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心領神會。
他又對容麓川看了看。
他如果出不去,老容是首輔,他出去主持大局自然更好。
但是容麓川沒接他目光,而是看了看還在吵架的羣臣,看了看先前沒站出來的那些人,什麼也沒說,就跟着皇帝走了。
蕭立衡沒想到他竟然就這麼不管了,心中暗恨。
這隨風搖擺的老狗!
容麓川淡淡看他一眼。
國人講究中庸之道,蕭家這些年順風順水慣了,自然是不懂的。
眼下明顯情形有變,可笑蕭立衡竟然還看不出,這些人忽然變卦,選擇中立,說明皇家,或者說鐵慈手中,掌握了這一羣人的某些把柄,或者有些必須他們讓步的條件。
無論是哪種,能讓這麼多高官同時讓步,鐵慈的能力不可小覷。
畢竟昨夜那種情況她能第一時間出宮就說明了一切。
她比想象中還厲害些。
這樣的人出了宮,蕭家想要的供詞就一定拿不到。
這麼長時間,鐵慈夠做很多事了。
蕭家這次估計很難如願。
在這種情況下,他就不能再摻和了,相反,避免蕭雪崖實力進一步壯大,纔是他要緊要做的事。
一來這關係未來容家的安全和地位,二來也可以以此向太女示好,萬一最後太女贏了,可以拿這件事向太女求和彌縫。
畢竟他雖然默許了蕭家拿人,內閣聯合,但也不是上躥下跳的主力啊。
無論如何,容家都立於不敗之地,不是嗎?
容首輔笑一笑,攏着袖子走了。
蕭立衡只得也跟進去,老容在,他不在,蕭雪崖就別想去燕南。
都察院御史帶着幾位御史向外走,緊追上刑部尚書,拉着他說了幾句閒話。
午門廣場上,刑部尚書的馬車旁,有人影悄悄閃過。
過了一會,有人悄悄給都察院都御史示意,他便打哈哈結束了話題,看着刑部尚書上了車。
也有御史跟着大理寺卿,耐着性子看着老傢伙一搖三晃,一邊晃一邊和身邊光祿寺卿道:“哎,我這老天拔地的,腰痛又犯了,今日不去公署了,回家躺着去。”
光祿寺卿道:“您老趕緊養着,衙門的事自有孩兒們,怕什麼。”
御史聽了,對外頭稍稍示意,有人從大理寺卿馬車旁走開。
大理寺卿被家丁扶着上了自家馬車,老遠人們還聽見他呵呵笑:“回家!”
馬車轆轆行駛,一雙雪白的小手塞了塊點心到老人嘴裡,老人笑呵呵嚼了嚼,對孫女的孝心表示滿意。
少女好奇地問:“爺爺,您方纔聲音那麼大做甚。”
“好讓他們放心啊,不然啊,等會咱們的馬車,怕就要翻咯。”
少女驚了一跳,“啊,方纔我看見有人從咱們馬車旁過,還以爲是誰家的家丁呢。爺爺,你又得罪了誰,人家要來害咱。”
“爺爺可沒得罪誰,是有些人得罪了人,人家不想爺爺摻和呢。”
“是太女嗎?今天盛都都傳遍了,太女去大理寺擊鼓鳴冤了呢!不愧是太女,太熱血了!爺爺爺爺,太女一定是冤枉的!她真舞弊了,就絕不會親自去擊鼓!爺爺爺爺,你答應過我幫太女的!”
“哎哎,知道啦,幫,幫,這就去大理寺……就知道你無事獻殷勤,專門爲太女……別搖了,再搖爺爺這把老骨頭就散了啊……”
……
刑部尚書的馬車飛快,往衙門趕。
三法司會審,沒有專門指明人員,在大幹就是指最高級別的刑部尚書、大理寺卿、都察院御史聯審,他身爲賀梓的半個學生,自然很關心此事。
誰知道馬車剛剛行出廣場,忽然車輪一歪,整個車子往一邊翻了過去。
驚馬嘶鳴之聲刺耳,刑部尚書眼看着半邊車廂當頭砸下,心道完了。
下一瞬奪奪幾響,車廂震動,一點鐵黑色穿透車廂壁微露寒芒,傾覆的車廂停住,隨即轟然一聲落地。
刑部尚書被震得原地起蹦,心跳如鼓。
他掀開車簾,看見車旁不知何時多了幾騎,紅色衣甲,那紅色並不極其鮮豔,相反顯得沉鬱,像血。
霍霍幾聲,先前射在車廂板壁上固定車身的鉤鐮被取回,當先的騎士伸手敲敲他的馬車板壁,道:“江尚書坐好了。有人想要您的腿呢。”
刑部尚書已經明白髮生了什麼,眼底掠過怒意,坐正了身體。
……
大理寺門前場地上,幾位書生和幾位內閣行走在士兵簇擁中走上前來,被保護得裡外三層,像是生怕鐵慈暴起殺證人一樣。
但如此作態沒用,因爲鐵慈笑容平靜慈祥,寶光湛湛,叫人看了只會欽服太女的皇家氣度,絕對不會想到什麼殺人啊揍人啊之類的血淋淋的事。
比立人設,鐵慈從來不在怕的。
幾個內閣行走上前,他們算是內閣學士,五品職級,日常就在內閣,輔助幾位大學士處理政務,謄抄摺子,幾人上前,行禮後道:“當日我等輪值,跟隨蕭次輔就在承幹殿旁公房值夜,曾見皇太女匆匆而來,其時正副主考尚在殿內。”
這話一出,頓時譁然,這豈不是證明皇太女接觸了正副主考。
按規矩,那個時辰,所有人都會避嫌不出現在承幹殿內。
皇太女特意在擬試題時出現,什麼用心?
鐵慈笑了一聲,道:“你怎麼不說當日擬試題慢了一些,本該在寅時末結束,卻意外拖到了卯時初?孤每日卯時初和父皇請安,日日如此,當日爲何又要例外?你又怎麼不說當日擬試題爲何慢了一些,是因爲段延德的馬車半路上壞了,遲到了一刻鐘?”
那內閣學士拱手垂頭道:“殿下恕罪,微臣惶恐,微臣只是口述親眼所見,並不曾注意時辰,也不知段寺卿還有此等事故。”
他聲音發顫,顯得分外驚恐,越發顯得鐵慈咄咄逼人。
前來作證的那幾位書生中有人忍不住冷笑一聲,道:“殿下倒也不必以勢壓人。誰又知道意外一定是意外呢?畢竟段主考也算是賀主考的弟子,和您是一家人吶。”
鐵慈不動氣,注視着他,點點頭道:“閣下如此義憤填膺,可是也要來作證的?”
那幾位書生便上前,道:“確實。方纔沈謐的問題,學生等可以作證,當日沈謐其實是和賀主考接觸過的。”
沈謐眉頭一皺,他想起是哪回事了。
書生道:“當日考官們進貢院,我等都在一側圍觀,就站在沈謐旁邊,其間沈謐忽然跌倒,正跌在賀主考面前,賀主考親手將他扶起,此事我等親眼所見,願以前程作誓。”
當日圍觀人等人山人海,大多都看見這一幕,聞言很多人點頭。
李少卿道:“沈謐摔跌於賀梓面前何處?耽擱了多久?確定是賀梓親手攙扶嗎?”
“跌於正前方,沈謐似乎因爲疼痛略有停留,賀主考親手攙扶。”
都察院副都御史道:“想必是在那時私相授受了。”
衆人變色。
沈謐道:“我並沒有讓賀主考攙扶,且當時有人在背後大力推我!”
那書生道:“那麼你抓住他了或者看見是誰了嗎?”
“在下跌了出去,又如何去抓?”
那書生嗤地一笑,一臉輕蔑。
慕容翊忽然道:“說不定是你因妒生恨,在背後推人,此刻又來作證呢?否則你爲何態度如此惡劣,一臉刻薄,如已便秘三日?”
人羣:“噗。”
那書生勃然大怒,“閣下何人,即未親見,怎可胡言編造,血口噴人!”
“哦,既未親見,不能血口噴人。”慕容翊點點頭,“那方纔承幹殿內事你也未親見,你怎麼就能血口噴皇太女呢?”
書生窒住。
“我說這一句,就是要你知道,被人隨口定罪的冤屈是哪般滋味!”慕容翊道,“皇太女纖纖弱質,性情寬容,不和你計較,在下卻是聽不得的!”
衆人看看“纖纖弱質”的皇太女。
“哦——”
閣下好一雙狗眼,卻原來竟瞎了。
“纖纖弱質”的皇太女:……嘔。
書生給懟得不說話了,人羣的情緒卻被煽動起來,刑部那位侍郎一直不說話,李少卿和副都御史交換了個眼色,一臉爲難地道:“這似乎涉及舞弊案審理了,殿下方纔說咱們尚未接旨,不得審理此案……”
鐵慈聽得好笑,方纔上證人的時候怎麼不說是關係舞弊案?
這不是把不利於她的證據擺出來後然後堵她的嘴?
“倒也不必如此作態。”她淡淡道,“孤的三狀,首狀就是告蕭立衡羅織罪名,構陷考官考生,誣陷皇儲,如今這一堆堆的人跳出來,這不正好是幫孤列出他當面構陷的證據了麼?”
副都御史咳嗽一聲,道:“殿下,恕臣提醒一句,方纔證人都是親眼所見,後者更是無數人證明,您不能以此爲蕭大學士罪名佐證。”
鐵慈看也不看他一眼,揮揮手。
丹霜從身後騎兵羣中,揪出一個人來,摜在地下。
“來,把你如何收受賄賂,故意不提醒殿下,並在承幹殿前主動給殿下開門的事兒說出來!”
那人藍衣皁靴,皇宮低等太監裝扮,縮在地下瑟瑟發抖,好半天才擡起臉來,李少卿等人眼眸一縮,鐵慈慢條斯理道:“諸位愛卿都是重臣,日常出入承幹殿,應該認得這位專門負責給諸位通報推殿門的小黃門吧?”
李少卿乾笑一聲,道:“略眼熟。”
那小太監在地上縮成一團,顫聲道:“奴才……奴才是承幹殿三等迎門太監王喜……奴才,奴才曾得了承幹殿二等管事太監劉大通的銀子,讓奴才在定試題那日,看見太女進門不要通報,立刻開門……”
丹霜又砸出一個人,這回是劉大通,“……奴才和蕭府裡主管西街店鋪的牛管事有親,得他囑咐,安排了王喜不必通報,牛管事管着車馬鋪,段大人的馬車也是他安排人弄壞的……”
“明白這連環局麼?讓人弄壞了段大人的馬車,延遲了定試題的時間,算準了孤卯時請安,安排這小太監守門口,不通報急開門,不提醒孤考題尚未送走,目的就是要孤撞上,好坐實孤‘窺見試題’的可能。方便事後把污水往孤頭上潑。”鐵慈一指沈謐,“之後的手段是不是覺得眼熟,推人跌跤,放送盤查,安排好號房,處處事事爲優待佐證,好坐實作弊指控……如出一轍是不是?”
“但是,”她道,“真要科場舞弊,便當事機隱秘。如此作態,欲蓋彌彰。”
有人道:“您說得雖然有道理,但是卻沒有證據。”
慕容翊忽然走出來,揮揮手,一個書生模樣的人被扔在地上。
“這是考官入貢院那日,我抓到的背後推人者。”慕容翊道,“我和沈謐認識,當時看見他背後揹着貓,就想和他開個玩笑,想把他的貓偷走,但我靠近偷貓時,看見這個人,在背後推了他一把。”
慕四將那人拎起來,大家看見這人雖然穿着儒服,但是身形粗壯,衣衫污濁,精神萎靡,指甲裡都是泥垢,臉上還有疤痕,毫無書卷氣息,怎麼看都像一個街頭混混而不像個讀書人。
這人被慕容翊抓住之後就被關了起來,關了都快一個月了,每日餓飯,不見天日,狼狽不堪,此刻被拎出來對質,如蒙大赦,急忙道:“是是是,是我,有人給我錢讓我推這個人……”
衆人聽着,這人果然是個閒漢混混,有錢什麼事都乾的那種,據他說一個戴兜帽的人給了他銀子,讓他辦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對他們這種閒漢來說,這種事很常見,僱主們藏頭露尾也不稀奇,問都不會問一句,拿錢辦事就行。
鐵慈看了慕容翊一眼,沒想到他還藏了這一手。沈謐被推這事,原以爲出手的人定然推了走人,大海撈針無處尋,卻給慕容翊碰上了。
這人挺無聊的,但無聊得往往有用。
這個閒漢氣質實在太閒漢,他那麼猥瑣油滑地一說,衆人大多信了。
此時又有幾個書生猶猶豫豫地探頭,道:“我們想起來了,那日沈謐雖然跌倒在賀主考面前,但是他爬得很快,且讓開了賀主考的攙扶,兩人並沒有真正觸及。”
馬和通震驚地看着那幾個書生,悲憤地道:“諸位同年,你們也被高位者收買了嗎!”
“馬兄說的這什麼話!不利於你的供詞你便要張嘴就誣陷嗎!”書生們怫然不悅,“我們同情你的遭遇,但我等讀書人當心如明鏡,風骨耿介,所見既所言。豈是爲人作僞證之陰私苟狗之輩!”
刑部侍郎道:“如此說來。沈謐跌倒一事是被設計,那所謂故意跌跤私相授受一說便值得商榷。”
“話不是這麼說。”忽然有人接口。
衆人回首,俱都臉色複雜,但不管什麼臉色,都趕緊起身行禮,“次輔。”
人羣散開,前呼後擁的蕭立衡走了進來。
鐵慈看見他,目光一閃,心想父皇應該會想法子留他,但顯然還是沒留住這老狐狸太久。
蕭立衡在人前站定,對着鐵慈一絲不苟地行禮,笑道:“沒想到殿下居然在這裡。”
鐵慈擡手,也微笑:“沒想到次輔來這麼快。 ”
“這不是聽說有人告我,就趕緊過來了麼。”蕭立衡轉身往三大員那裡走,“哎……不用不用,那不是我該坐的位置,沒見殿下還站着呢……給我個小凳子,我就坐旁邊……我說殿下,您站那裡,做什麼啊?”
鐵慈一直站着,不是公堂不給她凳子,而是一來坐下後,舉動人羣就看不見;二是她站着,就能給三法司壓迫感,好讓他們坐得更不安心些。
她淡淡一笑,道:“孤站着,纔好將某些人的嘴臉看清楚些。”
蕭立衡彷彿沒聽懂,笑道:“坐着舒坦,才能笑看風雲啊。”
“那可不一定。”鐵慈道,“坐牢就不舒坦,您說是不是?”
蕭立衡眼角的皺紋慢慢堆積起來,長聲道:“這老臣可不知道,難道太女知道?”
“次輔問問您老家族人就知道了。”鐵慈曼聲道。
衆人:“……”
不是說朝堂人物都長袖善舞和光同塵嗎?哪怕背後恨得咬牙互相捅刀,當面都言笑晏晏把酒言歡?
這兩位怎麼見面就針尖麥芒,火藥氣上衝雲霄。
但瞭解一些朝堂情況的人都曉得,這兩人你來我往太正常了。
東明蕭家族人被告,證據確鑿下了獄,蕭四老爺等好幾人現在還在牢裡呢。
雖然聽說扯皮得厲害,坐牢待遇也不差,但是總歸還沒出來不是?
皇太女當面揭瘡疤,夠狠。
蕭立衡過了一會又笑了,淡淡問:“殿下大清早的這是做什麼呢。”
“告你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