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前,朱雀衛副提督喝問:“來者何人!”
轎子停下,裡頭傳出幾聲矯揉造作的咳嗽聲,一人弱弱地道:“首輔府容溥。”
腰牌遞了出來,士兵接了轉給朱雀衛副提督,副提督看了一眼,眉頭一挑,語氣稍稍和緩了一些,道:“原來是容翰林。正好,先前首輔回府時還囑咐過在下,若遇見翰林,便請翰林及時回府,今夜雨大風寒,翰林勿要在外逗留。”
他語氣客氣,一雙利眼卻緊緊盯住轎子。
轎子裡的人沉默一陣,才弱弱地道:“罷了。”
隨即轎子轉頭。
副提督鬆了口氣。
然後轎子剛剛轉頭,忽然一條人影從裡頭躥出,頭也不回擡腿反踹在轎身上,偌大的轎子給他一腳踹得飛起,呼嘯着向副提督撞了過來。
副提督防的是人,眼睛盯着擡轎的人,沒想到人沒動,轎子卻撞了過來,下意識向旁邊退開。
他原本帶着人堵在宮門前,此刻轎子轉頭,堵門的人都下意識鬆懈,看見轎子忽然撞來,也和副提督有樣學樣向兩邊紛紛策馬逃開。
風聲猛烈,轎子轟然一聲撞在宮門上。
副提督回首,眼角餘光似乎覷見轎子中明光一閃。
他心中警兆大生,剛想大喊讓人攔住,下一瞬轟然巨響,赤紅閃耀,黑煙騰空。
轎子在宮門上爆了!
轎子內竟然內藏火藥!
這世上竟然有人敢一聲不吭就炸了宮門!
副提督也直接給炸懵了,眼睜睜看見宮門上炸出了一個大洞,腦子裡嗡嗡直響,然而讓他腦子更炸的事情還在後頭,那從轎子裡躥出來的人踢飛轎子後便大喊:“我乃首輔府容溥!現舉告朱雀衛副提督謀逆叛變,炸燬宮門!”
副提督又好氣又好笑,正想罵娘,卻聽宮門後傳來一聲應答如金石相擊:“收到!”
硝煙散盡,宮門大洞後,現出鐵慈雪白的臉。
半空中慕容翊一轉身,落在炸燬半邊只剩下斜槓向天的轎子槓上,身上寬大的白袍被風吹去,悠悠盪盪飄遠,而他在高處回首。
洞裡洞外,目光相對。
隔着似近實遠,本該萬軍莫御,本該他終其一生都難以接近一步的大幹宮門。
看見身爲深宮主人的她。
鐵慈目光從他身上飛快掠過,確定了想確定的事,便轉開,落在朱雀營提督身上,冷聲道:“朱雀衛提督謀逆作亂,炸燬宮門,人證物證俱在,着令連同黨羽,拿下!”
她身後太女九衛早已搶佔了有利地形,迅速將還在發懵的朱雀衛提督和他帶出來的那隊士兵分割拿下。
方纔只有這羣人擋在慕容翊面前,其餘人要麼還在高處城樓上,要麼還在後頭,慕容翊踢出轎子反炸宮門動作極快,黑暗中稍微遠一點的人都看不清,聽見太女親口說謀逆作亂,下意識地不敢動。
而看清慕容翊炸宮門的這一批朱雀衛,根本想不到還有這樣當面賊喊捉賊的騷操作,更想不到太女和這位騷人配合默契,一位敢告,一位敢接,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拿下了。
太女九衛在外頭蕩了那許久,染上江湖習氣,拿下人後順手就拿出臭汗巾,把這些人嘴都堵上了。
等守宮門和跟隨在後頭的白澤衛趕上來,這邊已經被捆成一堆。
鐵慈道:“都送進大理寺,着令大理寺卿好生看守,若寬縱了一人,拿他自己身家性命是問!等此間事畢,再細細審問。”
不管審不審,審出來怎樣,反正這次事件不平,這批朱雀衛都別想出來。
朱雀衛副提督嘴裡嗚嗚直叫,被太女九衛直接拖了就走。
其餘的朱雀衛倒是想救,鐵慈道:“擅動者以謀逆論同罪!”
頓時沒人敢再動了。
奔下城牆的白澤衛最快地退了回去。
內外宮衛雖然都算蕭家派系,但終究不是直系,各頭領都有自己的算盤,有些還已經被皇族滲透,且相互之間還有些不對付,白澤衛此時自然不會爲朱雀衛出頭。
蹄聲急響,血騎和駐紮在宮城外的九衛剩下四隊趕到。另外還有一隊灰衣人,看着毫不起眼,但每個和他們目光接觸的人,都下意識渾身打個寒顫。
太過冷漠,卻又凜然,讓人想起無窮地獄裡揮刀的魔。
鐵慈指着城門,道:“守皇城的朱雀衛已經不可信,宮門關乎皇宮安危,不可輕忽。許守備,這裡暫時先交給你。記住,外軍不許入,內衛不許出。”
那許守備沒什麼表情地應了,白澤衛指揮使目瞪口呆地看着,想說於理不合,皇城重地,怎麼可以隨便來一隊人就接管了,但那灰衣的守備冷冰冰地轉眼看過來,他頓時後背起了一層慄。
有一瞬間他覺得,只要他說聲不妥,下一瞬間對方就能砍掉他的頭!
白澤衛不敢說話,被拿下首領的朱雀衛也無人敢出頭,灰衣軍士們流水般奔來,一部分上城守衛,一部分將朱雀衛攆雞一樣攆到角落裡。
白澤衛指揮使只好退回宮內,臨走前看着那羣灰衣人,只覺得怎麼看怎麼古怪,這滿身的殺伐之氣,也不像太女九衛啊。
他忍不住悄聲問了一個灰衣軍士:“敢問兄弟屬於哪支軍隊?”
對方冷冷道:“蠍子營。”
白澤衛:“???”
蠍子營不是在永平嗎!
蠍子營怎麼能進入盛都?怎麼進入的?什麼時候進入的?他怎麼不知道?
白澤衛指揮使茫然回頭,漆黑的門洞裡鐵慈的背影筆直,正在發號施令。
他心中隱約明白了什麼,無盡寒意自胸臆升起,再不敢多想,轉身回頭。
他決定,從今以後,只管好好看守宮廷,履行本職,不多走一步路,不多行一件事。
宮門前,丹霜牽來一匹紅馬,那是鐵慈的坐騎,大名叫絳冰。
鐵慈一躍上馬,道:“指揮使,安排太女九衛一部分進宮保護父皇,你親自帶人去賀府和段府,將兩位主考保護起來,誰去都不能帶走!等待後一步的消息。”
“是!”
“劉參將,你去貢院,一旦發生士子衝擊貢院極端事件,負責平息事態控制局勢,不要讓人渾水摸魚,記住,不可對任何士子動粗。”
三百血騎的首領劉參將領命。
一直在等着鐵慈詢問的慕容翊微微笑起來。
看,十八多聰明。
他還沒闖進去,她已經衝出來,他什麼都沒說,她已經猜到發生了什麼,最快速度直接做了佈置。
但他的笑意也微帶擔憂。
天生該做皇儲的人啊,放不下江山百姓和自身責任,那什麼時候肯乖乖做他的妻?
道阻且長,道阻且長。
鐵慈這才轉頭看他,目光平靜,微微頷首,彷彿面對多年老友,“具體什麼情況?”
所有人便也很自然地看慕容翊,還以爲這是鐵慈哪位書院同學。
只有慕容翊看得出鐵慈麪皮繃得有點緊。
但這不是調情的時候,他三言兩語將事態說了,鐵慈點點頭,和丹霜低聲吩咐了幾句,丹霜便轉回宮中,鐵慈又命太女九衛牽馬來給慕容翊,自己撥轉馬頭,道:“走。”
“殿下去哪裡?”
“先去盛都府,然後去大理寺。”
時間不等人,鐵慈提繮。
身後忽然一重,熟悉的木香香氣逼近,鐵慈聽見周圍屬下倒抽氣的聲音。
她沒回頭,脊背僵硬,道:“下去。”
慕容翊在她背後,語氣居然是一本正經的,“我不。”
“下去。”
“我還有要緊細節要和殿下彙報,只是一言半語說不完,我騎馬說你聽不見,停下說太浪費時間,只好事急從權了。”
鐵慈:……事急從權不是你這麼用的。
慕容翊在背後搗他:“別耽擱了,時間不等人。”
鐵慈吸一口氣,很想踹他下去,但是時間真的不等人,她慢上一刻,沈謐等人都可能多遭受一刻殘害,只好一聲不吭,揚鞭。
鞭子在空中脆響,絳冰箭一般地馳出。
她不打招呼,馬飆得飛快,慕容翊身子向後一仰,他卻雞賊,用力一抱鐵慈的腰,勒得她也往後一仰,險些栽到他懷中。
鐵慈明白這貨險惡用心無處不在,只好放慢一點速度。
羣馬在午夜宵禁的大街上疾馳,左右有血騎開路,巡夜的士兵還沒來得及盤問,早已被血騎一人展示令牌,一人鞭子抽過去給遠遠趕開。
慕容翊緊緊抱着鐵慈的腰,兩人的身軀在馬匹起落中不斷輕微接觸,淡淡龍涎香氣和淺淺木香彼此交織滲透,風將長髮拂開再糾纏如兩匹招展的黑旗。
他下巴擱在她肩上,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原以爲五色原上彼此的那一刀後,身份袒露,鴻溝已成,再想跨越山阿,非年深日久,竭蹶艱難不可得。
卻不想老天相助,這麼快便有了爲她效力,彌合彼此的機會。
不過,還是十八心軟,顧全大局,願意給他這樣的機會。
就說她捨不得他的!
午夜的春風微涼卻清爽,身後的呼吸輕快又愉悅,彷彿空氣中飄散着無數的小泡泡。
鐵慈沒有回頭,卻莫名能感受到此刻身周萬物輕盈。
聽着他的呼吸,似乎天地也平靜。
五色原之後,那淡淡煩躁,隱隱鬱氣,都似乎在此刻雨後空街的風中被吹散,被身後人柔而帶笑的嘆息融化。
身軀不斷輕輕相撞,她眉目平靜,但每次輕觸,心都似乎軟上一寸。
沒有他的時候似乎也不覺得寂寞,但有他的時候萬物生清氣,天穹起雲霓,觸目所及,都是圓滿。
他之所在,此心安處。
哪怕即將迎往的是暴風驟雨,雨橫雲狂。
在這樣寧謐的心境裡,她主動開口問他:“說要彙報的事呢?”
“忘了。”
“……”
“因爲你太香。”
鐵慈不理他的調情,“你說你安排了人去護着沈謐他們?是誰?”
“哦,是土撥鼠……哦不顧小小。”
“顧小小?”鐵慈詫異,她這個社恐男閨蜜,幹得來這事嗎?
“是啊,他不是怕人嗎?就該扔到人堆裡摸爬滾打,多經受幾次人羣的圍攻,死去活來,活來死去,這病也就好了。”
鐵慈:“……”
不,我方纔的心安一定是錯覺。
這種貨色,就不配坐在我後面,還是應該扔下馬,死去活來,活來死去纔對。
……
顧小小確實在死去活來,活來死去。
他睡到半夜莫名其妙接到匕首傳書,冷森森的匕首就紮在他頭頂,離腦袋不過一寸,當即把他魂嚇飛了半條。
等到看見匕首上扎着的潦草的字條,第一反應就是惡作劇吧?
直到他看見字條末端蓋着的欽德之寶。
皇太女的私章他自然認得,但他就沒見過皇太女的私章蓋在一張髒兮兮的紙條上的。
皇太女也不像行事這麼不着調的人啊。
但也確實是這個私章,讓他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他趕緊起身,拿了自己府中的拜帖,剛想叫套馬車,就有一個黑衣人躥了下來,把他背了就跑。
一路上飛檐走壁,人力飛機把顧小小顛得頭昏目眩的同時,和陌生人的近距離接觸也要了他半條老命,從頭到尾後背肌肉僵直,被放下來的時候險些抽搐。
但他知道時間緊迫,掙扎着去敲盛都府的門,拜帖遞上去了,沒多久卻被客客氣氣送出來,說今夜官長們都不在。
盛都府尹是虛職,一般以親王充任,之前就一直是昭王領着,但不管實事,上次改立皇太子事件後,昭王連這個虛職都被奪了。日常管理盛都府的是盛都府少尹,其下還有判官推官等人,要說都不在是不可能的,但人家就是不見,顧小小一個戶部尚書之子還真不能拆穿。
顧小小在門口深呼吸,再次遞上拜帖,道:“還請再通報一下,在下有關於今春盛都府申請增撥六曹以下巡夜補貼及盛都倉儲巡查之諸事要和知府細說。”
門子又回頭通報,這回請人進去了,畢竟戶部勒着所有人的錢袋子,也盯着所有人的錢袋子,盛都府想要給員工漲工資,不想被戶部堂倌每年例行查倉時候挑刺,就不能不給戶部尚書家的公子面子。
盛都府少尹果然在,見了面也不提方纔說不在的謊言,和顧小小打着哈哈,言辭熱切,卻只和顧小小談和戶部要錢的事,請託顧小小多在尚書大人面前美言幾句,但對顧小小的詢問話題幾次岔開,說了半天,顧小小連人到底在不在盛都府,現在情形怎樣了都不知道,只是從盛都府入夜還燈火通明,堂下無數人走來走去推測,人應該在大牢裡,正在連夜審訊,顧小小聽着那些人羣走動的聲音,越發心急如焚。
對面的盛都府少尹還在滔滔不絕,嘴一張一合說着廢話,顧小小忍着對方噴到自己臉上的唾沫星子,袖子從桌面上推過去,袖子底下壓着大額銀票,輕聲道:“世伯,小侄有幾個親近好友,聽說今晚犯了事被關押進了盛都府大牢,家父和小侄都頗爲憂心,還請世伯通融,讓小侄見人一面。”
盛都府少尹停了呱噪的嘴,慢悠悠喝一口茶,湊近顧小小。
顧小小下意識要向後讓,拼命忍住,往前湊了湊,聞到對方嘴裡熬夜導致的口臭氣息。
他忍住反胃,擺出一臉懇求之色。
盛都府少尹瞟一眼那銀票,笑道:“賢侄啊,按說呢,你這點子呢,小請求,看在尚書大人面上,是推卻不得的。只是今晚押來的是重犯,按大幹律呢……”
不等他呢完,顧小小手指靈活地一動,袖子底下又多一張大額銀票。
少尹卻笑了起來,兩根手指將銀票推了回去,搖頭道,“若是往日,賢侄來求,見也就見了,今日本府卻是領了死命令的,無論誰來,這牢裡都去不得……”
顧小小卻沒讓他把銀票推回去,他的手肘抵着少尹手肘,腮幫微微抽緊,袖子底下一動,又多了樣東西。
盛都府少尹以爲又加了銀票,臉上的笑意濃了些,帶了些輕蔑意味,更加用力地往回推。
沒推動,他挑眉,看一眼臉色漲紅像在受刑卻還堅持抵着肘的顧小小,剛想說句嘲諷的話,卻聽顧小小道:“您再看看?”
盛都府少尹垂眼,看見最上面那張,根本不是銀票。
是一張很普通的紙,甚至有點破,寫着幾行潦草的字,但最後的印戳讓他眼眸一縮。
欽德之寶!
“皇太女手諭。”顧小小輕聲道,“令我代她探監,且諭令盛都府不得私刑拷打。”
盛都府少尹震驚地看着顧小小。
一切行事都是最快速度,人才送到盛都府沒多久,而且也困住了當時在場的所有人,皇太女是怎麼知道的?
就算知道,算算時間,去稟報皇太女再趕過來,怎麼都來不及!
顧小小聲音更輕,“知府大人,您要違抗太女鈞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