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天驕 ()”
他話音起,西側殿的少女們早已在殿前站了一排,手中都拿了什麼東西。
聞言將手中物往上用力一拋。
並不是一起拋,略有先後,大理寺卿家的第一個。
鐵慈注意到她們互相之間很有默契,顯然排練過,不禁扶額。
慕容翊一天天的,和妙辭社這羣搞什麼名堂!
此時那東西飛上半空,衆人才看清是一個乳白色的半透明的球,裡頭隱約有些彩光熠熠的東西,看起來倒挺好看的。
“咻。”
飛箭破空之聲驚得衆人一跳,回頭纔看見鼓上舞者已經出箭。
小箭金光一閃,精準地沒入乳白色球體,球體砰然炸開,一片絲絹落下,被挑在箭尖,射入殿上一座巨幅千里江山屏風之上。
絲絹上有字,衆人讀:“燭”。
伴隨絲絹還有一些五色斑斕的細小物件掉落。
乳白色球還在被小姐們輪次往空中拋。
“咻咻”連聲不絕,每個小球都被鼓上的慕容翊以金箭精準射中,射上帷幕,每個小球炸開後都有一片月白色絲絹,以金粉寫着字。
那些絲絹被依次訂在了屏風之上,衆人下意識跟着讀:“燭”“花”“妍”,“沉”“水”“煥”,“酒”“波”“翻”……
一開始還只是寥寥幾個人讀,但隨着絲絹越釘越多,讀的人也越來越多,最後變成了全殿合聲朗誦:“……左弧紀瑞,萊衣五色戲斕斑。庭列森森玉樹,座擁駢駢珠履,金碗蔗漿寒。何以祝君壽,一笑指南山。”
一首賀壽詞。
應該只有半闕,畢竟屏風放不下。
而隨着白球破裂,絲絹被箭帶飛,球裡面的五顏六色碎屑紛落,玉屑金光,紅影藍彩,紫翠紺青……大殿中央下了一片彩色雨,落在金磚地上琳琅有聲。
鐵慈看着這一幕,忽然想起師父說過的慶賀用的什麼易拉寶。
有人好奇,撿起那碎屑一看,不禁驚呼出聲。
那竟是一顆紅寶石!
更多的人彎下腰去,撿到了碧璽、珍珠、藍寶、黃玉、紅瑪瑙、紫晶、翡翠……原來那些亮晶晶的彩色碎屑,竟然都是珠玉寶石!
何等豪闊手筆!
殿中人都去看那些千金們,舞者總不能拿出這些來,自然是這些小姐們準備的賀壽禮,可這也太招眼了些,當真是珍珠如土金如鐵!
小姐們的錢自然都來自父輩,如此豪奢手筆,顯然府裡很肥啊。
大家夥兒正想着瞧瞧是哪家小姐,說不定能因此逮着政敵的小辮子,結果一瞧,自家的不孝女赫然也在裡頭。
那丫頭月銀不過五兩,哪來這些珍珠寶石?
最終衆人面面相覷,發現殺傷面積太大,一個也逃不掉。
再看那屏風之上,絲絹層層疊疊,有序排列,走遠些一看,竟然是朵牡丹形狀。
月白牡丹閃爍金邊在屏風之上怒放,而滿地珠翠如砂礫。
這一幕浮誇到閃瞎人眼,便是皇家也未曾見識。
畢竟皇家講究堂皇氣象,鐵慈又注重聲名,絕不肯辦壽靡費惹御史彈劾百姓指摘,是絕搞不出這等暴發戶的嘴臉的。
說暴發戶其實也有點苛刻,畢竟那牡丹雅緻,字跡漂亮,珠玉之物也色澤明麗又協調,總體效果清麗又尊貴,展現出操辦者絕佳的審美。
卻有武將大聲贊:“好箭法!”
衆人剛纔被珠玉晃花了眼,此刻才反應過來,轉念一想,那些小姐們接連拋球,而那鼓上舞者要在極短時間內接連射落,順序不能錯,爲了拼成牡丹,射落的位置角度也要經過計算不能有絲毫差錯,
再看那釘住絲絹的小箭,正好拼成一圈金色花蕊,射入屏風內的深度竟然也是一模一樣。
這其間的眼力、控制力、速度、計算能力,何其強大!
相比之下,戚元思的射藝就顯得不夠看了。
其實倒也不是戚元思射藝差多少,只是某人的風格浮誇又聲勢驚人,一般人比不過。
滿殿珠落如雨,有些貪婪的官員在悄悄撿拾。
鐵慈當沒看見。
遼東世子財大氣粗願意補貼大幹的官員,隨他去。
鐵儼看得目瞪口呆,和身邊內侍喃喃道:“我但知道有人愛貪賄,卻不知道滿朝文武都比我有錢。”
能讓家裡丫頭大把地撒給他姑娘呢。
這樣的臣屬多多益善!
滿朝文武:我冤。
有人上殿來收拾那些珠玉,舞者繼續獻舞,慕容翊卻不跳了,卷着衣袖,堂而皇之往殿邊一站。
有侍衛要去驅趕,鐵慈往那看了一眼,赤雪會意,笑着擺擺手,侍衛便躬身走開了。
鐵慈起身,前往幾位勳貴夫人和一品誥命的宴席,夫人們都趕緊起身,唯有一位紫衣老婦端坐不動。
那老婦人渾身上下闆闆正正,坐了這半天,衣裳一點皺褶都沒,一頭頭髮也不知道是不是用蓮子草染過,烏黑髮亮,紋絲不亂。
看見鐵慈過來敬酒,她慢慢端杯,冷冷道:“殿下近日頗有賢名,奈何於尊老一道卻頗有些不足,臣婦還以爲殿下今日不會過來敬酒了。”
她身邊的端陽候夫人和東閣大學士李慎的夫人都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坐遠了些。心想這位首輔夫人果然名不虛傳,在皇太女壽宴上也敢出言不遜,當這裡是她們狄家軍的軍營麼。
鐵慈彷彿沒聽見,笑吟吟酒杯舉起:“世子妃、衛國公夫人、端陽候夫人,武威伯夫人……謝夫人,戚老夫人,李夫人,請。”
滿桌勳貴和一品夫人,她一個個點過,卻偏偏漏過了容老夫人。
這簡直比當面罵回去還讓人難堪,紫衣老婦一張白臉慢慢地變得更白,脖子上青筋浮現,眼神鋒利地盯視着鐵慈。
鐵慈喝盡杯中酒,對夫人們一照,笑容可掬又說了幾句感謝話,其中有位頗爲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親自上前要給鐵慈敬酒,鐵慈看見這樣的年高老人,自然不敢受禮,立即起身相扶,口稱老夫人請安坐。結果老太太把着她的手臂不放,上下對她看來看去,那種看媳婦般的眼神,看得鐵慈毛骨悚然。
遠處戚元思看見,脖子一勾。
他奶奶美人病又犯了!
戚老夫人把鐵慈看了個飽,才笑眯眯拍了拍她手臂,道:“太女這樣的人才啊,我家元思可配不上!”
鐵慈這才舒一口氣,笑道:“戚兄允文允武,將來必定是我大幹棟樑之才,這樣的人才,留在宮廷之中,纔是埋沒了。”
戚老夫人笑着點頭,道:“回頭臣婦想請陛下給元思尋摸一門好親事去,也不知道陛下給不給咱們戚家這份恩榮。”
шшш▪T Tκan▪co “那是自然的。”
容老夫人忽然冷冷道:“戚家大郎這樣的人才,皇太女都看不上。可惜了戚都督一廂情願,滿城宣揚。只是老身免不了倚老賣老要說太女一句,既然無意戚家,又何必故作暗示拉攏,事後又棄如敝屣?這可不是對待功臣的態度。”
鐵慈還沒說話,戚老夫人已經轉了過去,親暱地一拍容老夫人肩頭,道:“蘭妮兒,你說什麼呢,什麼暗示拉攏,什麼棄如敝屣。我家大郎心甘情願追隨太女,爲的是建功立業報效朝廷。太女待我家大郎更是光風霽月,坦蕩無私。我們戚家爲朝廷鞠躬盡瘁,也不在乎什麼功臣不功臣,不過是盡臣子本分而已。蘭妮兒,不是姐姐說你,你啊,就是想太多!”
容老夫人的白臉氣得更白了。
說話就說話,做甚動手動腳!
還喊她小名!
這死老太婆,明知道她最討厭被喊小名,仗着自幼一起長大比她大一歲,倚老賣老!
再一看鐵慈沒事人一樣端着杯,看似雍容實則滿眼興味地圍觀,頓時那火便蹭蹭上來了。
她伸手拿掉戚老夫人的手,脣角一抹峻刻冷淡的笑意,“戚夫人自小便言辭便給八面玲瓏,最會哄人喜歡騙人效力,會說話便多說點,保不準和太女意氣相投呢!”
話音未落,金光一閃,迎面呼嘯而來!
容老夫人出身將門,會點武藝,下意識頭一偏要讓,卻撞上旁邊戚老夫人。
戚老夫人立即哎喲一聲,聲音巨慘,屁股卻動也不動。
容老夫人避讓不成,頭頂一震,嘩啦啦什麼東西掉了,然後一片黑影遮住了她的眼。
四面有驚呼之聲,夫人們急忙起身走避,容老夫人擡手,卻抓到了自己的頭髮。
她的髮髻被射落了!
她梳了半個時辰的髮髻!
容老夫人素來是個嚴謹講究人,講究到從不在夫君面前散發卸妝,據說當初洞房都衣裳齊整,一度傳爲盛都笑談。
夫君面前都如此緊繃,更不要說多在乎在外人面前的形容。
她伸手一抓,抓了一手黑白相間的頭髮,那是沒能染透的裡頭的頭髮,起大早用頭油精心梳理,一根根藏起來的白髮這下全部暴露了!
而且還因爲外力掉了很多!
那她那稀疏的發頂是不是也被看見了!
容老夫人再也坐不住,一手遮頭站起,回頭衝愣住的宮女怒喝:“還不過來伺候我!拿帽子來!”
那宮女卻從容地道:“夫人,奴婢是瑞祥殿六品女官,今日專職照應宮宴,便是要伺候人,也只伺候太女一人,還請夫人恕罪,自去殿外尋自己的婢子伺候。”
她彬彬有禮微笑,露出雪白的八顆牙齒。
開什麼玩笑,她是能呼來喝去的人嗎?
她是瑞祥殿太女的人!
赤雪姐姐說了,既然是太女的人,一言一行都代表太女的臉面,不要惹事,但也絕不能隨意被人折辱了去。
赤雪姐姐是瑞祥殿所有宮人的榜樣,她阿狸也不能差!
容老夫人僵住。
她往年也經常進宮,身爲手握大權的首輔夫人,外命婦中第一人,便是那些公侯夫人也不能比,在哪裡都幾乎是最高禮遇,何曾受過今日難堪。
手指摸到細長的東西,一看是一枚短短金箭,就是這東西射掉了她的髮髻。
她霍然回首,盯住了殿上。
對面,那個卑賤的舞者,對她漫不經心地揚了揚弓。
容老夫人一瞬間怒火奔騰,幾乎要將眼眸燒紅。
在這大殿之上,連一個卑賤舞者也敢對她動手了嗎!
“來人啊!此人箭射命婦,定然心懷不軌,遇待刺駕,速速拿下重刑拷問!”
容老夫人指着慕容翊,聲音森冷,但好歹接連吃癟,這回終於曉得拿皇帝做幌子要拿人。
但更令她暴怒的是,侍衛依舊沒聽她的,而是先去看鐵慈。
鐵慈淡淡道:“夫人多慮了,這位舞者是皇室邀請,不過和夫人開個玩笑。”
容老夫人憤然拔下金箭,“這是箭!以箭射人,能是開玩笑嗎!殿下就是這樣對待重臣家眷的嗎!”
“凡事必有因果。夫人只在這追究被箭射掉髮髻,卻忘記先前對孤說了什麼話嗎?”鐵慈笑道,“重臣家眷,就敢這樣對待皇儲嗎?”
容老夫人語塞,咬了咬牙道:“臣婦不敢,臣婦不過和殿下開個玩笑。”
鐵慈點頭,“所以,那也是玩笑。”
她笑看容老夫人。
我不和你計較,你敢和我計較?
容老夫人轉目四顧,看見所有內外命婦都避開目光,東側殿大臣們已經被驚動,自己的夫君,兒子,孫子等人都起身走了過來。
她咬牙。
只恨進殿飲宴,不能攜帶自己的僕從,不然她身邊隨時都跟着老軍,定要當場把這狂妄小子拿下!
但此刻滿殿都是皇室的人,連蕭家今日都避了鋒芒沒有人來,夫君出門前也託人專門提醒她要溫和些,形勢比人強,她只能咬牙忍了。
她的人都在宮外,這卑賤舞者總要出宮的……
容老夫人腮上青筋迸起又消,終於在首輔快要近前前,勉強一笑,道:“是臣婦失言,殿下恕罪。臣婦現今形容不整,恐污殿下雙目,還請殿下允准臣婦退席整理儀容。”
“阿狸,送容老夫人去側殿梳洗。”
宮女走上前來,伸手相請。
容老夫人勉強將髮髻扶正,低頭匆匆跟着阿狸出去。
她行至大殿前,正看見慕容翊站在一邊百無聊賴地玩弓,一雙眼睛只看着她身後大殿。看也沒看她一眼。
這卑賤舞者,做了這樣的事後,居然還能如此若無其事!
一生順心的容老夫人再也按捺不住心頭怒意, 手指一彈,手中一直緊握的金箭呼嘯而出,向着慕容翊下腹!
如此近的距離,對方心不在焉……
這就是敢輕視她和容家的下場!
眼看金光將入體,那舞者似乎還渾然未覺。
容老夫人挺直背,不屑再去看這人流出的髒血,冷漠地繼續向前走。
忽然眼前人影一閃。
手在空中一抄,堪堪在金箭距離慕容翊下腹毫釐之差時,將箭抄在手中。
慕容翊此時才低頭,看了一眼那金箭。
笑道:“哎喲喂,來得及時,挽救了你的終身幸福。”
鐵慈白他一眼,將金箭彈飛。
故意等她來是吧?
慕容翊伸手接住金箭,順手在頭上一挽,把金箭當做簪子,將散落的長髮挽住,對鐵慈一笑。
“你救了我的命,我要以身相許。”
鐵慈冷酷拒絕,“孤不嫁暴發戶。”
調笑一句之後,她才轉身面對容老夫人。
容老夫人面不改色,昂然道:“怎麼,臣婦要處罰一下這不知上下的東西,殿下也不允准麼?”
鐵慈凝視着她,半晌忽然一笑,道:“夫人高興就好。”
反正這傢伙比你還記仇。
出了這門,誰哭還真不一定。
容老夫人脣角一扯,沉默向她一禮,還不忘一手扶着髮髻遮掩髮際線寬大的頭頂,繼續昂然向前行去。
鐵慈等她走到高高門檻前,才忽然高聲道:“對了,阿狸,別忘記給夫人多拿一些生髮膏!”
這一聲,滿殿都聽見了。
砰一聲,正邁出門檻的容老夫人,栽倒在了門檻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