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慈並不想去李府,她想進蒼生塔,但最終她只是看了李縣丞一眼,帶着丹霜赤雪走了。
她扔出去的那個刺客,丹霜接到了,但是接到的一瞬間,人就死了。
鐵慈查看了一下,對方竟然也是被刀捅死的,當時人實在太多了,看來還有人混在人羣中,將他滅了口。
線索斷了,也算意料之中。
美人似乎受了極大驚嚇,雖然最終肯下了地,卻不肯離開鐵慈,非要跟着她。鐵慈便問她姓名,來自何處,委婉表示跟着她不大方便,不如讓她送人回家。
美人便泫然欲泣地道:“妾名飛羽,是扶春樓的姑娘。今日也是來祈福的,只是來得比較早,當時塔門還沒關,妾便漫步上樓,也沒見着什麼人,誰知道後來門就被鎖住了,妾出不去,也找不到大師們,站在窗口打算對下面呼救的時候,忽然被人推了下去……嚶嚶嚶。”
她掩面細聲細氣地哭了起來,鐵慈嘴角一抽,她涵養好,不說什麼。丹霜卻是個最看不得矯揉造作的,冷聲道:“不捏着嗓子你就不會說話麼?”
飛羽姑娘嘿嘿一聲。
不捏着嗓子說話,怕嚇死你。
不過給這麼一懟,她倒自然了些。鐵慈說送她回扶春樓,她便拉着鐵慈的袖子撒嬌:“大人,大人,你先別送我回去,回去又要迎來送往,陪那些又老又臭的傢伙。你不是要查案麼?我是苦主啊,你得找我查問怎麼跌下來的是不是?”
鐵慈嘆一口氣,捋下她的手,道:“姑娘,我可買不起你的時間。”
赤雪瞅着飛羽,和丹霜對了一眼,丹霜皺眉道:“你莫不是看上我家公子綺年玉貌,妄想攀附?我說,你是不是想得有點多。”
飛羽姑娘羞澀地低下頭。
不,還能更多一點。
鐵慈好說歹說,人家就是不肯走,一會兒說老鴇要打罵,一會兒說怕那個推她下樓的人等她落單要報復,這後一種理由倒讓鐵慈上了心,覺得這倒確實是個問題。她瞥了那美人一眼,心想若是真出了事,自己心裡也過不去,跟着就跟着,放在眼前也作不了妖不是?
於是便帶着飛羽姑娘去李府,路上飛羽姑娘終於取了冪離,面紗掀起那一刻,所有人都面色古怪,一向自詡好皮膚的赤雪摸了摸臉,丹霜冷哼一聲轉頭,眼底射出嫉妒的光,鐵慈倒是笑眯眯欣賞,心想比想象還美幾分,巡檢俸祿養不活,瑞祥殿倒不介意掃榻相迎。
她倒是有點羨慕對方的個子,她自己就算高的,這姑娘比她還高几分,卻又不顯得突兀。有種渾然天成的妙處。
馬車在李府門前停下,李家的下人涌出來接,簇擁着鐵慈去後院,那架勢,宛如接新姑爺回門似的。
鐵慈一向適應環境能力良好,和對方詢問可有合適衣袍,好換下自己一身又是血又是土的衣裳,對方請鐵慈一行在小廳上安置,派人去拿衣裳。
不多時,送衣服的人來了,卻是來了一大幫,前頭人蓮步姍姍,親自捧着衣服傷藥,卻不是李家那位小姐是誰?
人還沒轉過隔扇,鐵慈已經看見一方淺紅挑繡裙角,心中嘆了口氣,一眼瞟見飛羽姑娘並不吃喝那些點心,正在玩自己手指,快步過去,往飛羽姑娘旁邊一坐,伸手拈了塊果泥麻葉糕,笑着往她嘴裡喂,“來,吃點點心。”
飛羽姑娘一怔,隨即便笑了,張嘴將點心含了,非常熟練地給鐵慈飛了個媚眼兒。
鐵慈爲她迅捷準確的反應心中點贊,果然不愧是頭牌!職業素養就是高!
再一擡頭,看見淺紅裙子停在門前不動了,李家小姐顯然不是頭牌對手,每處五官都寫着驚訝失望,而眼眸很快便盈了汪汪的水。
鐵慈覺得頭痛。
但李小姐的傷心失望很快被一聲尖叫驅散,她撲過來,緊張地指着鐵慈的手腕,“血……血……”
鐵慈低頭一看,傷口不知何時又崩裂了,鮮血汩汩而出。
總是崩裂的傷口會很麻煩,衣服是不能換了,得先處理傷口,她示意丹霜,丹霜熟練地從懷中取出針線包,又打開一個小瓶子,給針消毒。
李小姐站在三步遠的地方,駭然地看着,一臉心疼又畏懼的神情。
她不知道做什麼,倒是飛羽姑娘看了一眼,睨着那羣發呆的人羣,曼聲道:“愣着做什麼?趕緊打幹淨的水,擦洗的布,拿包紮的布帶來啊。”
“啊,啊,快點去拿!”
熱水打來,雪白的布疊了一疊,丹霜擦洗乾淨傷口,擦了一層師傅給的麻藥,飛羽姑娘興致勃勃湊過來,盯着裝麻藥的瓶子看了一眼。
丹霜拿起針線準備縫合,這是師傅教的傷口處理辦法,李小姐看起來又要暈了,鐵慈便嘆息道:“我等武夫,刀口舐血,沒得嚇着小姐,小姐還是暫避吧。”
李小姐卻不肯走,扭着手指站在原地。丹霜毫不猶豫,唰唰便是兩針,動作粗疏,針腳難看,李小姐倒抽一口氣。
鐵慈卻不以爲意。她以前也有過撕裂的傷口,都是丹霜隨便縫,縫得和蚯蚓似的。也沒辦法,赤雪靈巧,卻做不來這事,以前還暈血,跟了她多年勉強好一點了,但這種重任還是無法承擔的。
鐵慈不以爲意,有人卻看不下去了,李小姐顫顫半晌,白着一張臉,掙扎了好幾次還是說:“……這……要麼……我來吧……”
丹霜回頭看她一眼,一聲冷笑,當真將針線一丟,道:“來啊!”
李小姐臉更白了,倒好像她是被逼的一般,上前撿起針線,抖着手比劃半天不敢下手,漸漸又盯着鐵慈的手腕發癡。
那手腕雖然傷口猙獰,偏偏襯得周圍肌膚潔白細膩,腕骨精緻,小臂線條優美而不乏力度。李小姐看着看着,兩頰漸漸紅了。
丹霜卻看不下去了,伸手搶回針線,道:“小姐您是來幫忙的還是來看男人的?”
李小姐的臉瞬間燒着了,期期艾艾捏着針線,眼看眼裡又要泛上新一波的淚來,鐵慈正在頭痛,忽然一隻手伸過來,接過針線,嗤地一下便下針,那針下得迅捷又有韻律,起伏間手指幾乎幻化成影,簡直縫出了美感來,很快就縫合完畢,而縫合完的傷口,也同樣具有美感,更妙的是,鐵慈發現,她用最少的針便達成了縫合收緊的效果,不僅手巧膽大,顯然還聰明得緊。
她禁不住讚道:“想不到飛羽姑娘竟然這麼好女紅。”
飛羽斜睨她一眼,手指一彈,將針線彈回丹霜手上針線盒,另一隻手手指按着鐵慈手腕,來回摩挲,一邊漫不經心地道:“什麼女紅?我可沒學過。這麼簡單的活兒,看看不就會了嗎?”
鐵慈垂頭看自己手腕——這位頭牌手指按在她肌膚上,來回緩緩摩挲,眼睛卻看着別處,好像完全沒注意到自己在幹什麼,這是摸寵物的習慣動作,還是個死變態?
不管哪種,都挺手賤!
她看看手腕,再看看飛羽。
飛羽的手指一頓,眼底露出一絲茫然,不動聲色拿開手指。又拿起那裝麻藥的小瓶兒,無師自通地給她抹了一層。然後手指一卷,非常自然地收進了自己的袖中。
赤雪忽然笑道:“哎呀,這瓶子飛羽姑娘小心拿穩了。”更自然地伸手一拉,就又把瓶子拿了回來。
當面被拆穿的飛羽,臉都不帶紅的,贊赤雪:“您真妥當。我們院子裡楊媽媽都沒您這般細緻。”
赤雪也像沒聽懂她罵人,笑吟吟謙虛:“不敢不敢,失敬失敬。”
鐵慈聽着兩人機鋒。心中忍笑,面上雲淡風輕,丹霜幫她把傷口裹緊,她起身去換衣服。
她轉過屏風,後頭丹霜狠狠瞪過李小姐和飛羽。前者一臉羞愧地低頭,後者含笑對她眨了眨眼。
鐵慈很快換好了衣裳,簡單洗漱過,便開始了對李小姐的問話,她這回坐得離兩個女人都遠遠的,一本正經地讓李小姐把那白梅花拿來給她看看,又問白梅花最早出現在哪裡,怎麼出現的。
“……我也不知道,是我的丫鬟綠綺忽然叫起來,我們才發現院門上多了一朵白梅花……”
李小姐的丫鬟便上前一步,用托盤端上一朵白梅花。
鐵慈湊過去看,之前的白梅花都不齊整,第三具屍首上還沒白梅花,這回她可得仔細看看。
左瞧瞧,右看看。
半晌之後,鐵慈坐下,以手撐額,嘆息一聲。
這大好春光,幹什麼不好,便是回去和被窩抵死纏綿也好啊!
“公子,這……這有什麼不對嗎?是不是我要死了……”
“不,怕是這滿屋子的人都老死了您也未必會死。”鐵慈目光放空,溫柔而麻木地道,“姑娘,小姐,大爺,您就沒看出來,這不是白梅花,這是一朵梨花嗎!”
李小姐:“……”
滿室寂靜裡,她看起來要哭出來了,“可是……可是……梨花蕊心不是這種紅色啊……”
“我剛從前院過來,看見垂花門那邊種了一棵紅心嬌梨,那種梨花越成熟,蕊心越紅。大抵是先前起了風,將那花千里迢迢吹過來了,小姐你又難得出垂花門,所以不清楚自家宅中有這種梨花。”鐵慈起身,“我早該明白的,如果真是白梅花,您也該是一具屍首纔對……既然無事,在下便告辭了。”
雖然鬧了個烏龍,她倒鬆了口氣,快步向外走,李小姐一臉無措,提着裙子追在後面,很快便上氣不接下氣:“公子……茅公子……不是這樣的……我們聽見外頭有聲音……”
鐵慈笑而不語,丹霜道:“想要見我們公子也不必如此大費周章!你一句話,要人跑斷腿是嗎!”
李小姐更加惶急,一急卻說不出話來,眼看鐵慈已經邁過門檻,忽然遠處傳來一聲尖叫。
鐵慈一怔,循聲急奔過去,卻見一個綠衣丫鬟倒在地下,她一摸脈搏,還好,只是暈過去了。
將那丫鬟救醒,才知她就是綠綺,綠綺捂着頭,恍惚地道:“我剛纔去拿點心回來,正看見一個黑影從小姐院子裡跳出來,還沒看清,就眼前一黑……”
旁邊一個婆子接道:“老身聽見聲音不對,趕了過來,大聲呼喝,看見一條黑影蹲在綠綺身邊,聽見我聲音便跑了。”
綠綺便感激地道:“若非嬤嬤及時出現,也許我就被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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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慈不置可否,命人扶她去休息,轉頭看見李小姐一臉慘白,搖搖欲墜地盯着她。她嘆一口氣,道:“小姐莫怕,我不走了。今晚爲你守夜便是。”
李小姐立時轉憂爲喜。又說害怕,請鐵慈進她院子。鐵慈也不再推脫,卻又道男女有別,堅持只在院子裡休息守護,李小姐也無法,也不好一直陪她在院子中坐着,只好進了內室,卻又將窗扇支開,自己坐在窗下繡花,遙遙對着院子中鐵慈的背影,那一雙含情目,時時落在鐵慈並不寬闊的背上。
鐵慈就當沒發現,她自幼便因貌美,沒少受各種目光洗禮,且男女皆有,實在不必再大驚小怪。
說是守護,倒也不必正襟危坐,李小姐怕她傷後疲憊,讓人送了躺椅來,鐵慈毫不客氣坐了。一轉眼看見飛羽姑娘,不知何時也和人家要了一張躺椅,和她一人佔據庭院的一邊,悠悠地搖着。
鐵慈側頭看她,發現兩人竟然晃出同樣的頻率,心中一笑,想,這也是個妙人。
日光溫暖,連日疲憊,心裡又明白刺客此刻不會來,鐵慈只是稍稍閤眼,便睡着了。
她睡着了,坐在小杌子上低聲說話的赤雪丹霜立即住口,赤雪起身,去和主人家要薄被。狀似假寐的飛羽姑娘忽然睜開眼,輕輕走到鐵慈身邊,丹霜立即警惕地站起身,飛羽也不理她,取出自己的冪離,紫色的長紗拖地,她把長紗往鐵慈身上一罩。
丹霜皺眉看着她,伸手要掀開冪離,飛羽“噓”地一聲,道:“別炸毛的刺蝟似的。我心疼金主,給他蓋個被子而已。你啊,學着點,做女人,就得我這種宜家宜室溫柔小意的,懂?”
丹霜:“……”
槽點太多,一時實不知該如何吐。
她擡手要掀掉這溫柔小意宜家宜室的頭牌姐兒屁事不頂的紗罩,飛羽卻忽然將紗往上拉了拉,半遮住鐵慈的臉,悄聲笑道:“瞧,戴上冪離,他比我還像個姑娘家呢。”
丹霜心中一跳,手一頓,飛羽已經轉回了她的躺椅上,又給晃上了。
赤雪抱着一牀薄被回來,看丹霜神色不對,以眼神詢問,丹霜對着飛羽努了努嘴。
赤雪便明白了,低聲道:“少和她掰扯,不是個東西。”把被子給鐵慈蓋上,卻又將那冪離用撐子撐在鐵慈頭上,給她遮住了直射的陽光。
鐵慈再睜開眼時,看見的便是一輪紫紅色的太陽,而天際的霞成了一陣濃重的黑色,萬物籠罩在一層虛幻迷離的色彩中,輪廓沉而模糊,乍一眼,便如師傅當年畫過的末世機械風一般。
視線聚焦了才發現,不過是頭頂多了一頂紫色的冪離罷了,透過那層紫紗,她側頭,看見冪離的主人也在睡覺,側面鼻樑如刀削,高而挺直,下頜的輪廓卻比鼻子還鮮明,這樣的側面很有凌厲感,但那纖密微卷的睫毛卻又沖淡了這種感覺,而紅脣柔軟一抹,比垂在她頰側的一支桃花還豔三分。
她就像那魔山妖海里衣袂當風沒有性別的大邪,一手赤火一手冰,半身桃花半身雪,血色的披風兜一輪清澈的月,拈花的指尖散着黑色毒液。
鐵慈欣賞了一會,聞見飯菜的香氣,然後就看見那睡得彷彿人事不知的頭牌,唰地一下坐了起來。
她身上是不是裝了飯菜雷達?
對面飛羽姑娘坐起身往桌邊去,忽然轉頭,對她又飛個媚眼。
這是發現她剛纔偷窺了?
鐵慈也不心虛,大大方方坐起,去桌邊吃飯。一眼看見李小姐竟然坐了主位,這是要陪着用餐了。
那也得吃。鐵慈坐下,左邊李小姐,右邊飛羽。
飯菜很豐盛,鐵慈拿起筷子,李小姐忽然輕聲道:“公子受了傷,還是我爲公子佈菜吧。”
“在下傷的是左手,不妨礙拿筷,至不濟也有我的侍……”鐵慈話還沒說完,一雙筷子伸過來,夾着一枚鴿蛋,喂,哦不塞進了她張着的嘴中。
鐵慈:“……”
噎死我了。
我但知道被爭寵後果嚴重,卻不知道還有噎死那一種。
飛羽姑娘渾然不覺剛纔那一筷的兇狠,收回筷子,瞟李小姐一眼,笑道:“方纔那個故事告訴你,想喂就趕緊喂,想搶就立即搶,不然輪到你,黃花菜都涼了。”
李小姐看來又要哭了。
丹霜冷冷道:“對,想噎死人就趕緊噎。知名妓院的溫柔小意頭牌都是這麼煉成的。懂?”
鐵慈想爲她鼓掌。
她自十二歲成爲羣芳魁首,被人追逐不休,卻神奇地沒有受太多滋擾,多虧了有這麼一位兇狠毒舌的大丫鬟。
李小姐此刻才明白飛羽的身份,臉色淡了許多,也不再和她生氣。
飛羽倒也沒受這份輕視影響,慢條斯理吃飯,鐵慈舒一口氣,心想只要這位不作妖,就能好好吃一頓飯。再說她作妖也不是壞事,多少幫她擋了李小姐那令人消受不來的殷勤。
一時桌上幾乎沒有聲音,赤雪站在一邊佈菜,忽然輕輕皺了皺眉。
她發現,唯一發出輕微碗筷聲音的,是目前在座的唯一的閨秀李小姐。
鐵慈出身皇族,宮廷的訓練和規矩令她體氣尊嚴,吃飯從來不會有聲音。但是那個頭牌,爲什麼也吃飯毫無聲息?
她在這琢磨,那邊頭牌安靜不了一會兒,又開始作妖。忽然瞟了鐵慈飯碗一眼,道:“你一個大男人,吃這麼少?這滿桌的菜,沒有你喜歡的?”
鐵慈在宮中吃飯,每樣菜只夾三筷,絕不多夾。就連赤雪丹霜,都不知道她到底喜歡什麼。赤雪今日佈菜已經注意到要掩飾,給鐵慈夾菜當然不會每樣三筷,但習慣性是均衡夾菜的。而這飛羽姑娘這話問得也很有深意,她不僅看出這夾菜的規律,甚至看出了鐵慈根本沒有喜歡的菜。
鐵慈擡頭,敲敲她的碗,道:“那你一個女人,吃這麼多?胃口很好啊。”
飛羽道:“我小時候我娘不許我多吃,說是女孩子吃多了讓人笑,而且纖纖細腰才能算美人。那時候一年總有大半年是餓着的,同伴拿東西給我吃,被娘發現了,餓得更狠。後來長大了,她又覺得我該多吃,我便每頓多吃,一開始吃不下,吃多了便吐,但塞着塞着,吐着吐着,漸漸的胃口便大了。不過我少吃也成的。我這胃受得餓也受得撐,能屈能伸。餓七天不妨事,揣三缸也不妨事,着實是一個能造的好物。”
她說得輕描淡寫,鐵慈卻聽得有點發怔,不禁道:“這胃這般折騰,如何能好?”
飛羽卻又笑道:“那你又爲什麼不能吃呢?”
鐵慈本有一萬種託辭搪塞,此刻卻還想着對方那飽受虐待的胃,隨口道:“吃食太多,擁塞腸胃,會使血流集中此處,影響大腦運轉。人一旦笨了,很可能就萬劫不復了。”
赤雪輕輕咳嗽一聲。
鐵慈頓時醒覺,一時懊惱又詫異。
她宮中長大,久經風浪,實在不是嘴敞的人,此刻竟然將不該說的話說出來了。
是此刻春夜月色太靜好,還是對面含笑凝視的人專注的眼神太美?
飛羽倒怔住了,想了一會道:“你這又是哪裡的話?明明也能聽懂大概,但每個字都這麼奇特。”
說是能聽懂,可那李小姐可半點沒聽懂的表情,空白着一張臉。
鐵慈知道頭牌很是敏銳,但也沒想到敏銳到這地步,在心裡輕輕打了自己一巴掌,拿起筷子夾了塊排骨到她碗裡,“這是人人皆知的醫理。來,這個話梅排骨不錯,好吃你就多吃點。”
飛羽含笑睨她一眼,不說話了,李小姐卻目光追逐着那塊排骨,眼底眼看着就要射出嫉妒的光,鐵慈一看不好,可不要再鬧出修羅場來,就見李小姐身後的丫鬟已經忍不住,冷冷道:“什麼時候,青樓女子也能和我們小姐同座了?”
飛羽也不生氣,叼了排骨往後一靠,眼波流動,瞟着李小姐笑道:“喲喲,我看見你們這嫉妒的嘴臉我就好——開——心——啊——”
鐵慈:“……”
不,我不開心。
我怎麼就救了這麼個禍害。
飛羽還不放過已經氣紅了臉的李家主僕,忽然撞了撞李小姐的肩膀,眉飛色舞地道:“你知道爲什麼我獨得茅公子青睞嗎?”
鐵慈:“……”
不,不是,我什麼時候青睞你了?我怎麼不知道?
李小姐讓開飛羽,木着臉道:“姑娘說的是什麼話!”
飛羽手肘靠在她椅背上,臉趴在手臂上,笑吟吟拉長聲音:“因爲你沒有我更女人啊!”
李小姐怒而擱筷,一轉頭正看見面前一張秀麗皎潔芙蓉面,這般近的距離肌膚依舊毫無瑕疵,而薄薄眼尾挑起的弧度恰到好處,被那層密密睫毛半遮着,怎麼看人都像薄醉半繾綣,亂月碎星光,要將人魂兒勾至那無聲風月處。
世間美人多矣,尤物卻難見。李小姐一瞬間感到了一種叫做自慚形穢的情緒。
她一言不發地擱了筷,勉強和鐵慈點點頭,便回房去了。
鐵慈也不知道是該鬆口氣還是更擔心了。
匆匆吃完飯,李小姐房裡很快熄了燈。鐵慈坐在院中賞月,飛羽也在她身邊坐下來。
她坐得很近,鐵慈出於安全習慣,向來不和人挨太近,便讓了讓。
飛羽便又挪了挪靠近來。
她再讓。
飛羽再挪。
眼看已經坐到臺階邊緣,再讓必得跌下臺階,鐵慈嘆一口氣,不動了。
算了,總比坐在腿上好。
這念頭還沒轉完,就聽見頭牌嬌滴滴道:“大爺,在樓裡,這月黑風高的時候,您就該把奴家摟到腿上了……”
鐵慈:“……謝邀。但是姑娘你太重。”
頭牌幽怨地嘆息一聲,喃喃道:“還沒幫我贖身,就嫌我吃得多。果然古來男人多無情……”
鐵慈微笑。
男人無情不無情我不知道。
你戲超多我知道。
飛羽又安靜了一會,便又進入作妖下一輪。道:“既然咱倆有緣並肩賞月,那多少得說點什麼下飯吧?”說着從懷裡摸出一包瓜子來。
鐵慈從善如流:“行,那就說說近期有什麼事讓你很不高興吧。”
飛羽:“……閣下真是特立獨行。”抖抖袋子,給鐵慈倒瓜子。
鐵慈:“過獎,彼此彼此。”伸出手掌等瓜子,一顆、兩顆、三顆……
丹霜眼白快飛到天上——就沒見過這麼摳索的人,倒瓜子都怕倒多!
好在鐵慈不怕,她極其有耐心地一直伸着手掌,硬是逼着飛羽姑娘一顆兩顆三顆地把那袋瓜子倒了小半袋。
最後飛羽嘴脣都哆嗦了,不得不認輸,提前把袋子收回去了。
鐵慈微笑嗑瓜子,聲音很清脆,因爲她明白,刺激小氣鬼最狠的就是此刻吃得又快又香。
在報復性的嗑瓜子聲裡,飛羽也狠狠磕了一顆瓜子,道:“近期啊,不高興啊。就是一個醜八怪,竟敢點我伺候。她又不缺人,手伸那麼長幹什麼?耽誤了我掙錢的大事,罪不可恕。將來見着,少不得把她閹了……你呢?”
“我啊,”鐵慈想了想,不高興的事兒太多了,只能撿最無關緊要的說,“遇見一個敲詐犯兼小偷,偷了我最重要的東西,還打了一架。將來見着,閹了倒不至於,畢竟也不曉得是男是女,大抵是個人妖,倒不如賣到象國,說不定還能拿個選美皇后噹噹。到時候他拿獎金,我得一半。”
兩人說完,相視一笑,都覺得對方腦洞清奇,語言活潑,十分可喜兼可惡。
兩人祥和地肩並肩對着月亮嗑瓜子。磕了一會兒,飛羽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剛纔聽這裡的丫鬟說,你是盛都官宦子弟?那你見過皇太女了?”
鐵慈慢條斯理磕着瓜子:“沒見過。我不過一個沒入仕的從三品官員子弟,哪有機會見皇太女。”
“那也應該聽說過她的事兒吧?”
“哦?你要聽她哪一方面的?”
“哪一方面都成。”
“那我就說了,皇太女啊,美貌自不必說,才華那也是一等一的,還性情溫婉,人品高潔,勤政愛民、克己尚儉,謙恭仁孝,人品貴重……”
飛羽噗地一笑,悠悠道:“那可真是奇了。我聽說的皇太女,可和你說的不一樣。”
“哦?願聞其詳。”
飛羽磕了一堆瓜子皮,將一堆瓜子仁攏在一起,一口吃了,滿意地咔嚓咔嚓完,才一錘定音般地道:“醜,且廢!”
鐵慈默然,廢也就罷了,明裡暗裡堵不住人嘴這麼說,可這醜?
飛羽指着自己鼻子,“不如我的,都算醜。”
鐵慈看她一眼,“哦。”
她不鬥嘴,飛羽反而不習慣,膝蓋碰碰她,“哦什麼哦?”
“我在想。”鐵慈和飛羽不一樣,她一顆一顆地剝瓜子,保持着同一節奏,慢吞吞地道,“現在滿嘴噴出來的水,都是將來流到腮邊的淚。古人誠不欺我。”
飛羽呵一聲,滿滿快要飄起來的不以爲然。
鐵慈笑眯眯地看着她,心想你這娘們再大放厥詞詆譭孤,孤遲早把你綁到瑞祥殿的鳳牀上,對你圈圈叉叉再叉叉圈圈,叫你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每天欲仙欲死要死要活活剝生吞吞聲忍泣……
大抵飛羽沒能從她滿臉的慈祥中看出她已經黑得流油的內心,過了一會打了個呵欠,鐵慈覺得肩膀一重,側頭一看,頭牌竟然把頭靠在她肩上,睡了。
鐵慈看着她烏黑濃密的睫毛,簾子密扇一般,這女人睜開眼的時候容色豔美有高貴之氣,閉上眼卻顯得秀麗清雅,氣質有一種微妙的矛盾感,她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睫毛,飛羽擡手拍蒼蠅一樣拍開她的手,鐵慈一不做二不休,手指下移,捏了捏她臉頰,觸手竟然一滑,忍不住又妒又恨嘖嘖一聲。
她又等了一會,等飛羽似乎睡沉了,擡手解下赤雪給自己披的披風,往飛羽頭上一罩,又拖過一個凳子給飛羽靠住,輕輕起身。
既然你要坐在這裡守夜,那就代孤守唄。
她打算去蒼生塔看看。
剛站起一半,披風裡忽然伸出一隻手,那方纔還睡得很熟的飛羽,閃電般地抓住她,隨即手臂便極快地攀援上了她的腰,鐵慈下看,飛羽竟然還閉着眼睛,暱聲道:“大爺……別走呀……夜渡資還沒給呢……”
鐵慈:“……”
聽過嫖客夜半走人賴嫖資的事兒,沒想到今兒自己也客串了一把。
這姐兒真敬業。
正想扯開她的手,忽聽一聲風聲銳響!
這聲音太熟悉,鐵慈剎那間什麼都來不及想,猛地向後一仰。
風聲從她鼻尖擦過,帶來一陣徹骨的寒意,隨即咻地一聲,穿過院中花木,炸開無數綠屑碎花,一閃不見。
鐵慈倒地時飛羽還摟着她的腰,這一倒飛羽便栽到她身上,鐵慈一揚手,披風罩下,將兩人罩在其中,隨即風聲連響,夾雜着丹霜的叱喝之聲。
鐵慈揚聲喝:“丹霜,保護好赤雪!”
她這一分神說話,風聲逼近,騎在她身上的飛羽忽然往她胸口一趴,嗤一聲風聲從兩人頭頂掠過,披風無聲無息裂了一條口子。
鐵慈雙臂一緊,抱住飛羽,猛地一個翻身,披風連帶兩人在空中滾滾翻騰,嚓地一聲再透一道光亮,兩人也又躲過一道銳風。
砰一聲兩人摔落地面,這回是鐵慈騎在飛羽身上。
披風緩緩降落,依舊蓋在兩人身上,而第三次風聲又到了,這回便如暴雨疾風,來自四面八方。
飛羽似乎十分慌亂,伸手亂摸,猛地按住了鐵慈手腕,正按在鐵慈傷處,痛得鐵慈渾身一軟,飛羽已經抱着她,蹭蹭蹭蹭連滾了好幾個翻身,鐵慈聽見奪奪奪奪之聲緊跟着她們的翻動而來,不斷射在她們翻過的地面上,最近的一次她已經感覺到了箭矢冰冷的箭桿咯着了腰,可飛羽的翻動看似慌亂,卻又靈活得難以形容,每次都巧而又巧地擦邊而過,利器插入地面騰起無數灰塵,夾雜着一股奇怪的氣息,從披風破了的縫隙滲入,鐵慈此時也無法閉住呼吸,嗆了好幾口,連翻了好幾個身,兩人才堪堪停下,這回又變成了飛羽在鐵慈身上。
此時風聲終於停了,鐵慈吸一口氣,覺得那種奇怪的氣味更加濃郁了,而身上的飛羽忽然渾身一震,隨即竟然雙腿一撐,就要在她身上站起。
這姿勢着實奇怪,鐵慈怕她這樣站起來會成爲敵人的靶子,好心地將她一拉,飛羽猝不及防,又跌在她身上,這一霎間,鐵慈忽然感覺自己被什麼硬硬地戳了一下。她不由一愣,飛羽身上帶武器了?
但那觸感似乎也不太像……
她正百思不得其解,就聽見飛羽似乎倒抽一口氣,然而還似乎咬牙切齒了一下,猛地將她一推。
她將鐵慈推出去的瞬間,呼地一聲風聲又起,這回像是重物,風聲極其沉猛,方向正衝着鐵慈的腦袋。
聽這風聲,便知那東西重得嚇人,擦着了也要傷筋動骨那種。
鐵慈怒從心起。
這姐兒是要把她推出去當擋箭牌咋的?
她向來也是個不吃虧的,被推出去一瞬間一把抓住飛羽的手,猛地一掄,將她向着風聲方向掄了出去。
然而飛羽竟然也是個混不吝,被掄出去一瞬間伸手勾住了她腰帶。
兩人方纔還合力禦敵,瞬間又爭相互坑,拖拖拽拽連成一串,彼此拖延時間,頭頂猛然一暗,什麼東西猛地砸下,夾雜着丹霜的怒喝。
“咔嚓。咔嚓。”
接連兩聲脆響傳來,卻不像骨頭碎裂的聲音,兩條人影各自滾開,怒目而視。
又是砰然一聲巨響,灰塵騰起又散去,場中不知何時,多了兩把躺椅,兩把椅子一邊一個,架住了一塊巨石。此刻躺椅已經碎裂,在巨石之下裂成一堆脆竹碎木。
在最後那霎,兩人一人勾過來一把躺椅,借躺椅架住了巨石片刻,順利滾出殺傷範圍。
丹霜衝過來,看清場中景象,鬆了口氣。
隨即她看向飛羽。
兩把躺椅在院中左右放着,但並不是誰都能在生死剎那有此急智的,尤其在上有巨石下有拖後腿同伴的情況下。
皇太女有這個本事不奇怪,這個青樓女子也有這等聰明,就很難得了。
鐵慈握住受傷的手腕,剛纔一系列激烈動作,現在半邊身子都麻了。她難得沉下了臉色,盯着那半人高的巨石。
這麼重的石頭,便是絕世高手,也很難隔那麼遠扔過來,除非……用投石機。
投石機是攻城器械!
攻城器械怎麼會在這半夜,在一家普通府邸中出現?爲了殺她如此大費周章,這是發現她身份了?
先前機靈的先藏起來的赤雪也出來了,看見巨石,頓時明白事情嚴重性,臉色如雪。
三人的目光都投向飛羽,她半跪着,寬大的裙子像一個帳篷一樣,擋住了整個下半身,臉色比她們還要難看幾分,兩頰卻泛着一層怪異的紅。
這姿勢有點奇怪,她卻一直維持着,並沒有起身。
鐵慈並沒有將太多注意力放在飛羽身上,這姐兒是有點神秘,但這事應該和她沒關係,畢竟方纔那飛箭巨石可沒繞開他。
她忽然發覺哪裡不對。
院子裡鬧得攻城戰一樣,內室怎麼一直沒有動靜?
赤雪也發覺了,匆匆奔上廡廊,去敲廳堂的門。
沒有動靜。
鐵慈眼瞳一縮,慢慢起身,丹霜忽然道:“有人放藥了。味道不對。”
鐵慈知道味道不對,先前她就嗅見了,但此刻她除了有點困之外,並沒有什麼異樣感覺。
她正要推門,忽然外頭一陣喧囂,火光亮起,隨即砰地一聲,院門被撞開。
鐵慈手還按在門上,回頭,正看見李縣丞帶着人涌入,火把的光芒下,縣丞一臉怒容,喝道:“果然是你!你在幹什麼!你想對我兒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