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還懷孕了呢,你不是一直說想要給大少爺找媳婦嗎?這回可好了,大少爺自己找好了。”
有熱心人已經在給鐵慈指遊衛南,“看見沒有,那是你家夫君的堂哥,恭喜你,找到本家了。”
也有人道:“這小婦人自說自話,誰知真假,說不定是想要混入王府的刺客呢?”
立即有人反駁,“什麼刺客敢這樣走到遊大人面前?王府裡無數護衛,是真是假,見一見大少爺就知道了。堂堂燕南王府,還怕她一個小女子?”
衆人紛紛贊同,都催遊衛南趕緊帶人回去認認。
遊衛南平日裡攢的平易近人好名聲此刻顯然有點讓他被動,他怔了怔,看一眼鐵慈,最終還是笑道:“既如此,你便隨我進府見見大少爺。”
鐵慈做愕然狀,仰臉遊衛南,做足了村姑見着貴人不可置信神情。
被人推了一把,她才站起福禮道謝,顯出幾分羞澀怯怯,跟在遊衛南身後進了燕南王府。
施典儀隨即跟上,想看看後續會發生什麼。
他覺得如果這位是皇太女的話,此舉當真十分聰明,現在昆州百姓正在醞釀要城門喊冤,把皇太女攔在昆州城門之外,讓她顏面盡失,灰溜溜回盛都,誰都不知道她竟然就這樣悄無聲息進來了。
鐵慈在燕南王府宏偉的大門前,適當地露出震驚畏怯之色,然後跟着遊衛南的隨從從小門進了王府。
她化的妝是一張銀盆大臉,微微豐腴的身材,是那種一看就好生養,很容易得長輩喜歡的村姑模樣,十分的符合身份。
遊衛南對她就顯得很是缺乏興趣,進了王府,隨便吩咐一個婆子帶鐵慈去晚晴園,便回自己院子了。
鐵慈看着他遠去的背影,再看看自己前方一臉不耐煩等待的婆子,很好地收起了心中的訝異。
雖然用了很好的藉口,但這王府進來得也太容易了。
進府之後如此不設防,也出乎她的意料。
大抵是正主兒不在,遊氏父子有恃無恐吧。
她做出對這裡茫然又好奇模樣,和婆子說着符合自己身份的套話,婆子態度十分冷淡,嗯嗯啊啊的並不理會。
越走越偏,走了大半個時辰,婆子才遠遠地指着一處看起來分外荒涼的園子道:“前方就是晚晴園,我還有事,就不陪你過去了。大少爺最近病了,未必見人,你先去磕個頭吧。”
鐵慈絞扭着手帕,羞怯怯地道:“我……我是大少爺的夫人,我是大少奶奶……”
婆子從鼻子裡嗤了一聲,笑道:“是,是,你是大少奶奶。那大少奶奶,您快點過去吧,說不定大少爺一見到您,這病就好了呢?”
說着腰一扭走了,走出老遠,鐵慈聽見風中傳來她的笑聲:“不知道哪來的鄉下丫頭,也敢想做咱們的大少奶奶!”
一羣丫鬟咭咭咯咯地笑起來。有人笑道:“這可說不準,看這位倒是個有福相的,說不定將來還能抱個牌位守寡一輩子呢。再不然也有可能伴大少爺一起享受遊家宗祠的香火啊。”
那邊靜了靜,大概這話說得太犯忌諱,倒沒人接話。
片刻,一聲悶響,伴隨碗盆落地之聲,尖叫聲起,先前說話的那丫鬟啊地一聲大叫:“哎呀燙死我了!何姑,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你敢拿熱湯潑我!”
卻沒有人說話,隱約還有幾聲悶響,像是有人在拿腳踹人,丫鬟們驚叫着逃開,婆子氣急敗壞地衝上去,“何姑!你失心瘋了!你一個廚房雜役,敢傷着有思姑娘!”
一個微微粗嘎的女聲道:“燙的就是你這白眼狼!有思你良心被狗吃了嗎?你忘記當初你犯錯被罰要被攆出去,
是誰救了你留下了你!現在大少爺落難了,你轉頭就攀上了二老爺,不說伸手幫一幫,還說這種噁心話,你還是人嗎!你骨頭滿肚腸都是爛泥吧!”
有人道:“何姑你少說一句,知道你跟在大少爺身邊日子久,心疼大少爺。可如今你都派去廚房了,你還要鬧,是想連廚房也呆不住,被攆出去嗎?”
有思:“你敢打我!你敢罵我!來人啊幫我打!”
腳步雜沓。
鐵慈手指一彈。
遠處哎喲連聲,有思的叫聲最響亮,“誰又砸我!”
蹭蹭蹭腳步聲起,何姑是個機靈的,快步跑走了,那邊叫囂一陣,也便散了。
鐵慈繼續往晚晴園去,說是個園子,走近月洞門纔看見那磚石破敗,楹柱斑駁,門上還掛着蜘蛛網,也無人清理,透過門縫看院子裡,更是亂草盈階,殘枝敗葉,已經荒廢多年模樣。
此時天色已晚,晚晴園周邊空曠,闐無人跡,四面也沒有庭院,沒有高樓,只有一方面積不小的湖,夜風過湖,嗚嗚咽咽,倒映着冷月彎鉤,破園孤院。
鐵慈自言自語地道:“鬼片的氛圍有了。”
換成尋常村姑,這時候該哭了。
於是鐵慈也便蹲下身哭了。
一邊哭一邊小聲叫了幾句:“夫君,夫君……”
她聲音細弱,悠悠盪盪地飄開去。
又伸手輕輕釦了扣門上銅環,叮叮清脆之聲響在分外靜寂的暗夜裡,入耳便讓人心中一顫。
黑暗中有人悄悄搓了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
想要嚇嚇這女人的,不知怎地卻好像先被她給嚇着了。
門環扣響,半晌,裡頭居然有了迴音。
有個聲音打着呵欠,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響起,“誰啊!”
此時不過剛剛入夜,並不是睡覺時辰,這人聲音年輕,卻好像已經睡下了。
鐵慈從門縫裡看見一個白白胖胖的少年,穿着燕南王府小廝的衣裳,一臉瞌睡地走來。
他從側面倒座房走過來,拉開了門,愕然瞪着鐵慈,“你誰?”
鐵慈對他行禮,“妾身是海右滋陽人氏,前來昆州尋夫。得人指點,說是你們府裡大少爺是妾身夫君,還請小哥幫忙,通報一下大少爺,就說他的八娘子來尋他了。”
裡頭小廝傻了一陣,直接開了門,道:“進來吧。”
鐵慈一臉驚喜地進了門,小廝站在門側,並不往前,向正房一指,道:“大少爺就在那裡,您自己去吧,大少爺不喜歡我們打擾。”
鐵慈向前走了兩步,回頭,小廝正在看着她,臉上神情古怪,看見鐵慈一臉不安地回頭,他咧嘴笑了笑,幽幽悽悽地道:“大少奶奶去吧,大少爺正想着您呢。”
鐵慈一臉天真的感激,“多謝小哥,不知道小哥怎麼稱呼?”
“我啊,叫阿七。”
鐵慈點頭,又小心翼翼走了兩步,忽然低頭驚呼:“這地上怎麼有塊金子!”
阿七一驚,急忙快步衝過來,“你別動我先看看……哎喲!”
他腳下忽然一空。
地面裂開,出現一個黑黝黝的坑,砰一聲,阿七跌入坑中。
從落地時間看,坑還挺深。
鐵慈手一揮,園門關上,同時適時發出一聲尖叫,蓋住了阿七的叫聲。
咔地一聲響,地面平推出鐵柵欄,將坑擋住。
果然是個早有準備的陷阱。
園子外,聽見這一聲尖叫,兩個護衛打扮的人從草叢中站起,對看一眼,撇嘴一笑,轉身走開。
鐵慈蹲在坑邊,驚訝地道:“這是怎麼了?怎麼忽然多了個坑?阿七阿七,你還好嗎?”
裡頭沒聲音,隱約有噗噗之聲,鐵慈看見一股煙氣,從洞壁噴了出來。
哦,還有後續機關。
也好,省得這傢伙鬼叫。
鐵慈蹲在坑邊,心想如果真有這麼一個村姑尋夫,進了這鬼氣森森的園子,落入這坑中,受傷、驚嚇、關黑牢,兩天下來,不死也瘋。
也許王府不會讓她死,就瘋了最好,最後還能把她當做遊衛瑆的夫人善待,繼續博得美名。
又狠又毒。
現在,就讓阿七享受一下吧。
這位能留在晚晴園,應該也是遊衛瑆身邊的小廝,遊衛瑆被圈禁,生死未知。他吃得白胖,天一黑就酣然高臥,還配合王府坑害遊衛瑆的“夫人”,這種惡奴,天不懲治,那叫時候未到。
現在她不是來了麼?
鐵慈推開正房的門,點亮火摺子。
這正房一地灰塵,空無一物,連張板牀都沒有,地上散落着一些蘿蔔白菜之類的碎屑,天氣熱,散發出一股腐敗的臭味。
牆壁上似乎有條黑線在動,鐵慈的燈光照了過去。
那是一羣螞蟻,在順着牆上殘留的蜜跡遊動,拼成了兩個字。
“十八。”
躍動的火光裡,鐵慈毫無表情,宛如一尊石像。
眼眸裡卻冷鋒閃爍,盯着那兩個字。
牆面斑駁,沾着一些菜葉碎屑,看來遊衛瑆本想用蘿蔔白菜引螞蟻,沒能成功。
也不知道一個被圈禁的人,用了什麼樣的法子,才最終得到了蜂蜜。
也因爲如此,牆面很髒,那個小小的十八螞蟻字,掩在污濁之中,未曾被人注意。
在十八兩個字
鐵慈蹲下身,手指在骯髒的牆面拂過,“十八”兩個字消失。
但她會記在心裡。
會記得,“十八”兩個字比“姐姐”還大。
會記得那面破牆前無數深深淺淺的十八兩個字的印子,蘿蔔寫的,白菜寫的,湯汁寫的,寫滿了半面牆。
會記得那個活在自己世界裡的孩子,因爲純粹而從不關注世間,卻記住了曾短暫相遇的那個人,在陋室內,在寂寥中,在孤冷裡,一筆一劃,專心寫着她的名字。
未必是等待救贖,只是想念如此深刻,以至於白日黑夜不斷呼喚,召喚來螞蟻來寫她的名字。
“對不起,我來遲了。”
“不過我想,還來得及。”
鐵慈目光落在牆上,牆上除了深深淺淺的字跡印外,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畫。
她曾和阿瑆說過,如果實在不想說,可以畫下來。
阿瑆不愛和人交流,但是學習能力很強,鐵慈簡單教了他繪畫,他很快就畫得不錯了。
現在牆上畫着一個屋子,屋子裡面空蕩蕩的,有個人趴在牆上作畫,畫了一道山水,長長的水脈越過牆面,在水流的盡頭橫掃出三道軌跡,連接着一道隱隱的門戶。
鐵慈退後幾步,看看屋內,確定這畫的正是這間屋子。
作畫的是遊衛瑆。
牆上的畫一層覆蓋一層,用的又是菜汁,已經不大清晰,鐵慈手指順着水流的軌跡慢慢延伸,在水流的盡頭稍稍用力,連掃三次。
她手指一頓,碰到了一點縫隙。
手指正要用力。
忽然她回身,凝視着身後黑暗。
有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