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天驕 ()”
慕容翊這回很自覺,沒有試圖跟進皇宮,馬車在宮門廣場前停下,不等鐵慈說話,便自作主張吩咐守門的士兵喚車馬司來,將這車收了,還交給赤雪一本小冊子,上面註明車輛的保養和使用說明。
赤雪也便抿着嘴一笑,大大方方謝了,代殿下收下了這禮物。
這種實用性的東西,她可不管太女怎麼想,那是一定要的。
慕容翊忍不住讚道:“好婢子。”
這位可比慕四看上的那個冷冰冰的丫頭好多了,十八身邊有這種丫頭他放心。
“朝三目前被軟禁着,但是你放心,他運氣好,沒吃什麼苦頭,也不會有事。回頭我找個機會將他弄出來,送來給你玩。”
遠在遼東的朝三猛地打個抖,茫然四顧,並不曉得自己被主子順手就拿來討好心上人的婢子了。
赤雪並無羞赧之色,嫣然一笑,道:“那我就靜候世子佳音了。”
慕容翊一笑,心想朝三好福氣。
看一眼那邊木頭一樣杵在丹霜面前的慕四,呵呵一笑。
就這德行,想娶老婆,下輩子吧。
下輩子才能娶老婆的慕四,皺着眉催促丹霜,“風大,還不趕緊進去!”
丹霜瞪他一眼,
說得好像她特意爲他留在這裡似的。
她是在等太女!
她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卻又忍不住回身,眼睛斜了斜慕四,道:“你腿怎麼了?”
慕四的腿斷過,雖然養得差不多了,但是行走時還有些讓勁,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慕四眼睛一亮,下意識要回答無事,不遠處慕容翊聽見,喊:“他爲了來見你,被我老子攔着,打斷了腿!”
丹霜看向慕四。
慕四默然。
倒也不必如此誇張。
不過反正誇張的又不是他。
他咳嗽一聲,道:“已經好了。”
丹霜的眼神眼看就有些不對了。
慕四有點扛不住,這回真心想催促丹霜快走了,卻見鐵慈過來,一把攬過丹霜,一邊往宮門走一邊漫不經心地道:“咱們女人,不僅要防備男人的甜言蜜語,還要防備他們無時不在的謊言、堪比城牆的臉皮、自以爲是的心態、以及有意無意的PUA……”
遠遠地聽見赤雪問鐵慈:“什麼是PUA?”
慕四:“……”
我不知道什麼是皮有愛。
我只知道我家主子是狗頭軍師。
……
在回宮後,鐵慈聽說了刺殺失敗的消息。
包括刺殺過程中發生的所有事,以及蕭立衡說的所有話。
她沉默了良久,道:“失敗便失敗了吧。”
蕭家那樣根深蒂固,經營多年,勢力已經滲透整個大幹各處的參天大樹,她知道已經不是殺一兩個人能解決了。
本來覺得這老傢伙是蕭家的代表人物,上躥下跳地着實討厭,解決了會讓蕭家元氣大傷,之後當然會有麻煩,可以想辦法慢慢處理。
但現在看,蕭立衡對最壞的情形早有準備。並且有“我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的同歸於盡的心。
有太多人和勢力依附於蕭家,其暗中掌控的經濟力量可能還出乎她的想象。
不能平穩過渡的話,弄不好是會影響整個大幹民生的。
百姓無辜,她不願傷。
除非她同樣掌握實力雄厚的好幾家豪商,能夠做到在蕭家反撲後迅速穩定經濟安定局勢,否則對上有備而來陷入瘋狂的蕭家,大幹難免不被其所傷。
國力一損,朝局不穩,三藩和達延必然不安分,屆時內外交困,情勢就會急轉直下。
縱觀歷史,
國力於此時期衰退,從此一蹶不振,甚至滅國者比比皆是。
所以,殺不成就算。
但她也不後悔今日出手。
三藩既然是大幹的軟肋,那就早些解決了。沒有外患,便不懼內憂。
她要出京了,讓蕭家看看她的殺氣和實力,以後安分一些。
之後她又忙了好幾日。
當日她在大理寺大獲全勝,馬和通事後明白過來,又去了盛都府自請撤訴,畢竟對着令整個盛都人驚慌走避的大暴風,誰都扛不住。
皇太女當日便下令盛都府,務必做好暴風后的救災事宜。
次日大朝會蕭立衡沒來,說是病了,但是頂着餘風上朝的官兒們依舊很激烈,這回是保皇派要求清算,蕭派努力自保並反咬,容派隱隱站在蕭派的一方。保皇派彈劾蕭立衡把持朝政矯詔擅權構陷大臣欺君之罪,要求治朱雀衛副提督謀逆罪名,調查無故拿人的三大營出營官兵,調查立場不正私刑逼供的盛都府上下,蕭派則一概否認,稱當時事態緊急,春闈大案怕嫌犯逃脫,才急於將案犯抓捕歸案,次日早朝也得了陛下首肯,何來弄權僭越之說?
朱雀衛副提督也在大牢喊冤,盛都府少尹往下更是絕不承認私刑之事。人多勢衆地吵成一片。
但也有很多官員兩邊不涉,專心做泥塑木雕,而且據蕭派暗中觀察,春闈案之後,這種泥塑木雕越來越多了。
不少人憂心忡忡,今日之泥塑木雕,明日便可能是牆頭草,後日便可能鑽入保皇派陣營了。
皇太女高踞上座,聽着底下沸反盈天,毫不動氣。直到那羣傢伙吵累了歇下來,才毫無煙火氣地摸出一本冊子,示意內侍送下去。
冊子最先拿在容麓川手中,他略略一翻,這向來不動如山的老臣,眼神微變。
冊子像個賬本。
他看見很多意料之中的名字和數字,也看見了意料之外的,原以爲屬於自己陣營的名字。
首輔大人號稱不動山,見過的風浪比人吃過的米還多,還能勉強維持着平靜,把冊子傳了下去。
後面的其餘大學士,看見這玩意,瞳孔地震都是輕的。
冊子傳到最後的東閣大學士李慎手中,李慎看完,擡頭看了看鐵慈。
鐵慈對他笑眯眯一擡下巴,李慎無奈,只得把冊子傳了下去。
往下就是六部九卿,其中已經涉及到某些人的名字,當某些人看見自己的名字赫然列於其上,後面還跟着一大串的田產店鋪等名稱時,頓時如被燒着了。
恨不能就地撕了,但是不能,皇太女在上面看着呢,不僅不能撕,還得傳下去。
簡直好比裸奔,在衆目睽睽之下公開處刑。
冊子在人羣中傳遞,伴隨各種各樣飽含不安、震驚、心虛、畏懼……流轉不定的臉色。
鐵慈在上頭看得分明,微微一哂。
冊子是慕容翊在兵部尚書府給她的,她當初看見時候一眼就猜到是什麼,但又不敢相信。
以慕容翊的身份,這應該是遼東和朝中臣子勾連的賬本,畢竟遼東雖然隱然自立,但還是要和朝中打好關係,以求得諸事方便。
而遼東能從最初的普通藩屬,不動聲色發展到今日的勢力雄厚幾乎自成一國,在這數代的時光中,少不了朝中一些人的打掩護和稀泥說好話蔽君聰。
這樣一本賬本,在遼東也是鉗制大幹朝臣的利器,就這麼給慕容翊輕輕鬆鬆扔到她腳下?
鐵慈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遼東王知道他家世子的胳膊肘兒往外拐嗎?
另外,這個賬冊比她想象得要厚,某些人的家底也比她想象得更肥,算算其中的銀錢,便是遼東王也不能這麼喂大幹的臣子,慕容翊這是還使了什麼手段,順着遼東的這個賬本,去調查了這些臣子的家底?
說起來遼東十八王子母族破產無依無靠,似乎並不是這麼回事呢。
冊子傳了一圈,回到內侍手中,顯然衆人都受到了震動,並不僅僅是名冊上的人。
蕭派會發現自己派系的人居然藏有那麼多的家產,容派會發現號稱兩袖清風的同伴其實兩袖金風,兩派的頭腦,甚至能從賬冊中發現騎牆派——既對首輔表忠心,又收着蕭家名下的商鋪。
朝上瀰漫着尷尬不安的氣氛,人們早已忘記了先前爭吵的內容,都直勾勾盯着皇太女手上的冊子。
和遼東王勾連的罪名,往大了說是賣國,株連九族。
往小了說卻也不過是收受賄賂之罪,罰俸降級,去職頂天。而且涉及的人這麼多,皇太女是打算殺光半個朝堂,還是打算清空半個朝堂?
皇太女沒讓衆人忐忑太久,冊子回到手邊,示意內侍端過一個火盆。
殿上起了一陣騷動,衆人有點猜到,又有點不敢信。
鐵慈就在衆人不敢信的目光中,手一鬆,將賬本扔進了火盆。
幾乎所有人繃緊的身體都下意識一鬆,除了容麓川眼角微微一跳。
衆人眼睜睜看着冊子在火光中發黑打卷,化爲灰燼,人人齊齊出了一口長氣。
鐵慈示意內侍把火盆端下去,拍拍手道:“好,接着議事吧。”
她對這件事,從頭到尾沒展現任何情緒,也沒發表任何評論和警告,彷彿方纔只是如同吃飯喝水一樣的最平常不過的事體,不值一提。
但誰都知道這事太值得一提了。
但皇太女就這麼輕輕放過了。
這是不欲攪起風浪大殺四方的意思。
衆人慶幸的同時,心中越發凜然。
太女歷練一遭,城府越發深沉,行事越發難以捉摸。
雖然行動表態了不欲大起干戈,但是賬冊燒了並不代表這事就完全過去了,相反,這把劍已經被太女懸在了衆人頭頂,沒人知道什麼時候會落下來,也沒人知道會不會落。
要怎樣才能不落?
看你表現咯。
能站在這朝堂上的都是人精。
接下來議事果然風向全變。
蕭派和容派一改之前的反對和抗辯,對保皇派提出的各種控訴表示了十足的理解,並且很快同意了對相關人員的撤換和處罰。朱雀衛副提督下了獄,白澤衛的指揮使也被問了責,太女九衛接管皇城,三大營當事軍官接受調查,三大營着令不得再在城內駐留,駐地遷往京城百里外,並在半年後和九綏邊軍換防。此事兵部失責,三大營兵符交回中軍都督府。盛都府少尹調任甘州。
最後議到對蕭立衡的處理,衆人都沉默了。
暴風颳了兩天,現在餘波未去,盛都有房屋倒塌,無數百姓聚集在蕭府門外砸石頭,一場春闈案想搞的人一個都沒搞成,蕭家自己倒失了民心,如今朝堂之上,皇太女逼着大家處理了一大堆人,但是始作俑者蕭次輔呢?
太女是什麼態度?
是挾民意趁機對上次輔硬槓到底,還是見好就收?
蕭派官員頭皮發炸,心想就這位太女素日風格,怕不要操起棍子就幹,而自己等人又該怎麼辦?這不是方纔辦朱雀衛盛都府那些人,蕭府和自己等人干連極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護着蕭家,蕭家就一定會拖自己等人下水,可護着蕭家,皇太女追究賬冊之事又如何應付?
就很頭禿啊。
蕭府消息很是靈通,蕭立衡人在府中,卻很快地令人送來了悔過書,摺子上句句懇切,道自己一切行爲不過出於公心,不過欲爲國家選材大典謀求公平,錯在行事操切,請陛下處罰。
他的摺子一上,百官頓時有了臺階,紛紛出列求情。
鐵慈看看衆人神情,便知道交易到了此處很難再進一步了。
大家都有底線,她拋出賬冊,底線是要求得皇宮內外防衛和直接掌握盛都吃喝拉撒的盛都府從此掌握在自己手裡。
蕭派的底線是保住蕭立衡。
小蟲子悄然上殿,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
鐵慈眉頭一挑。
京城幾個大商號都出現了異動。
米、面、油、棉、蔬果、器具、藥堂、錢莊、酒樓、水路貨運、車馬行……這些商號涉及到民生的方方面面,隨便哪一方面出現問題都會引起盛都動盪,更不要說一起發動。
這是蕭家在警告朝廷。
莫要逼得魚死網破。
鐵慈聽着小蟲子的彙報,心想經濟關乎穩定,皇家也應該想法子抓在手中了。
田武說他們家族一直想在盛都擴大生意,但是阻礙頗多,鐵慈已經和戶部顧尚書提過這事,田家實力雄厚,確實該好好扶持。
師父的生意也遍佈全國,以前她沒有實力,不好過問,如今卻可以和師父談談。
但現在,確實不能操之過急。被多年把持的朝堂,想要平穩過渡,本身就是需要時間的事。
她要做的是慢慢削弱,漸漸割離,直到蕭家孤家寡人,獨立難支。
到那時,龐然大物,輕輕一吹,也就轟然成灰。
接下來的朝議也就順利了許多,皇帝和太女對蕭立衡的請罪摺子表示了首肯,最終的議定結果,是蕭立衡罰俸一年,降謹身殿大學士爲文淵閣大學士,原文淵閣大學士屬於中立派系,去年底已經告老致仕。
雖然還是大學士,但是謹身殿大學士屬於次輔,次輔之位給奪了,降爲四殿二閣六學士中的倒數第二。
容麓川也及時出列,自承行事燥進之過,最終議定罰俸一年。
罰俸也好,降級也好,重要的是罰這件事本身,自從皇帝繼位,無論天災人禍,這兩位可從來沒受過任何處罰。
衆人目光都落在鐵慈身上, 心想如今皇太女脫胎換骨,竟然一次性讓兩位大佬吃了癟。
皇帝心情極好,爲了緩和一下緊張的氣氛,笑着在朝上提起了馬上就要到來的太女壽辰。
百官紛紛表示要爲太女慶賀,畢竟皇太女眼看今非昔比,今朝皇帝和太子關係又不像前朝敏感緊張,至衆臣於夾縫之中,儘可以放心大膽地巴結,因此都十分積極,想要在皇太女面前討個香火情兒,就連容麓川也道:“殿下憐愛百姓民生,不喜靡費操辦,但畢竟殿下是我朝皇儲,太過簡薄亦有損國體,臣等也望着能討殿下一杯壽酒吃。”
皇帝便眼巴巴地看鐵慈,之前他說舉辦宮宴被鐵慈給否了,鐵慈此刻瞧着,倒不好再次拂了皇帝心意,便笑着謝了恩。
皇帝大喜,一邊命禮部好生操辦,一邊對衆臣道:“鐵慈年輕,壽辰確實不宜操辦太過,不過君臣吃個酒同樂,諸愛卿家中有適齡子弟兒女,不妨帶來同樂。正好次日南山御苑狩獵,也好先認識認識。”
這話一說,衆臣了悟,敢情這是要替太女選夫?
宮宴作詩看文采,狩獵比武看騎射?
但不是說內定了容家子麼?
還有老戚前陣子不也尾巴翹到天上說他家獨子被定下了?
呃,皇太女這是要三宮六院?皇后貴妃昭儀充容貴人一溜兒下來?
衆臣們想想自家兒子,家有紈絝者覺得男昭儀也不錯,家有佳子者覺得男昭儀真要命。
幾家歡喜幾家憂。
鐵慈看盡衆人接連幾變的複雜表情,微笑。
你們想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