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時鐵慈早早起牀,將被子疊成了豆腐塊兒,桌上用具整理成一線,纔出了自己的帳篷。
這是她跟着師父學藝時候的習慣,師父叫軍事化管理,前幾日狄一葦看見,很是感興趣,和鐵慈聊了聊,鐵慈順勢和她說了些後世軍隊的衛生、管理、操練、愛國主義教育、凝聚力向心力培養等知識,她當初聽師父說這些的時候,覺得很是實用精闢,但是這一套理論,和當前大乾的軍制和制度相差頗大,想要推行,除非得有人願意先吃這個螃蟹。
其實前朝倒是聽說有過這樣的軍隊,只是後來也淹沒在時光長河裡,規矩立起來難,想要推翻卻只是一句話的事。
看來看去,倒是狄一葦這人,不走尋常路,眼光作風都很開闊,果然試探地一說,狄一葦便下了命令,讓全軍首先從整理內務,嚴格守時開始訓練。
一開始有人質疑何必在一張被子上浪費時間,豆腐一樣的被子難道就能讓士兵們多殺幾個敵人嗎?
狄一葦這人不幹人事,一邊下命令要全軍遵行,一邊卻又不解釋,用煙槍在背後搗鐵慈,把她給搗了出去。
鐵慈真的很想把這貨的煙槍給撅了。
她只好上前一步,對着底下集合的泱泱人羣,道:“先說個故事。”
“某朝某代一次大戰,兩個國家,這樣吧,一個叫獅子國一個叫飯糰國。獅子國當時裝備了全天下最強大的水師,可謂堅船利炮。飯糰國雖然是島國,卻是個小國,在戰船的噸位、火力,配備上都差得遠。所以飯糰國當時對於是否接戰心存疑慮,有人建議直接認輸。但是飯糰國在對岸觀察了獅子國的戰船之後,決定開打,並且確實也獲得了最後的勝利。諸位猜猜,是什麼原因讓一向欺軟怕硬的飯糰國鼓起勇氣直接乾的?”
底下一張張懵逼的臉仰望着她,有人咕噥道:“總不會是因爲被子沒疊好吧!”
“對了!”鐵慈打個響指,“就是因爲被子!”
士兵們:“……”
可去你孃的。
扯癟犢子。
狄一葦深深抽上一口,眯起眼睛。
茶館裡養大的麼?一口的大茶壺味兒。
“飯糰國用千里眼觀察了幾天獅子國的戰船,發現船上到處亂牽線,掛着襪子褻褲,曬着被子牀褥。簡直都遮蔽了視線。飯糰國由此得出,對方雖然戰船強大,但是士兵紀律廢弛,管理混亂。這樣的軍隊,是打不贏的。”
這一回衆人陷入沉默。
“冷兵器時代,戰爭的勝負主要掌握在軍隊本身手裡。羣體的配合協同力比單兵作戰能力更重要。一支混亂無序的隊伍,就不能形成有效的指揮,沒有有效指揮和強大的執行力,便是武裝到了牙齒,戰鬥力也得減半。”
“一個連被子都疊得鬆鬆垮垮,內務管理一塌糊塗的軍隊,你能指望他們令行禁止,臨危不亂,有條不紊,行事高效?”
“這疊的不是被子,是規矩。是方方正正、沒有曲線的規矩。內務排的也不是一排杯子,而是上令下行,一絲不苟的精神風貌。”
“軍隊不是任你意氣的所在,如這豆腐塊被子一樣,它要留住你的棱角,但那棱角得按它的規矩來。”
鐵慈環顧全場,最後還不忘記DISS一句。
“豆腐塊不是那麼好疊的,目前我認爲叫囂着這玩意沒必要疊的都是疊不好的傻逼,被子都疊不好,趁早回家老婆孩子熱炕頭去吧!”
狄一葦嗤地一笑。
也不知道她在笑誰。
隨後她煙槍一揮,道:“聽見了嗎?聽見了就這麼辦吧。”
當日便有無數士兵涌入鐵慈帳篷去觀摩她的被子。
有人想摸摸鐵慈的被子看起來如此硬正,裡頭是不是塞了書本,手還沒伸過去,就被聞訊而來看熱鬧的飛羽把爪子打掉了。
等到明白這樣的被子一開始想成型得藉助凳子之後,每個帳篷都爲搶凳子打了一架。
鐵慈路過戰友們的帳篷,看見人人小心翼翼地端着豆腐塊被子宛如慈仁宮太監端着太后的頭油。
哨聲吹響了,該跑步了,這一聲哨很長,但是哨聲停止,人羣必須集齊。
遲到者負責倒全隊的馬桶。
士兵們集齊成方陣跑步,初冬北地已經很冷,整齊的步聲裡白氣不斷氤氳而上,像開過一輛輛小火車。
很快,柵欄對面也響起了哨聲。
雜差營原本是不跑步的,畢竟不上戰場,只搞後勤。
但是雜差營自從來了新老大,規矩也是一日三新。
隔壁跑步,老大也要跑步。
自古以來行軍十萬,後勤三十萬。後勤本身也是一個龐大的建制。分爲七個營寨,和大營的三個營寨錯落排布,飛羽所在的營寨有萬餘人,和鐵慈所在的中軍營寨人數彷彿。那些倉兵、庫兵、養護修理兵、火頭軍、獸醫……統統都被哨聲吵醒,睡眼惺忪地走出門來。
起初飛羽只是打算自己跑,畢竟他可沒興趣幫狄一葦訓兵,但是軍隊中的人自然便有慕強心理,他一戰成名,後勤兵日常飽受歧視,頓時便自動奉他爲老大,老大跑步,大家夥兒也跑步,跑步的人越來越多,浩浩湯湯。
後來因爲丹霜每每跑在最前面,慕四又總愛奮起直追,兩人一騎絕塵,宛如一對脫繮的野馬在土地上放肆地趵蹶子,留下大隊人後頭吃灰。
這便引起了大家的好勝心,尤其丹霜還是個女子。
於是跑步變成了競技項目,雜差營越跑越快,速度快要超過了大營,大營原本中規中矩跑步,一瞧,不得了,那些伺候馬和鍋臺的都比老子跑得快,不成,追!
之後每天場上你追我趕,煙塵滾滾,硬生生把早操跑步變成了全軍大比武。
因爲兩個營寨靠得近,中間一個柵欄共用,所以每次跑步到了中段便成了齊頭並進,免不了要有一些摩擦摩擦魔鬼的步伐,你瞪我一眼我呸你一口的親密對視。
而真正的親密對視(單方面)發生在每次飛羽和鐵慈在柵欄前相遇的時刻。
可以說飛羽每天的跑步其實就是等這一刻,兩人從側面跑過來,在柵欄的西邊頂頭相遇,飛羽:“嗨!”塞過來鐵慈專人版的熱騰騰的早飯。
鐵慈接過,轉頭看他一眼。
下一刻戚元思就會有意無意地跑過來,擋在了鐵慈面前,和飛羽並排。
但是隨即他就會哎喲一聲,被一顆石子擊在膝彎,落到人後。
但是楊一休隨即頂上,聰明的一休笑嘻嘻地每天詢問飛羽大廚,麻辣蹄花怎麼做,今天吃辣子兔丁行不行。
飛羽擡手撥走他的狗頭,這回田武衝了過來。
胖虎並不知道自己扮演的是電燈泡的角色,他只是聽了容監院的話。
容監院某次晚上茶話會,一邊吃着楊一休從伙房偷來的飛羽做的炸蘭花豆,一邊狀似無意地和幾個人道:“容蔚似乎對皇太女別有用心。”
只這麼一句便炸了鍋。
田武表示太女已經有未婚夫了,可以納第二個嗎?
楊一休嚷嚷着容蔚出身遼東,來歷不明,接近太女,一定別有用心。
戚元思只道容蔚配不上皇太女,還是別肖想的好。
之後每日跑步,三人便成了“反容蔚同盟”,勢必要把每個覬覦皇太女的登徒子排除在外。
反容蔚同盟在不斷擴大,因爲書院出來的學生,都覺得皇太女日天日地,完全可以同性繁殖,哪個男人都配不上。
容蔚雖然當過一段時間的騎射老師,但是隻招女學生喜歡,是男性公敵。畢竟綺年玉貌的男子,除非像容溥這樣,因病弱而惹人憐愛,且爲人周全玲瓏,纔不招人恨。
後來同盟裡還加上了許多大營士兵,畢竟鐵慈無論武力還是智慧還是口才都能碾壓他們,練武場上對戰,摔在她腳下的戰士沒有一萬也有八千,成千上萬的失敗者成就了鐵慈逼王的名聲,兵們從不服氣到心服口服,也就一個後背撞擊大地的時間。
同盟擴大的後果就是一開始飛羽還能鬆鬆散散地陪着鐵慈跑一段,兩人肩並肩,默默無聲,只聽着彼此的腳步聲,在大部隊沉重的步聲中聽來也如此分明。無需仔細辨認,也能一聽入心。
後來身邊的人就不斷變幻,走馬燈一樣在眼前晃,從鐵慈身邊晃過時,鐵慈自然會讓,然後飛羽一偏頭,就會看見身邊換了條大漢。
大漢大多目不斜視,專心跑自己的步,畢竟身邊是另外一個大佬,這個大佬還兇殘,總讓人疑心多看一眼眼珠子就會失蹤。
飛羽對他們明明有些畏懼自己還敢衝上來送死表示又喜又悲。
喜的是鐵慈的好人緣,悲的是鐵慈的好人緣。
那些多管閒事的王八羔子硬生生把葉辭擠到了隊列的最裡面,離他還有一個銀河那麼遠,打走一個就補上一個,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就算他把這些王八蛋統統用石子打發了,跑圈的時間也到了。
容溥身子不好,不參加跑步,但也要坐在終點,欣賞着某人力抗千軍。
今天容溥欣賞的眼光更加愉悅了,因爲昨天在他的建議下,兩個營寨中間空出了兩丈的距離,挖了些壕溝,加了一道柵欄。
他對狄一葦說,雜差營防衛不如大營,可莫要成爲敵人夜襲的突破口,因此兩營之間應該拉開距離,設下障礙,越遠越好。
狄一葦採納了他的建議。
畢竟又能看小崽子們暗鬥,又對大軍沒有害處,何樂而不爲呢?
所以現在飛羽想要一巴掌推開燈泡的頭,或者偷偷塞給鐵慈零嘴兒都不能了。
鐵慈早上跑過來一看見那多出來的柵欄就樂了。
這人緣得多差啊!
那邊飛羽看一眼,若無其事,隔着柵欄喊:“葉辭!”
不能悄悄話那就昭告天下,他不介意。
鐵慈不理會,軍規裡跑步不許說話。
飛羽也無需她理會,大喊:“明天早膳想吃啥?炸糰子配豆腐腦加炒五香金絲可好?”
沒吃早餐的衆人暗暗咽口水。
鐵慈比個OK的手勢。
飛羽:“哪個小崽子擋住我了?明天請他吃羊肉湯配狗屎。”
人羣呼啦啦散開。
容溥坐在柵欄東頭。
飛羽跑過,看也沒看他一眼。
地面大軍跑動震動劇烈,容溥坐的小凳子一直在一顫一顫的。
飛羽第二圈跑過,依舊沒看容溥。
飛羽第三圈跑過。
大營差不多也跑完了,正在放慢速度。
飛羽正跑到柵欄口。
容溥的小凳子忽然斷了一條腿。
容溥猝不及防,栽倒在地。
雖然反應很快,單手撐住,但單膝已經跪地,正對着飛羽的方向。
飛羽擡手,一臉莊嚴:“平身。”
鐵慈:“噗。”
赤雪看了一眼,低笑一聲,道:“還挺有正宮的氣度。”
丹霜道:“正宮可不是他。”
赤雪猛地一拍腦門,道:“差點忘記說了,之前我們在書院接到了盛都的消息,主子的婚事已經退了。”
“什麼?”
“之前定安王不就爲兒子請辭婚約嘛。陛下留中,但之後容首輔也勸說過陛下,再加上賀先生上京,帶去了殿下退婚的意願。既然雙方都不樂意,陛下也就沒再堅持,前些日子發了明旨,解除了和遼東的婚約。”
“那也無妨。皇太女如今,什麼好的挑不着?”
“話是這麼說,可我瞧殿下的意思,主動退婚怕不是因爲容蔚吧?”
“容蔚也不是不可以啊,太女喜歡就行。”
“但是我總覺得,容蔚的出身怕是不簡單。看太女的模樣,也未必安心。但是太女不問不查,這未必是好事。”
丹霜皺皺眉,道:“如果容蔚和我們分屬敵對,太女就該快刀斬亂麻纔是。”
赤雪低喟一聲,心想情愛之事,便如抽刀斷水,不是那麼容易斷流的。
太女現在對容蔚的態度,其實很坦蕩,一切都在人前進行,和對待那些軍中同袍也差不離。
不拒絕他的好意,並不是爲了吊着他,而是容蔚那個人,拒絕也沒用,太過激烈的手段,只怕還惹出禍事來。
赤雪想到一事,笑道:“說起來,容首輔介入此事,我有點意外。首輔一般不問這些事的,莫不是容監院求來的吧?”
丹霜道:“太女如果真的要正經選人,我倒覺得容溥勝於容蔚。”
赤雪笑而不語。
終究得太女自己喜歡纔好。
鐵慈隔着柵欄對她們招手,笑問:“說什麼呢?”
她運動完,眼眸明亮,似有星光,笑容大方雍容。
丹霜想,太女越來越迷人了。
有種女人見了心動,男人見了也薰然如醉的魅力。
還是收回方纔的話吧,這樣的太女,誰都配不上。
她正想說婚約的事,鐵慈已經走過去,扶起了容溥。
容溥便笑了,搭着她的手腕站起來,順手替她把有點皺的衣袖抹平。
十分溫存。
對面飛羽看得牙癢。
小婊砸。
該再給你一石子兒。
然而鐵慈有意無意擋在容溥面前,他萬般手段也不能施展。
這讓他更不爽了。
容溥完全無視他陰冷的眼神,和鐵慈一起趴在柵欄上,很隨意地道:“我猜她們在說你退掉的婚約。”
飛羽一個激靈,豎起耳朵。
之前鐵慈和他暗示過有婚約,還暗示過要想再進一步等她解決婚約。
因爲兩人之間一直都有僞裝的心結在,雙方都有顧忌,很多話都沒挑明說,但他對於這件事還是頗爲在意的。
如今她的婚約果然解除了嗎?
是因爲自己才解除的嗎?
鐵慈亦有驚喜,“哦?真的解了?”
容溥道:“因爲你行蹤不定,消息傳到書院,我接的。退婚之事,是男方先提出來的。”
飛羽想,嗯,還算識相。
還是個不識金鑲玉的蠢貨。
鐵慈舒一口氣,道這就好。
她一直擔心退婚會給定安王藉口爲難朝廷,才遲遲沒有下決定,既然定安王那邊主動,那自然最好。
容溥示意她走開些,一直走到避人處,確定容蔚聽不到了,才輕聲道:“賀太傅還以此趁機和定安王要了多開放一處互市的好處。”
鐵慈滿意地道:“太傅奸詐,深得我心。”
遼東雖是藩屬,這些年已經隱然自立,爲了維護統治,對於邊境商業流通管理很是嚴格,能公開開放一處,大乾這邊就多一些機會。
“只是定安王如何肯賠償?我記得他兒子多,不像個是肯關切兒子終身幸福的人。”
皇族聯姻一旦定下很難取消,畢竟政治婚姻考慮的從來不是誰的喜好。
定安王居然爲了兒子主動退婚並願意賠償,就很讓鐵慈意外。
“太傅自然不會直接說要賠償,太傅只是說,退婚可以,把當初下旨時所賜且先退回來。畢竟裡頭許多珍品奇物,是隻能留給未來國父的。但是定安王那裡退不回來。只好同意了開放互市的要求。”
鐵慈:“?”
“聽說是那位十八王子,拿到賞賜,當即全部變賣了,還不回來。”容溥輕描淡寫地道,“賣了錢,給府裡添了許多舞姬和器物呢。”
鐵慈:“???”
這麼LOW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