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過,她將對方又拎轉了面對船頭大江,此時正好浪頭高急,當頭打下。
嘩啦一聲,她和那士兵都頭臉半身皆溼。
衆人茫然看着她,不知何意。
這是氣傻了嗎?
片刻之後,鐵慈拎着人轉身。
衆人譁然。
不知何時,她和那士兵兩人衣裳上一片殷紅,望去如血,臉上也有紅色的水滴落下。
看上去像是忽然中刀一樣,然而卻沒有傷痕。
大部分人還懵着,有人卻已經悟了,在人羣中悄悄對視一眼。
鐵慈道:“兇手已經找到了。”
衆人驚動,紛紛道:“在哪裡?”
鐵慈對虛空指了指。
衆人愕然,片刻有人怒道:“皇太女!你便是身份尊貴,也休想胡言亂語欺辱我等!”
鐵慈面色不變,抖抖衣裳上的紅色水珠,點點腳下。
她腳下,就是先前酒菜擱置的地方。
現在那裡又溼了,隱約一片紅影。
是被方纔的浪頭打過的地方。
“看見沒,毒就下在浪裡,兇手就是這浪,這風。”
衆人震驚地看着她,有人嗤笑,有人色變,有人霍然而起。
“今日浪高,有的能越過船頭,趁大浪打來時,有人攀在船身上,趁機用噴筒將毒順浪噴出來,那一片浪頭就成了毒水,再落在放在船頭的酒菜上。所以酒菜端出來的時候沒有毒,等到被人喝的時候,它有了毒。”鐵慈指指自己衣裳,“所以我方纔邀請這位兄弟一起做了個實驗,這一片紅,便是用噴筒噴出來的紅色顏料水,順着浪頭衝上船頭。顏料水可以,毒水當然也可以。”
衆人瞪大眼睛,似乎無法想象還有這樣匪夷所思的下毒方法。
“如果不相信,還可以具體操作一下,看看這樣會不會中毒。”鐵慈將那士兵推下去,伸手召喚人羣中一個將領。
那人驀然被指住,一臉僵硬。
說不信,怕就被拎上船頭噴毒水,毒死了怎麼辦?
說信……這事就這麼認了?回頭他不是被同袍們罵死?
左右爲難,他乾脆頭一低,當沒看見。
鐵慈又指一人,那人轉開臉。
鐵慈的手指緩緩從人羣中指過,無人敢應。
太女護衛們哧哧笑了起來。
“我不信!”卻有一人推開人羣擠了過來,“哪有這樣下毒的!你這樣說,又沒有什麼證明,反正你可以說找不到兇手,兇手現在也不可能還在船邊,真是荒唐,找不到兇手就把兇手推給浪頭……”
話音未落,半空忽然飛起一個人影。
截斷了他的質問。
那人越過船頭,啪地落在甲板上,衆人紛紛散開,看見是個穿着一身黑色水靠的人。
“讓開!”
衆人擡頭,就看見黑色人影接二連三穿浪而來,宛如一條條死魚般砸落再甲板上。
正落在水軍和太女護衛中間,兩邊人自然分開。
最後上來的是慕容翊,他還沒上來,就對鐵慈指指點點地道:“讓開些,讓開些,不要擋我的路。”
鐵慈也便笑着讓開了。
衆人看看他又看看鐵慈,先前鐵慈關在門內不出來,衆人難免有些不好的猜測,此刻瞧着兩人神情坦然,言談親密卻又毫無顧忌,委實不像是需要青天白日躲在屋子裡淫樂的模樣,一時有些本想拿這個做文章的人,忽然也覺得開不了口了。
慕容翊繞着鐵慈遠遠走過來,指着那堆死魚一樣的黑衣人道:“就是這羣人,藏在咱們船附近,一直跟着咱們船,方纔那羣衙內想趁亂逃走,這些人打算擄人,被我給攔了下來。”說着踢踢其中一人的腰,那人腰內滾出一個小型噴筒,慕容翊打開那噴筒,喚了那隨軍大夫來,“你瞧瞧,可是和他們中的一樣的毒?”
那大夫倒出毒液,片刻後點點頭。
人羣中一陣沉默,有人嘀咕:“焉知不是你們的人,眼看情勢不好就拋出來頂罪了……”
鐵慈蹲下身,撕開其中一人的面罩,道:“我們的人?”
面罩下是一張陌生的臉,但是皮膚黧黑,顴骨高聳,五官扁平柔和,一看就是黔州燕南一地人種面相。還得是久經暴曬的漁民纔能有這種皮膚。
皇太女來自京城,第一次到燕南,身邊護衛都是京中子弟選拔,不會有本地土著。
有人上前看了,道莫非是水盜餘孽,前來報復?有人則懷疑是齊靈源所轄的受牽連的府兵報復,因爲這些人雖然沒有帶制式武器,有的人手掌卻有長期練刀和弓的痕跡,這都是管制武器,擁有這樣武器的隊伍,只能是軍方。
慕容翊笑道:“還有一個證明。”
他扒開其中一人的衣裳,那人的水靠和頭髮都油膩膩的,日光下泛着青藍色的光,“先前蕭雪崖在船頭喝酒時,不愛吃菜,將菜盤掀下了船頭,那些菜正好落在這傢伙的身上,菜被水洗沒了,油卻是洗不掉的。”他嗅了嗅那頭髮,展顏笑道,“麻辣雞絲味道。”
人羣頓時一靜。
這真是無可辯駁的鐵證。
先前端過來的酒菜是哪些,也有人看見,確實有麻辣雞絲。菜盤子掀翻這事大家也是看見的。那時候呆在船下被菜澆了一頭的,除了下毒的人沒有別人。
先前的義憤填膺和理直氣壯都沒了,人們面面相覷,不知該怎麼辦纔好。
只有一直蹲在蕭雪崖身邊的他的副將,此刻才擡頭道:“殿下說不是,如今看來也是證據確鑿,我們願意信您。那請殿下無論如何也要救下我們大帥,大帥醒了,殿下的冤屈才會徹底洗刷,南粵水軍才能心悅誠服,從此對殿下再無二心!”
他是蕭雪崖最親信的將領,在南粵水軍中頗有威信,他這話一出,等於承認了鐵慈的解釋推斷,衆人神情漸漸也緩和下來,紛紛附和,還有將領從人羣中急切地擠出來,伸手去拉鐵慈的衣袖,急聲道:“殿下,殿下,先前是我們莽撞誤會了您,您大人大量不要和我們這些粗人計較,當務之急還是趕緊給我們大帥解毒吧……”說着拉着鐵慈衣袖就要跪下。
鐵慈便伸出手去攙扶他。
卻在此時寒光一閃,從那將領袖底飛出,直襲鐵慈心口。
四周人多,亂哄哄的各有動作言語,只有離得最近的幾個人看見,下意識瞪大眼睛,甚至忘記了呼吸和驚叫。
鐵慈扶住對方的手忽然往前一拽。
硬生生將他偌大的身軀拽得向前飛撞,再重重往下一按。
砰一聲那人身軀撞在甲板上,不動了。
片刻之後有鮮血緩緩從他身下流出。
有人衝上來,有人退下去,有人驚呼着將他翻過來,發現那枚從他袖子裡射出來的輕薄匕首現在嵌在他的胸腹間。
“殿下!”
“殿下您沒事吧?”
鐵慈的護衛衝上來,隔開人羣,將鐵慈擋在自己身後,有人拔刀,有人扶住了她,有人連聲詢問。
慕容翊撥開人羣向她奔來。
鐵慈對他做了個不要靠近的手勢,免得他的毒因爲接近自己越發加重,她的身前站着一個護衛,看服飾是九衛的人,那護衛半邊身子擋着她,拔刀面對着南粵水軍,一邊後退一邊道:“殿下莫要再上前了,這些南粵烏龜們卑鄙無恥會偷襲,沒一個好東西!”
鐵慈給他擋着不得不後退,一邊退一邊無奈地道:“無妨……沒事……不要緊張……別刺激對方……”
忽然一點漆黑的光無聲無息從身前護衛背後捅了出來!疾如閃電!
而她此時背後一緊,似乎被什麼擋住,竟然無法再後退!
連環刺殺局!
第二次的殺手,竟然藏在了她的護衛裡!
趁着第一次刺殺失敗上來救護她意志最鬆懈的時刻!
鐵慈擡頭,眼角餘光瞄見自己右側池卿博乍然變色的臉。
被人羣擠開離她還有半丈距離、目光一直都在她身上的丹霜,啊地一聲大叫,瘋虎一般衝過來!
鐵慈的手已經伸了出去。
卻在此時,一人猛地撞了過來,鐵慈下意識伸手一推,但改換動作終究會慢一點,噗嗤一聲輕響,伴隨啊地一聲大叫。
這叫聲驚動了其餘人,人們看過來霍然變色,紛紛涌來。
赤雪反應卻快,拉着丹霜衝過來,擋在人前,道:“誰也不許接近!讓開!否則以刺殺皇儲嫌疑論處!”。
嗖嗖幾聲,地上釘上了一排箭,人們在箭線之後後默然後退,離鐵慈越來越遠。
鐵慈一手扶住身前軟倒的人,一手越過這人肩頭去抓擋住自己的那個刺客,就沒有辦法再去顧及身後那個擋住自己的人。
卻見一人躍來,手中黑鞭一閃,霍霍纏住了身後人的脖子。
好像是慕容翊的人。
鐵慈剛舒了口氣,手掌一緊,就要把身前的刺客拎過來,隨即發覺不對勁。
掌下的軀體輕輕一碰就軟倒下來。
而身後砰地一聲,有人體落地聲音,伴隨慕容翊屬下的一聲怒罵。
鐵慈心中嘆息一聲。
好快。
她抓住刺客的手一鬆,扶穩了剛纔撞過來欲圖救她的那個人,嘆息道:“池公子!”
池卿博捂着肋下擡起頭,一張俊美的臉此刻已經一片慘白之色,手指縫裡不斷滲出深紅的血色來。
一聲尖叫,阿麗騰跌跌撞撞奔了過來,“夫君!夫君!”
她眼看就要踩到那一排警告的箭矢。
丹霜神色一冷,悍然拔刀。
換成往日,她還會猶豫,畢竟阿麗騰的情急如此真切。
但就在方纔,在她眼皮子底下,皇太女遭受兩次刺殺,第二次甚至是有人混進了太女護衛中。
她怒火中燒,現在看誰都可疑。
鐵慈的聲音傳來,“讓她過來。”
丹霜這才默然讓開路,阿麗騰沒有道謝也沒有理會,提着裙子磕磕絆絆奔來,差點被箭矢戳了腿,還是赤雪拉了她一把。
她跪在池卿博身邊,看着他衣襟上逐漸擴大的一團刺目的紅,心慌意亂地問:“夫君,你怎麼樣了?夫君你怎麼忽然……”
“沒事……沒事……”池卿博伸出另一隻沒有染血的手,撫撫她的頭髮,柔聲道,“我被人羣擠到了太女附近,看見那個人忽然對太女出手,腦子一熱就衝上去了……”
阿麗騰抽泣,“你傷得重不重,你傷得重不重……”
“沒事……皮肉傷……太女拉了我一把,不然傷的就不止是肋下了……”池卿博臉上泛上一點薄紅,艱難地轉回身,微帶歉意地道,“太女其實是有防備的吧?倒是我貿然衝了出去,可能還壞了太女的事,是我太莽撞了……”
“池公子言重了。”鐵慈道,“您熱血相救,孤很是感激。”
她確實是有防備的。
雖然對方這一手非常精妙,防不勝防,可是先前她站在船頭高處時,曾聽見天風攜帶來的模糊聲音。
“……快換……”
“此時不會有人發現……”
當時聽了無解,終究心裡留了事,對景時就能反應快一些。
那就夠了。
沒想到池卿博衝了過來,那位置簡直就是把自己往刀口上送,她不得不出手拉了一把,而因爲隔了一個人,控制對方的時候也慢了一步。
現在……
前面的人軟倒下來,不用看,已經自盡了。
身後阻住她後退的人,聽慕容翊的屬下在罵人,想必也死了。
這是死士。
一擊不中,以命相贖,訓練有素。
她目光落在池卿博的傷口上,很險,如果不是她推了一把,那一柄藏刃鐵棍的刃尖,會貫穿他的身體,必死無疑。
無論如何,池卿博確實是拼死來救她的。
刺客的身體被翻轉過來,兩張陌生的臉,都是青年人模樣,身體纖瘦而結實,透着久經訓練者的利落和力量。
他們手上都有厚厚的繭,虎口和大拇指尤其厚,掌心有很多細小斑駁傷痕。
他們練了很長時間的制式武器。
鐵慈的目光落在他們的靴子上,衣服會換掉,靴子不會,畢竟別人的鞋不合腳,不換也不會引人注意。
不過那也就是一雙普通的革靴,靴底粘着一些泥土,泥土看起來也沒什麼特別的。
赤雪已經命人安排好了艙房,一間把傷者擡了進去,鐵慈讓把蕭雪崖和萬紀也擡進去,有人要阻攔,鐵慈淡淡道:“大夫受傷了,不和大夫住一起,你們自己能行?”
池卿博臉上露出淡淡笑意,道:“方纔我一直沒來得及說……萬相草的毒,我可以試着解一解……”
蕭雪崖的那位姓朱的副將立即一錘定音,“擡進去擡進去!”
另一間房用來關押那些被慕容翊從水裡拎出來的刺客。慕容翊經驗豐富,人一逮到手就在嘴裡塞了嚼子,捆得動彈不得,讓他們想自殺也不行。
還有一間房則是陳放着假扮太女九衛刺殺鐵慈的兩名刺客的屍首,鐵慈獨自一個人進去看了一會纔出來。下令等到了武陵,把刺客屍首交給當地官府,懸賞線索。
至於南粵水軍那個刺殺鐵慈的將領,是水軍順寧軍的一名副統帶,家中是蕭家世僕,走武舉的路子從軍,跟隨蕭雪崖從永平到九綏到南粵,是蕭雪崖的人,也是蕭家的人。
按說刺殺皇儲,必須要交出來問罪的,南粵水軍上下卻堅持不肯。朱副將和鐵慈道,南粵水軍的人,請由大帥處置,也請她放心,他會仔細看守案犯,大帥只要醒來,一定秉公處理。
鐵慈並沒有堅持,忠於蕭家的人想要趁機殺她倒也是天經地義,現在她堅持處理這個人不過是將好容易平復的事態再次激化,這場刺殺最後會怎麼處理,南粵水軍最後會走向何方,歸根結底還是要看蕭雪崖的選擇。
她看了看隔壁,慕容翊的人好像在審問那羣水中刺客,屋子裡黑漆漆的,不時發出呲啦呲啦的怪聲,還有被悶住的呻吟和抑制不住的興奮的低低怪笑,簡直聽起來就像是一羣變態在狂歡,以至於南粵水軍那羣性子很傲的丘八都不敢靠近,繞着路走。
鐵慈也沒去看,進了傷員們所在的屋子,軍中大夫已經給池卿博包紮好了傷口,他傷在肋下,還好只是皮肉傷。
而且他也中了毒,那棍刃的刃尖有毒,不過談卿博說這毒他自己能解,只有幾味藥比較麻煩,需要去山裡挖新鮮的配。
他說西南這一帶的毒很多都是這樣,毒草毒花很多,用毒方法也多樣,很多時候配毒人都是就地取材, 稍微變換一種草藥就可能改變了毒性和解法,這種情況下要想有現成的解藥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這就導致了這邊的毒難解也好解,對外人來說難如登天,對本地人來說,只要懂的毒草毒花足夠多,能認出含有哪些成分,再找到那些毒花毒草生長地,所謂一物剋一物,但凡毒株生長地必然生有相剋的藥草,採來多半能緩解。只是如果對方的毒藥所採用的毒株種類比較多的花,毒株相互作用藥性就會發生綜合變化,就不再是尋到全部相剋的藥草就能解決的問題了。
而談卿博的運氣比較好,他所中的毒相對成分簡單,蕭雪崖就是後一種了。
談卿博道萬相草也好,合歡蝶也好,都得在大山裡找解藥,順着橫貫黔州的黎山山脈一路走,都有特定的地方好尋。
談卿博等大夫走了,看屋子裡沒人了,示意阿麗騰去門口守着,才猶豫着掏出一顆藥丸,問鐵慈:“殿下,我這裡正巧前幾天配了一顆丸藥,大概能解一部分萬相草的毒,但是隻有一顆,您趕緊悄悄拿去,給萬將軍用了吧……”
鐵慈怔了怔,下意識看了蕭雪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