊破。要想法子掠奪或者毀去他們的武器裝備。後期如果他們一直沒有能成功,可能會採取極端手段,所以提前讓他們失去力量很重要。”

“對方應該快要到了,還有許多沒來得及交代的,你回去重明宮須彌座下暗格尋找,那裡有我給你們的信,照做就行。”

“最後,動用我們的輿論力量,在百姓中散佈敵人想要奴役統治我們的根本目標,告知他們對方的危險性和我們可能面臨的可怕未來,告訴他們我們面臨是亡國之危,告訴他們,不管對方說了什麼,不管對方多強大,但朕不會死,不會放棄盛都,不會放棄大幹,朕,一定會回來。”

赤雪擡起紅腫的雙眼,聲音顫抖,“陛下……您要去哪裡?現在的盛都,不能沒有您!”

“現在的盛都,不能有我。”鐵慈答。

因爲她纔是最主要的目標。

她在盛都,對方就會不斷追捕,不死不休,在這個過程中,手段會逐步升級,且越來越沒有顧忌。

這從他們一開始就散佈毒素就能看出來了。

他們用那道可怕的光,用能碾平山林的巨型戰車,用能夠爆出巨大花火殺傷力無窮的槍炮,用這個時代的人沒有見過甚至無從想象的各種可怕的,能夠瞬間摧毀無數人命的武器。

他們不會顧忌大幹百姓的性命,便如大象不會避開腳下的螻蟻。

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升級的武力打擊,會將多少樓臺夷爲平地,將多少性命化爲虛無?

她在實驗室,看見那個轉眼被穿透眉心的學生,在方纔,看見那隻剩一半的護衛,心裡便知道,只要她在,人口密集,集合大幹無數重要建築,文華百年的盛都,就會毀於戰火。

她只能離開。

去往早有準備之地,去往地廣人稀之地,將對方絕大部分有生力量引出盛都,決戰在青山荒地和雪原之上。

那樣,即使對方使出滅絕手段,爲害也好,遺禍也好,都將大幅減輕。

而她,要將這些侵略者的主要力量,都留在那些無人之地,用大幹厚重的黃土,徹底埋葬他們的野心。

她知道。

這一路會九死一生。

但她別無選擇。

……

天際傳來嗡嗡聲響,隱約可見有光。

鐵慈起身,面前是一泊荷池,這個季節只剩下殘荷,斷莖枯葉,依舊零落在水面上,看起來有點有礙觀瞻,不過這裡本來就是廢園,倒也並不突兀。

鐵慈躍上那叢枯荷。

腳下很穩定,枯荷竟然沒有搖擺,仔細看去才能發現,那支枯荷是假的,掩藏在衆多衰敗荷葉之中,其上還做了許多斑斑鏽跡,看上去天衣無縫。

鐵慈腳下微一用力,枯荷發出咔地一聲。

下一步鐵慈又落在另一支假枯荷之上,又是一聲“咔。”

鐵慈每一步都落在那一片荷叢中的假枯荷之上,咔咔之聲不絕,景緒等人跟隨在後,完全無從捉摸那些假荷葉在哪,直到十數聲之後,一聲長響,池水水位忽然在降低。

片刻之後,便泄了個乾淨,現出河底,一扇石門正在緩緩開啓。

開啓後的石門內,隱約可見向下的滑梯。

景緒也不禁心中暗贊這機關設計真是妙絕。

鐵慈當先,幾人都滑了下去,景緒注意到鐵慈滑下去之前,手在門邊扣了一下。

落地後,裡頭風入油燈自燃,照見偌大的一間石室。

迎面就是一張極其精細的大幹輿圖。

輿圖上城池俱全,山陵起伏,只是並未標明軍隊糧庫等重要裝備之地。倒是在幾處插了旗。

另外,輿圖上最多的是一個看上去十分光彩燦爛寶石標誌,密密麻麻,盛都尤其多。

都認得是瑰奇齋的標誌,幾年來,因爲太師得勢,瑰奇齋規模不斷擴大,發展極其迅速,幾乎可以說是“凡有井水處皆有瑰奇齋。”

有個笑話說,在盛都隨便撒泡尿,都有可能撒在瑰奇齋的地盤上。

地圖上也有一些別的標誌,還有以顏色標出的各種路線。

鐵慈對着輿圖沉默良久,萍蹤看着圖,眼裡都是圈圈,喃喃道:“好多瑰奇齋……”

景緒哼了一聲。

確實多,多到密織如網,走哪都能撞到這網。

如果這些瑰奇齋都擁有強大的超越現今的武器,那這盛都,誰都走不出去。

就算是已經標出來的那些路線,也未必就安全。

頭頂忽然傳來震動之聲,此處已經是極深的地下,震動依舊如此鮮明,可以想見上頭一定出了大事。

鐵慈在這一刻,提筆在輿圖上畫了一道線。

她畫得很快,景緒只感覺到那條路線十分曲折。

隨即燈光暗下,鐵慈從輿圖旁取下一個小包,順着通道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從牆上取下兩個揹包,分別扔給景緒和萍蹤。

她一個人走在前面,萍蹤跟在她身後,甬道深長而幽暗,壁上油燈光暈淡淡,她的身影單薄纖細,被燈光染得輪廓模糊,似要就這麼走進濃長的黑暗中去。

萍蹤忽然心中一跳,下意識追上兩步,偏頭看她。

就着暗色微光,她看見那腮邊微光閃爍,一滴淚珠,正順着鐵慈下頜,無聲滴入她衣領之中。

消失不見。

萍蹤怔在當地。

她自從當年鬼島初遇,到今日伴鐵慈逃亡,哪怕當初重明宮前,她也未見過鐵慈一滴淚水。

她永遠記得那年風雪裡,蒼白堅冷的鐵慈,坐在重明宮須彌座上俯瞰敵人,眼底只有血火和這天下。

直到今日,幽深甬道之內見這一滴淚。

這一霎她亦覺巨大的悲慟席捲全身。

當年那一刻,鐵慈失去所有摯愛的人。

如今這一刻,她失去最後的信念和支柱。

她所信任的,愛戴的,忠誠的,嚮往的,願意以終身熱血去奉獻的。

傾毀於眼前。

原來恩情是別有用心,原來扶持是暗藏欺騙,原來教導是包藏禍心,原來最終師父想要的,是她拿命拿一切來護的天下。

最後,她親眼看着自幼陪伴情同姐妹的丹霜,處於師父和她的夾縫之中,被逼自盡於前。

原來她掙扎努力那麼久,想要主宰自己人生的自由,到頭來卻發現,自己還是一個傀儡。

萍蹤只要想想, 就覺得窒息。

先前她看着鐵慈很快恢復冷靜,心中還想,皇帝是歷練出來了,這樣的慘事,轉眼也就平復了。

然而此刻,看着前行中默默流淚,卻依舊沒有停步的鐵慈,萍蹤一貫沒心沒肺的心腸,也一陣難言的絞痛。

她恍恍惚惚地想。

這個皇位,多少人趨之若鶩,翻開史書,爲它爭競流血者比比皆是。

可是若那些人知道爲了它要付出這般慘重的代價,他們還願意嗎?

她沒有答案,只知道此刻自己心中,涌現出對這人生的巨大不耐。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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