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安靜得可怕,昆城知府已經軟成了一團泥。
虎賁衛首領嫌惡地看了他一眼,正要命人繼續搜,卻聽見有人大喊:“走水啦!”
一擡眼看見前方小樓烈火熊熊。
這下再也無法把這羣人拘在此地一個個詢問,也無法再繼續查找可疑人員,人們驚慌逃竄想要逃出火場,虎賁衛首領只得命軍隊上前將人撤出看守。
他轉身去了樓外。
樓外空地上早已被大軍團團包圍,大軍之中一座寶頂綠呢暖轎簾幕深垂,虎賁衛首領吸取教訓,天大的事也不敢再把大王一個人留在驛館行在。
他隔着簾子低聲說明了事件,末了跪下磕頭,十分愧悔地道:“大王恕罪,臣確實該極力勸阻殿下的……”
十五王子出門不久,大王醒來,聽聞十五王子出去赴宴,立時發怒,並要他立即備車馬趕來。
然而還是慢了一步。
暖轎裡傳來蒼老而疲乏的聲音,淡淡道:“人要自己找死,誰也攔不住。”
虎賁衛首領不敢起身,沉聲道:“大王,幾位王子都……”
他不敢隱瞞,細細說了幾位王子的死因,轎子裡一直沒動靜,只是在他說完後,又讓他複述了一遍,之後又陷入沉默。
虎賁衛首領憤然道:“慕容翊着實心狠手辣,短短數日之內,七、九、十二、十四、十五諸位王子都命喪於他之手……”
轎子裡,定安王沉沉望着轎頂,道:“不是所有人都是他殺的。”
虎賁衛首領一怔。
怎麼可能。
“十二十四,應該是自相殘殺。”定安王道,“當日你們已經全力警戒,護衛都說沒有人經過,那就是沒有人。唯一下車的十二,就是殺十四的兇手。”
“可是……”
“至於爲什麼要殺……十二心思重,十四膽小自私,七九接連死於眼前,兩人應該都害怕了,也許動了什麼不該動的心思,而慕容翊利用了這樣的心思,要他們自相殘殺。”
虎賁衛首領震驚。
細細一想又覺得很有可能。
“至於十二,應該是十五殺的。”
虎賁衛首領再次霍然擡頭。
“我聽你說十五下池子險些跌倒時候的反應——完全不像一個酒醉的人還在其次,他還毫無顧忌地拿十二的身體借力,甚至插傷了十二。這就不對了,十二比他地位高,排序高,實力高,他怎麼敢如此肆無忌憚?除非他那時候便已知道,十二已經死了。”
死人,當然用起來無需在意。
這是潛意識的反應,無可掩飾。
虎賁衛首領回想當時情境,恍然大悟。
想不到十五王子日常一副沉迷酒色,廢人模樣,卻原來深藏不露,叫看起來深沉多智的十二王子,都毫無防備栽在他手中。
如果不是黃雀在後,始終有個大魔王慕容翊在背後陰冷注視,就憑十五王子這心機手段,將來遼東非得是他的不可。
然後他心底便躥起一股深深的涼意,從尾椎骨到頸項,都不能自控地麻了麻。
這樣一羣不擇手段,心機深沉,毫無情分的兒子。
這樣令人髮指的自相殘殺。
這森寒冷酷宛如人間地獄的王侯家。
微風吹動深簾,定安王的臉一閃不見。
驚鴻一瞥間,他看見對方眼皮下垂三層,眉間青黑,轉眼間似老了十歲。
他垂頭,不敢再看。
身後大火畢剝燃燒,有人在嚎啕哭喊,鐵甲重重於躍動的火焰間光寒,這一片天地卻寂靜如死。
良久,他聽見垂簾間傳來一聲深重的嘆息。
“當此之時,死了也罷。”
虎賁衛首領連震動都不敢有,雙手死死摳住地面。
“傳令,撤去對慕容翊的所有懸賞緝捕和追殺密令。”
“……是。”
簾子後靜了下來,沒有對他的處置,虎賁衛首領知道自己這一關過了,他站起身,背後汗溼,衣裳緊貼於背。
然而,慕容翊的事,也就這麼過了嗎?
在他將跟隨大王來大乾觀戰的所有王子都殺盡之後?
轎子擡起,他走在轎旁,聽見裡頭那個遼東最尊貴的男人在低語。
“你要我一次次嘗骨肉離散的滋味。”
“你要我親眼看兒子們是如何爭權奪利,自相殘殺,爲了我不曾許下的花花江山血肉相搏。”
“你要我知道他們都是廢物,居心不良的廢物。”
“你要我明白,我所愛寵的,在我所棄如敝屣的人腳下輾轉,不值一提。”
“你要我明白我眼瞎。”
“你要我明白,只要你想,你就能殺盡我身邊人,直到我無可選擇,無可逃避,無可奈何,最終只能,選擇你。”
……
這一日天剛矇矇亮,慈仁宮蕭太后就起身,大妝朝服,珍珠粉抹了一層又一層。
蕭府裡也一片忙碌,蕭次輔一早上朝。
昭王府裡,十五歲的鐵凜從他的新房裡大步跨出來,眉宇間微帶焦躁。
他身後,新婚的蕭問柳已經梳起了婦人髮髻,穿一件正紅銀蝶穿花絲緞襖裙,小婦人看來並無新婚的喜悅和嬌羞,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她抱着披風追鐵凜,眼看鐵凜步子很快轉過迴廊,便在廊口停下了。
今天本該是她三朝回門的日子,然而今日兩府都有大事,昭王府和蕭家打了招呼,鐵凜不陪她回門了,她得自己回去。
蕭家自然明白今日是兩府的大日子,成敗在此一舉,自然毫不介意。若不是不回門實在不祥,大抵恨不得取消了纔好。
沒人陪着回門,蕭府裡那些日常嫉妒她的姐姐妹妹們大抵少不了話說,不過蕭問柳也無所謂,她打好了主意,誰酸她,她就懟回去。葉辭說過,永遠不要忍耐綠茶,不然遲早給薰死。
廊下有僕傭列隊而過,都斂裙低頭急走小碎步,目不斜視,卻知道她站在那裡,經過她的時候齊齊偏身一禮,低頭彎腰的角度完全一致。
這是王府的規矩,不能擡頭看主人,更不能和主人交談,但也不能不行禮。她覺得這些僕人們很神奇,是怎麼做到不擡頭卻能看到主人在哪的?
剛嫁來的時候她寂寞,和小丫鬟搭話,害人家被打了板子,後來她也不搭訕了,對着那一排機械行禮的僕人,淡淡地擡起下巴就夠了。
越過僕傭們彎下的背脊,可以看見一重又一重的月洞門,層層疊疊彷彿沒有止境,每次她走入其中都會有一種恐懼感,彷彿那是個沒有盡頭的迷宮,進去了,這一生就耗在裡面了。
她又想到了葉辭,哦不鐵慈,她所在的是比昭王府更深更廣更可怕更壓抑的庭院,她是怎麼在那樣的地方養成那樣博大明朗的性子的?她來蕭府兩月,來昭王府不過三天,已經覺得要窒息了。
當初,和鐵慈在海上大船上的日子,多麼快活啊。
哪怕是嚇尿了的鬼島,現在想起來也充滿了魅力。
她身後,蘭仙兒悄然佇立,她看起來比蕭問柳更能適應深宅大院的生活,完全像個本分恭謹的侍女。
“夫人,該回門了。”
蕭問柳將鐵凜的披風隨手往欄杆上一擱,下了臺階。
車馬和禮品已經備好,蕭府離昭王府不遠,相隔三條街。
馬車出門去,前後都有護衛,蘭仙兒陪她坐着,守着簾子不許她掀。
今日街上卻有些奇異,人比往日少,卻有幾家店門口鬧哄哄的。
馬車忽然停住,過了會兒,護衛隊長前來稟報:“世子妃,前頭田記忽然降價酬賓,來買的人太多,堵住了路,咱們是否繞道而行?”
“田記?”蕭問柳記得田記的牛肉乾非常好吃。
如果沒記錯的話,好像聽鐵慈提過田家的繼承人,在躍鯉書院和她是同舍的同學。
“夫人和祖母都喜歡田記的牛肉乾,正好着人去買些。”
車子就停了下來,反正時辰還早,蘭仙兒下去買肉乾,隊伍卻長,因爲擠得太厲害,好幾撥人在吵架。
蕭問柳掀起簾子,看見很多大戶人家的小廝丫鬟被擠到旁邊,一臉焦急。只有蘭仙兒走過去,毫不猶豫擠入人羣,蕭問柳親眼看見她帶着跟的繡花鞋在前面一個大漢腳上碾下去,又將一個婆子撞開,有人揪住她吵架,沒幾回合就訕訕退開。
蕭問柳笑着放下簾子。
就知道蘭仙兒平日裡的溫良都是裝的。
一個淪落風塵的時候都敢揍軍爺的女子,怎麼可能到了她身邊就良善了。
只是田家這忽然的酬賓有點奇怪,又不是開業,也沒有競爭對手,好好的酬賓做什麼?
田家繼承人是皇太女同舍……和鐵慈有關嗎?
鐵慈回來了嗎?
蕭問柳並不清楚這幾日朝廷發生了什麼,這些事蕭家和昭王府都不會和她說,但是很明顯有大事,鐵凜這幾日魂不守舍,焦灼和興奮交織的神情她都看得出來。
簾子掀開,蘭仙兒已經回來了,頭髮都沒亂,只臉有點發紅。吵架吵興奮的。
她湊到蕭問柳身邊,輕聲道:“我問了一個店夥計,他說他家少東家回盛都了,剛回來就下令降價,不是這一家,是整個盛都七十二家店鋪一起降,消息傳開都搶瘋了,田家這回得虧多少,夥計都快哭了。”
“爲什麼忽然要降價?”
“夫人,奴婢還打聽到一個消息,說是皇太女快回京了,禮部天天帶人在城外等着,禮部等着就等着,偏還調動了三大營在城外層層佈防,還召集了很多百姓天天在城門守候。不過今日田家忽然降價酬賓,城門口的百姓都跑回來了。”
蕭問柳愕然道:“皇太女不是聽說受傷了,一邊養傷一邊回,還有最起碼半個月嗎?這麼早守候做什麼?”
兩人對視一眼,眼底同時流過兩個字,“堵人。”
再聯想到平時不上朝的鐵凜今日也上了朝,昭王府和蕭家的異常,蕭問柳的心忽然砰砰跳了起來。
她坐直了身體,眼神裡流過猶豫之色。
蘭仙兒坐在馬車前,手指繞着繮繩,狀似無意地道:“這下可糟了,這大軍重重的,皇太女看樣子回不來了。他們不讓皇太女回來做什麼?世子妃,您知道嗎?”
能做什麼?蕭問柳想起昭王父子這些日子的神秘,回門都不參加的緊迫。
但是他們真的能贏嗎?
蘭仙兒還在絮絮叨叨地道:“世子妃,聽說皇太女是帶大軍回來的呢,這要引發衝突,不會打仗吧?”
她往日話不會這麼多,但是她得對得住當初那位給她的銀票。
她能跟着蕭小姐,過上如今錦衣玉食的生活,還是多虧了那位的點撥和幫助。當初海上分別時,他給了她一筆錢,要她以後但凡遇上葉辭和蕭家對上,能幫就幫一把。
後來她在小姐身邊,知道了葉辭就是皇太女。
她本也不是信守承諾的人,但是她有點怵那個假水手“三海”。害怕自己沒有盡力的話,將來會被算賬。
蕭問柳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過了一會,她掀開車簾,道:“繞道。從安寧大街走。”
護衛隊長愕然,“世子妃,那就繞遠了,得快到內城城門口了,咱們不是已經買到了牛肉乾了嗎?”
“今天是我的回門日子,沒有夫君陪着也就罷了,就這麼悄沒聲地走三條街回門,沒面兒。”蕭問柳道,“我要繞一圈,叫人看看我昭王府世子妃的排場。”
護衛隊長猶豫着,以他的地位,隱約也知道蕭家這位小姐的婚姻,相對於兩家的地位,是草率了的,其間存在着急於結盟的利益考量,但是多少委屈了蕭小姐,因此昭王夫婦對這位世子妃都很不錯,囑咐全府上下必須尊敬,因此也只猶豫一瞬,便應了是,下令改道。
馬車轆轆向城門行去。
……
天色大亮的時候,承乾殿前廣場上集合的百官,隨着一聲甩鞭脆響,浩浩蕩蕩列隊於殿前。
宮門開啓,事先篩選過的盛都百姓,開始經過皇宮白澤衛的重重搜查入場。
說是百姓,其實也得是頭臉人物,在京四品以上文武官員親屬、入京述職尚無實職的各地五品以上官員及親屬、各行各業領頭行老、民間富紳、部分親蕭派的文人佔據了絕大多數名額,還有少部分國子監學生,各地有文名和功名的舉人,這是太傅等人爭取來的名額,但數量有限。往年也有宮廷大宴,歷來這種大朝禮的名單核定都掌握在司禮監手裡,最後交由內閣審覈,其間還是主要爲蕭家把持。
本來太后還要將這場儀禮安排得再早幾日,但戶部一直喊沒錢,說太女壽辰快要到了,大軍班師還要勞軍,之後還有太后聖壽,南地有水災,北地有旱災,各地大將都在要錢,還撥了好大一筆錢給蕭雪崖造船擴充水軍,戶部捉襟見肘,此時不適宜舉辦任何大型活動,生生拖了好幾日,拖得太后甚爲惱火,和蕭次輔商量了好幾次要將顧尚書給捋了,奈何顧尚書也是三朝老臣,從戶部主事一步步做起,理財弄錢的一把好手,大乾少了他還真不行,所以太后也只得忍着火,一再削減開支,甚至承諾自己聖壽控制支出,取消百姓獻禮環節,才換了顧尚書一個點頭。
今日太后起得很早,陛下卻遲遲不起,重明宮叫早的太監喊了三次,陛下卻說頭痛,今日罷朝,叫去傳太醫。
太醫來了,太后也跟着來了,皇太后跨進寢宮,聲調滿是關切,“皇帝怎麼樣了?”
明黃幔帳裡鐵儼有氣無力地道:“也不知道怎的,今兒就頭痛身熱,倒也不是什麼要緊症候,歇一歇就好,讓母后操心了,母后還是請留步吧,免得過了病氣。”
太后笑一聲,道:“這病得倒巧。既然皇帝病了,身邊也不能沒個知冷知熱的人伺候,靜妃。”
她身後怯生生轉出一個人,關切地踮腳透過幔帳往裡望。
裡頭鐵儼猛地要坐起身來,卻又立即躺下去。
“你來伺候陛下吧。”
“是。”
鐵儼道:“母后,朕身邊哪裡就缺了伺候的人……”
“這些粗手粗腳的太監,哪有靜妃心細呢?”太后截斷他的話,正好此時重明宮管事太監親自捧着藥進來,太后眼風飄過去,一個侍衛伸腳,那太監猝不及防,絆倒在地,清脆的碎瓷聲激得滿地的人都顫了顫。
“果然夠蠢笨!拖出去打死!”
“太后饒命!陛下救我!”
“母后!”鐵儼猛地坐起,“他是無心……”
“拖下去!”
一股沉重的壓力猛地迫來,彷如一座無形的大山猛地壓上鐵儼胸口,將他壓得往後砰地一倒。
鐵儼難受地抓住胸口,指尖狠狠扣進布縫裡。
該死的,又來了。
他的目光透過重重簾幕,看見太后身後那個模糊的黑影,是了,是這個人,鬼影子一般永遠跟在太后身邊,每次他稍微有一點反抗,這種巨石壓胸的感覺就會當頭砸下,壓得他不能說話,無法呼吸,那一點抵抗之心,就這麼一次次被壓扁,壓薄,越來越薄,直到他習慣了沉默,學會了順從。
那感覺太可怕,窒息的瀕死感如夢魘,醒來之後依舊冷汗滿身。
有時候慈兒和身邊的人,會覺得他太懦弱,爲什麼興不起反抗的勇氣,甘爲傀儡。
他們哪裡知道一個人從小被壓迫教訓到大的感受。
也萬幸慈兒不知道。
他在牀上喘息。
一個照面,就去掉了他精心籠絡剛剛提拔的重明宮親信。
就是這樣,給他一點機會,讓他在黑暗逼仄的罅隙裡種出一點希望的種子,然後心血來潮,擡手拔掉。
太后輕輕一推靜妃,“去,好好伺候你主子,別犯和那個蠢貨一樣的錯誤。”
靜妃顯然受了驚,不曉得自己怎麼就和那個太監相提並論了,她怯怯上前,撥開簾幕。
太后在她身後冷冷道:“陛下的身子就交給你了。有個不好,你便陪着吧!”
鐵儼咬牙,瞪靜妃,“誰讓你跟她來的!不是讓你託病禁足閉門不出嗎!”
他讓靜妃報了個能過人的病,太后珍惜自己,也就罷了。
靜妃都快哭了,“她派人說您病了,臣妾就開了門……然後就被拖了出來……太后說要治我的欺瞞之罪……”
鐵儼額頭青筋綻起。
是,蕭太后要臉面,要名聲,要端着。
可如果被逼急了,這些她都可以不要的。
他如今可算明白了,這宮中,依舊是太后的天下,太后還想蒙着那層遮羞布,他和靜妃才能苟且偷生,太后打算撕破臉皮,想要弄死他們也並不難。
他躺在那裡,忽然萬念俱灰。
太后獨霸宮中,蕭家把持朝政,今日鐵凜上位,慈兒還在路上,等到塵埃落定,一個廢太女,蕭家有一萬個辦法能就地讓她消失。
慈兒在外面,再風生水起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