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參議皺眉,這是哪來的小子,這麼沒眼色,“對,就你。”
鐵慈笑了,“你確定?”
本來還想今日也算有了收穫,知道了想知道的事,看過了燕南和黔州官場的好交情,還得了一個人才,如此吃完席大可以先走,好歹讓談老太爺順利過完這個壽。
但這一上樓,會發生什麼她可就不做保證了。
旁邊,龐端忽然搖搖晃晃站起身來,一手抓起了她手中的扇袋,氣壯山河地道:“兄弟,這扇袋,我幫你送上去!”
鐵慈笑道:“送個扇袋,又不是龍潭虎穴,如何勞動得龐兄。”
龐端彎下腰,湊近她耳邊,悄聲道:“兄弟你有所不知,樓上雖然不是龍潭虎穴,但也可以說是羣魔亂舞。那談三談四,一個紈絝子弟誇誇其談,一個心思陰沉搬弄是非。那右參議秦良風最是個爬高踩低的小人,靠着阿諛奉承和家裡的金山銀山佔據高位,最重要的是遊衛南,現在幾乎是燕南的無冕之王,他這人啊,博愛兼收,好像對你……嘻嘻嘻。”
鐵慈起身,拿回了扇袋,“我覺得羣魔亂舞都沒你的嘻嘻嘻驚悚,還是我去見識見識吧。”
龐端呆呆地看着她一掀衣袍從容上樓去,搖搖頭,“……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嘻嘻。”
鐵慈上樓,聽得樓上正說得熱鬧,“……我那外孫女啊,知道我愛下棋,特地開了自己的私庫,精挑細選送了這麼一幅棋來。材質什麼的且不說,主要這金絲篆字雕工,是甘嵩甘大家的手筆,甘大家如今傳世之作已如鳳毛麟角,一字便值千金……”
在衆人的驚呼讚歎聲中,鐵慈走過去,看見遊衛南斜靠窗邊把玩着手中的扇子,那位秦參議還沒走,在他身邊湊趣地說着什麼,遊衛南漫不經心地聽着,手中的扇子嘩地打開嘩地合上,聲響清脆不絕,難得那位秦參議絲毫不受影響,說話都不帶打頓兒的。
鐵慈走近了,聽見他道:“……那處園子比起四宜園有過之而無不及,且位置極好,就在昆州天南街西側,接着王府後門……”
遊衛南忽然眼睛一亮,迎着鐵慈直起腰來,笑道:“一個扇袋,還值當你親自送上來,敢問這位兄弟任職何處,尊姓大名啊?”
鐵慈笑着施禮,“下官燕南木邦宣慰司麾下經歷所照磨吳拔。”
葉辭也好,葉十八也好,都隨着慈心傳的熱播而名揚大幹,燕南保不準也聽過,是不能再用了。
遊衛南喃喃重複了這個有點怪異的名字:“吳拔?”
鐵慈:“嗯。”
嗯,你爸。
遊衛南皺眉道:“經歷所照磨我也見過幾位,似乎未曾見過兄臺?”
鐵慈面不改色,“我是土司族人,今年初剛剛就任的。”
燕南三大土司臣服於燕南王府,但是因爲特殊的身份和地位,也保留了一部分的族人和土地自治權,宣慰司的官員,除了宣慰同知需要和燕南王府商量議定外,副使以下都是土司自己任命,鐵慈就不相信遊衛南連一個小小照磨的變動都清楚。
果然遊衛南立即笑了,不再糾結這個問題,擡手將扇袋輕輕推回去,道:“這個扇袋,出自中州刺繡大家花五孃的繡坊,算得上有意思的物件,我和吳兄一見如故,便贈於閣下。”
鐵慈手指抵着那散發香氣的扇袋,並不收回,“遊大人說笑了,如此珍貴私密之物,下官一介粗人,如何當得起。遊大人還是自己留着吧。”
秦參議一直賴着不走,見遊衛南竟贈出如此私密之物,臉上不禁浮現幾分豔羨之色,見鐵慈竟然堅辭不受,
頓時眉毛一挑,喝道:“你這小吏好生不知好歹,上官賜,不可辭,你推三阻四做什麼呢?還不趕緊謝了大人!”
遊衛南一擺手,並沒有生氣的模樣,微笑道:“哎,秦大人,別這樣,莫驚着了吳兄弟。”
他還要說什麼,忽然一個隨從分開人羣匆匆而來,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遊衛南眉頭微微一挑,道:“……可真是……”看了衆人一眼止住。
旁邊一陣笑聲,談三老爺高聲道:“……無妨無妨,太女送這棋來,就是要給外祖父下棋玩樂的嘛……自家人,倒也不必總高高供奉着……用舊了更無妨了,太女和娘娘自會送新的來……來,拿下來拿下來,沒事沒事……你們瞧瞧這棋子觸手溫潤,這雕工……”便有一羣人簇擁着他,將那副棋捧下來,小心翼翼安放在一邊羅漢牀的小几上,談老太爺滿面紅光地坐下來,和燕南王府長史開始對弈。
遊衛南直起身來,笑看鐵慈一眼,指尖將那扇袋一撩,撩向鐵慈臉上,“我還有事,先行一步,吳兄,後會有期啊。”
扇袋攜着脂粉香氣撲向鐵慈的臉。
鐵慈眼也不眨,噗地吹出一口氣。
扇袋給吹得翻了個跟斗落地。
遊衛南不以爲杵,似乎覺得很有意思哈哈大笑,也不理會掉落的扇袋,轉頭去和談老太爺告辭。
那邊便趕緊鬧哄哄地站起身來,衆人七嘴八舌地表示殷切,遊衛南卻並不多理會,只微微笑着,隨意點着頭,快步穿過人羣往廳堂外去了。
這邊秦參議看着扇袋落地,下意識伸手撿起,快步走上幾步,想要藉着給遊衛南還扇袋的機會,再攀附交談幾句。
卻見已經走到樓梯口的遊衛南忽然回身,看了一眼他手中扇袋,秦參議忙道:“遊大人,您的扇袋……”
遊衛南脣角笑意忽然一收,那一張親切嬌嫩的娃娃臉忽然便顯得森冷,秦參議一呆,遊衛南已經淡淡道:“扔了。”
秦參議愕然,還沒反應過來,遊衛南的隨從已經上前一步,近乎粗暴地從他手中奪過扇袋,擡手一拋,準準地拋進侍女捧着的漱盂中。
遊衛南又嫌棄地看了一眼秦參議的手,一言不發,轉身下樓。
那些隨從浩浩蕩蕩地跟下去。
四面的人看過來,目光復雜,秦參議尷尬地立在屋中,漲紅了臉,半天才吶吶地道:“……那扇袋是方纔掉地上髒了,不是嫌我手髒……”
旁觀衆人便善解人意地忙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秦參議的臉色卻更難看了。
鐵慈在一邊挑起眉毛,心想遊衛南這做派,真是溫柔的囂張啊。
她見這邊也沒她什麼事了,便準備下樓,因爲秦參議堵在必經之路上,她只得側身要從他身邊走過,微微碰着了他的臂膀。
正在發呆的秦參議被這一碰醒過神來,正看見鐵慈低着頭要走,此刻見鐵慈,他便不由自主想起方纔的羞辱,繼而想起這羞辱正是因爲眼前這個邊疆僻野的小官造成的,頓時心頭火起,惡念橫生,猛地一肘子便拐了出去,喝道:“哪來的沒眼色的賤種!滾開!”
鐵慈猝不及防,此刻屋子裡擠,她又不能用瞬移,被這一肘子拐得身子向後一歪,似乎撞到了桌角,譁然一聲,伴隨着衆人驚叫,什麼東西嘩啦落了一地。
“皇太女賜的棋子砸啦!”
一聲大叫,衆人如遇瘟疫急急退開,羅漢牀上,談老太爺勃然起身。
“誰!誰撞翻了棋盤!”
秦參議霍然轉身,指住了鐵慈,“是他!我看見他在人羣中亂擠,才撞翻棋盤的!”
談三老爺急急擠過人羣,指着鐵慈喝道:“這是太女賜的宮廷御用之物!你竟然砸了棋盤!快點過來撿!跪下來撿!”
談老太爺一雙怒眼盯住了鐵慈,神情忽然一怔,臉上掠過一絲恍惚之色,但壽禮被毀的怒火很快蓋過了這一瞬的熟悉感,他沉下臉,怒道:“哪裡來的不知禮數的東西!過來請罪!”
談四老爺手肘撐在膝蓋上細細看那些棋子,忽然陰沉沉地道:“撿什麼撿,已經壞了!”
談家人大驚,急忙上前查看,果然有一顆棋子已經裂了一角。
衆人譁然,皇太女所賜之物差不多就是御賜,御賜之物當衆損壞,嚴重起來是要問罪的。
談老太爺胸口起伏,幾次粗重呼吸之後,驀然擡手指着鐵慈,“混賬東西,竟敢撞裂太女所賜,拿下!”
東西已經毀壞,雖說是這個小子撞翻了棋枰,但起因是老三爲了炫耀,把壽禮從供案之上請下來才導致的,而這事兒一出,必然議論紛紛,傳到太女耳中就不好了。
立時有一羣家丁撲了過來。
人影一閃,丹霜赤雪出現在樓梯口,原本兩人被留在樓下,現在樓上的喧譁已經驚動了所有人。
不等鐵慈出手,白影一閃,丹霜已經到了人羣正中,擡手一抖,腰帶化爲軟鞭,一鞭下去,家丁帶翻一片,地板上啪聲脆響,浮塵騰起,棋子兒齊齊翻個身。
談老太爺霍然站起,指着丹霜怒道:“這又是哪裡來的野丫頭!”
鐵慈忽然手一揮,四面窗戶啪啪啪地關上。
底下豎耳朵聽的賓客們面露失望之色。
樓上,光線猛然一暗,官員們都有些慌張,紛紛後退,談三老爺忙命家丁,“開窗!開窗!不,保護我們!先保護我們!有人壽宴生事,快去喚衙役來!”
丹霜面無表情攔在樓梯口,長鞭抖得筆直橫在身前,“來啊,去喊人啊。”
家丁們躊躇不敢上前。
談老太爺勃然大怒:“反了!反了!來人——”
赤雪忽然從容上前幾步。
她行路裙襬不動,蓮步姍姍,從頭到腳連指尖都儀態萬方,在場的都是官場人物,一見之下便覺不凡,下意識安靜了些。
燕南王府那位長史眉頭一皺,和身邊的安州巡檢司千戶輕聲道:“這位這風範,不像尋常人家出來的啊。”
那位千戶出身世家,悄聲道:“瞧着倒像宮裡人的派頭……”
兩人對視一眼,臉色齊齊一白,不再說話,還退後了幾步。
但大多數人沒這麼識貨,尤其正怒火上頭的談家人,談三老爺一指赤雪,喝道:“哪來的阿貓阿狗,速速滾下去,不然連你一起進憑雲大牢!”
談四老爺不動聲色走到角落,打開一扇窗,發出一聲唿哨,底下頓時傳來整齊的腳步聲。
赤雪走了幾步,踩到什麼東西,低頭一看是一個滾出來的棋子,她看了一眼,笑笑,繡花鞋硬底輕輕踩上去,一碾。
棋子粉碎。
鬧哄哄的室內頓時鴉雀無聲。
片刻僵硬之後,談三老爺一聲憤怒的嚎叫,竟然自己撲了上來,圓潤的身子炮彈般地砸來。
鐵慈一伸手揪住了他的後衣領,談三老爺在她手掌心裡滴溜溜轉了一圈,頓時眼珠子也盪漾起來。
秦參議把鐵慈撞出去撞翻棋盤之後本有些不安,此刻卻不禁咧嘴一笑。
真是個狂妄的小子。
談老太爺扎煞着雙手,原地團團亂轉,憤怒得語無倫次,“……真是狂妄!狂妄!我要上報朝廷,要稟知皇太女,要把你們抄家滅族!”
鐵慈:“知道了,不會的。”
可惜顯然大家都沒聽懂,每個人都在斥罵怒喝,亂糟糟的一片,有人衝向丹霜,有人衝向鐵慈,亂成了一鍋粥。
直到赤雪道:“何罪抄家?何罪滅族?”
“自然是你故意毀損太女所賜……”
“……因爲假冒太女賜禮之罪嗎?”
“……”
咆哮忽止,寂靜如死。
談老太爺方纔還通紅的臉猛地灰白一片,驚疑不定地看着赤雪。
談三老爺臉色卻更紫了,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立即大聲道:“胡說什麼!”
談四老爺目光陰沉地看着赤雪丹霜,悄悄從側門走了出去。
衆人對談家人看看,再看看赤雪,前者神情驚惶,後者氣定神閒,幾乎不用說什麼,衆人目光就都複雜起來。
這複雜的目光看在談老太爺眼裡,猛然一醒,知道此刻萬萬不可心虛,否則等於不打自招,那以後談府在黔州燕南兩地就會成爲笑話。
他急忙咳了一聲,道:“胡言亂語!哪裡來的賤婢大放厥詞!叉出去!”
家丁再次衝上來,這回腳步卻有些遲疑。
談三老爺忽然想到了什麼,直起胸來,氣勢洶洶地道:“你是說咱們這壽禮是假冒太女所賜?太女賜什麼能叫你知道?你是來攪場子的吧!侮辱皇室,欺瞞朝廷命官,你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