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毒蟲振翅振動的氣流如狂風,向他撲來,想像中的密集撞擊卻沒有來,一陣風從頭頂過……
蕭雪崖霍然睜開眼。
那些毒蟲直接越過了他們的頭頂,往崖底撲去了!
他立即挺身。
但已經來不及了,蟲羣帶起的風十分沉重,撲倒了他的身形。
蕭雪崖往崖下落去,剎那間眼前光影變幻,雲散雲收,隱約一張帶笑的如玉的臉。
風聲如鼓,崖上似乎有人在叫,他什麼都聽不見。
“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
一句詩電光石火般從腦海中一掠而過。
忽然腰間一緊,身子生生停住,蕭雪崖反應極快,一腳蹬在崖邊,翻身而起,下一刻身周樹藤紛紛碎裂,那是他用來打猴子的藤鞭,被赤雪緊急抄來救了他,雖然脆弱,但終究爭取來片刻的墜落遲延,已經足夠他自救。
下一刻他落足在崖邊矮樹上,手指摳住崖縫。
看見毒蟲已經不飛了,正排成浩浩蕩蕩大軍往崖下去,而在他腳底數丈的地方,盤踞着一隻巨大的蜥蜴狀的獸,閃着一雙金色的圓圓眼眸,張開沒有牙齒卻有細長舌頭的嘴,舌尖彈動,發出一陣奇怪的韻律,那些毒蟲便排着隊,搖搖晃晃前赴後繼地衝入那張大嘴裡。
整座崖壁上這種獸足足有幾十只,零散分佈,毒蟲們一股一股地衝向它們的嘴,以至於崖壁上像不斷在流着黑色的瀑布一般。
可怖而又壯觀。
懸崖上,拋出樹藤的赤雪已經顧不上看底下蕭雪崖的情況,她周身緊繃地盯着前方,那裡隱隱探出一隻褐色的扁圓的頭,一動不動,不仔細看還以爲憑空生出一塊石頭,只“石頭”偶爾一睜眼,細長冰冷的眼睛才叫人驚覺,那是一隻巨蟒的頭。
毒蟲在倒退,從巨蟒的眼底下流過,巨蟒彷彿一個監視者,冷冷目送它們浩浩蕩蕩投入身後的密林裡,黑潮逆流,像打開的惡魔瓶子收回了惡魔。
脫力的丹霜則驚訝地看見面前蹭蹭蹭爬過一連串雪白的蜘蛛,每個都有球那麼大,長長的毛在風中飄揚,蜘蛛在前面跑,毒蟲在後面跟,大軍一般旁若無人從她身邊流過,向着先前鐵慈落足的山峰去了。
丹霜離那裡最近,勉強能隔着霧氣看清那邊的景象,她此時纔有空去看一眼那峰頂,卻驚詫地發現鐵慈不在那峰頂,而無數的毒蟲最終向着那峰頂而去,在那峰頂略略停留。
那窄窄的峰頂上盤桓着淡淡的霧氣,和別的霧氣顏色不同,似乎是淡紫色的。
片刻之後,山腹巨響,蟲子們匯聚成的洪流,在丹霜驚詫瞪大的目光之中,轟然而下。
……
漫山的毒蟲受召喚而來,被召喚而去,在山頂轟然墜落,循着和鐵慈一樣的軌跡一路滑底。
將整個山谷填滿。
過了不知道多久,山谷深處,山壁軋軋開啓,出來一艘船。
之所以是船,是因爲這座山谷已經被蟲屍填滿,路是沒法走了。
船輕輕薄薄,帶着滑輪,幾個白衣蒙面,連頭髮都罩了起來的人坐在船上,用閃着寒光的薄薄的槳划動前行,薄槳所經之處,蟲屍像被炒起來一般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一節節地被斬斷,漏下深深的溝渠,然後再一道道地化成灰燼。
那艘船劃了一陣,高高的蟲屍就被削去一層。
一人忽然咦了一聲,收回了槳,槳尖上沾了點血,他伸手往船下的蟲屍堆裡一拎,嘩啦一聲蟲屍如流水卸下,偌大的馮桓被他輕輕巧巧地拎了上來。
馮桓已經給蟲子身體上帶的毒給薰暈過去了,臉色蒼白,
唯獨一張香腸嘴依舊顯眼,那幾人像發現新大陸一般湊過去看,一人道:“啊,這個就是阿吉看中的人啊。”
“好醜。”
“還會中毒。”
“阿吉竟然喜歡這種無用的南人。”
“既然是阿吉的人,就帶回去給她看看吧。”一人將馮桓扔進船後。
前頭一人道:“這裡也有個人。”說着拎出了慕容翊,“咦”了一聲道,“他怎麼是平躺的姿勢?”
一人道:“呀,這人中了合歡蝶的毒,快死了。”
“早就中毒了,居然硬生生拖到現在。有點意思。”
“看,底下還有個人,他是被人硬託上來的!”
衆人便湊過去看,果然看見慕容翊身下,有一雙手直直地豎立着。
“哎,夠聰明啊,不然這人氣息斷續,早就被悶死了吧。”
“情分一定不同尋常呢,危機來臨時這樣託着他死不肯放。”
“哎,盡在這說閒話,趕緊把人挖出來啊。”
“說什麼呢,你看這船上,哪還有地方裝人?”
“就是,我們是來打掃的,不是來救人的。要我說除了阿吉的男人外,這個男人也不要帶,都是外人。叔公看見那麼多蟲子,正心情不好呢,不要惹他老人家生氣。”
衆人點頭稱是,擡起慕容翊就要扔下去。
忽然一隻手按住了慕容翊,馮桓慢慢睜開了眼睛,“……別,這個是我給阿吉準備的小妾……”
白衣人們面面相覷,有人道:“我們魃族可不像你們南人三妻四妾的。”
“阿吉說她想試試,我……我好容易給她物色的……”
白衣人們面面相覷,最終勉強點了頭。
馮桓四面看看,“殿……還有一個人呢?”
一人指了指底下,“還埋着呢……”
“那也是……”
“你在欺負我們是傻子嗎?”一人怫然不悅,“一個男的你說是阿吉的妾,一個女的你也說是阿吉的妾?我們怎麼不知道阿吉什麼時候男的女的都要了?”
馮桓瞠目。
殿下扮男人天衣無縫,從來沒被人看穿過。這幾個怪里怪氣的人是怎麼通過一雙手就看出來殿下是女人的?
馮桓艱難地爬起來,看見那雙手眼睛就紅了,也不怕那蟲屍噁心了,伸手進去就要拽,卻拽不動,也不知道哪裡卡住了。
一人道:“別拽啦,蟲子雖然死了,但是羽翅上還有毒粉,這麼多蟲子,早毒死了。”
馮桓面色蒼白,一屁股坐倒在船上,對着那雙手就哭起來,“嗚嗚嗚主子你怎麼就死在這裡了?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啊叫這大幹子民日後可怎麼辦啊……”
衆人:……什麼莫名其妙的!
倒是一個身材嬌小的人給他哭得心軟,提着鐵槳對着底下插了插,大概把卡住鐵慈的樹枝給切斷了,這回馮桓終於艱難地把人給拉出來了。
拉出來了卻沒醒,馮桓看着鐵慈鐵青的臉色,哆哆嗦嗦往懷裡摸銀票,“我這裡有錢,我有錢,你們帶她一起走,救救她吧,我把錢都給你們!”
白衣人們齊齊搖頭,“咱們要這破爛紙沒用。”
“你喜歡這破爛紙?叔公那整整一屋子呢,有時候生火柴禾溼了,我們就用這個點火,可好用了。”
“蠢貨,這都不知道,這是外頭的銀票,這東西我們想要多少有多少,隨便在地上撿個土疙瘩拿出去賣,都有南人傻子抓大把的這種紙來買。”
馮桓:“……”
我但知道盛都紈絝都能吹,沒想到您纔是老大。
他絕望地嗚嗚哭起來,抹着眼淚道:“如果你們不肯帶她走,好歹讓我放個煙花報個信,等人來給她收屍或者救走才行啊。”
衆人想了想,便點了頭。
馮桓身上沒帶煙花,但是知道鐵慈有,鐵慈身上隨時都有一個腰袋,裝着些必備的東西。
這腰袋質地及其柔韌堅硬,還滑溜溜的,上頭一長條鎖鏈一樣的東西,連着一個小小的鎖頭,雖然鐵慈兩次進水,但腰袋看起來居然還沒怎麼溼。
馮桓對着那鎖頭折騰了半天,往上拎,往下拽,都打不開,白衣人們看着好奇,也湊了過來,最後還是一人隨手順着長條鎖鏈方向一拉,袋子裂開了一條口。
這新奇的設計讓衆人嘖嘖稱歎,而打開袋子后里頭居然真的沒溼,讓人們更是驚奇。
但是裡面的東西大多數人都認不得,馮桓翻了半天,才疑疑惑惑找出兩個用特殊白色袋子裝着的東西,上面有黑字,煙花兩字還是認得的。
那袋子也是奇怪,光滑透明,沾水不溼,衆人又是忙了半天,還是先前那個拉開拉鍊的傢伙,發現了封口一道邊似乎可以拉開,用力扒開,從裡頭掏出了兩個奇形怪狀的東西。一隻像個桃子又像個屁股,中間一塊黑黑的膏泥一樣的東西,一個是個母雞形狀的小小煙花。
這東西怎麼看怎麼不像煙花,但在衆人灼灼目光逼視下,馮桓還是戰戰兢兢先點燃了那個桃子形狀的粉白色煙花。
一陣煙霧噗嗤噗嗤地冒出來,衆人面面相覷,神情古怪。
這聲音,真的很像排放肚中之氣啊……
一點小小的火花冒出來,黃色的,只有三尺高度,伴隨着一陣濃密的煙氣,然後……
那桃子正中心,慢慢冒出一截黑黃色的長圓形物體,看起來黏黏的,錢幣粗細,然後斷了,又冒出一截,然後……沒有了。
衆人:“……”
這是什麼羞恥煙花?
怎麼這麼叫人……產生些不大好極其私密的聯想呢?
彷彿聞見了臭氣呢……
馮桓一臉茫然,也不知道是受了太大打擊還是怎麼的,竟然不死心地又點燃了第二個煙花。
這回噗嗤噗嗤,在母雞屁股後冒出粉紅色的煙氣,片刻之後,噗地一聲,母雞屁股後滾出個粉色的蛋狀物。然後,煙花結束。
馮桓:“……”
皇太女的愛好,真是奇特啊……
不遠處山壁上,忽然出現一條縫隙,縫隙裡露出一雙眸子,死死盯着那煙花。
忽然馮桓聽見一聲咳嗽,回頭一看,頓時狂喜。
鐵慈竟然已經睜開了眼睛,還沒完全睜開就一陣狂咳。
因爲方纔無論是便便煙花,還是母雞生蛋煙花,都是對着她的臉放的……
因禍得福,她被薰醒了。
一醒來就看見那兩個奇葩煙花,她臉上表情一陣空白。
在瑰奇齋掃貨時,看見煙花就裝了,也沒來得及看到底是報訊煙花還是玩樂煙花。
現在已經沒有報訊工具了。
白衣人們看她醒來,頓時散開,當先一人道:“你既然醒了,自己想辦法吧,我們走了。”
馮桓對她殺雞割脖子地做手勢示意,鐵慈左右看看,也就明白了。
慕容翊被帶上船,也就有了生機,她心中一陣狂喜,卻又不想就這麼讓他被帶進去。
誰知道里面會發生什麼,她怎樣都要和他在一起。
她目光轉過,看見船上有個個子嬌小的白衣人,始終緊緊盯着她的揹包,手裡還抓着裝煙花的封口塑料袋,鐵慈看看這人,伸手示意他把東西還回來。
那人委委屈屈地將東西遞還,鐵慈取下身上水囊,往塑料袋裡倒水。
衆人愕然看着她的動作,鐵慈將袋子倒滿水,然後一點點捏緊自封袋的封口。
鎖好後,她將袋子倒轉過來。
水一滴不漏。
自封塑料袋是裝草藥的絕世好物,如果不是怕袋子破了會漏掉陰陽蘑菇, 她肯定用塑料袋裝。
一羣白衣人看着自封袋拼命眨巴眼的神情很是憨批。
很明顯因爲職業習慣,這些人想到了一些很是要緊的事,眼睛齊刷刷亮了,和一羣土狼看見獵物似的,看得馮桓激靈靈一個打顫。
下一瞬間所有人都伸出手來抓這袋子。
鐵慈飛快地將袋子收回,往懷裡一塞,對他們揮揮手,“各位再會,放心,我會想辦法自己爬回去的。”
一羣人伸着爾康手僵在船上。
鐵慈艱難地爬起來,身下都是蟲子屍體,平躺着還能勉強維持,一旦動起來,蟲子嘩啦啦往下塌陷,帶着人也往下陷,像流沙一樣,但比流沙噁心多了。
更不要說鐵慈還中了毒,畢竟被埋在這蟲子堆裡這麼久。
她面無表情背轉身,像個分外懶惰的樹懶一樣,爬一步退三步地慢悠悠從蟲子堆裡遊走了。
衆人面面相覷,張嘴欲言又神情糾結。
怎麼辦呢。
好想要。
可是寨子裡怎麼能進這許多外人……
叔公會生氣的……
忽然不知哪裡傳來清脆的孩子聲音,“抓住她!我要那個母雞放屁!”
白衣人們如聆綸音,齊齊伸長手臂,將鐵慈抓了回來。
船上載不下這麼多人,白衣人們就把皇太女毫不客氣地栓在船後,拖着她回去。
鐵慈毫無反抗地攤平手腳,任他們一路把她拖過蟲子路,身下的蟲子嘩啦作響,眼前瀰漫着粉塵淡白的霧氣,鐵慈卻在這樣要命的霧氣裡露出淡淡微笑。
諸位,你們走過的最長的路,就是孤的套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