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拼命想要上前,卻一個撲通,整個人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剛剛下過雨的水泥地板有些溼潤,我的手臂與地面衝擊之後擦出一大塊的血肉模糊,有些血粘在溼漉漉的地板上,我看着這些淡紅,先是笑了,然後哭了。
餘明輝衝過來,他俯身下來,作勢想要扶起我,我一把推開他的手,我仰起臉來,說:“餘明輝,你別碰我,我他媽的讓你別碰我,你怎麼老忘!我讓你他媽的別再碰我,你耳朵聾了還是心瞎了!”
餘明輝還是想扶我,我吼得更大聲:“你他媽的別碰我!”
何思遠和曹佳穎也走了過來,她們一左一右地架住我的胳膊,將我架了起來,把我架到了那個黑漆盒子面前。
我以爲我會看到我的小灰灰,我那麼懂事那麼早熟那麼體貼那麼溫暖的小灰灰,他滿臉蒼白地躺在裡面,他閉着眼睛躺在裡面,他會安安靜靜地躺在裡面,可是沒有。
裡面只有一個小小的白色的罐子,孤零零的,上面貼了一張紙,我湊過去看到了上面有三個小字,餘林恩。
我扶住那個黑漆盒子,膝蓋一個發軟,一個打跪,整個人跪在地上,我鬆開手,爬着遠離那個黑漆盒子,我仰起臉不斷地看着站在那裡的人,我先是衝着丁展波說:“丁展波,小灰灰在哪裡?你告訴我小灰灰在哪裡好不好?你是他的丁爸爸啊,你一定知道他在那裡,你帶我去找他。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丁展波,你說話啊,小灰灰到底在哪裡啊?”
丁展波沉默以對一陣,他最終把臉轉開,避開我的目光。
我又將目光轉向李菁,說:“李菁啊,肯定是你吧把小灰灰藏起來了是不是?肯定是你把小灰灰藏起來了。以前我帶小灰灰去你家裡玩,你就讓小灰灰跟我躲貓貓。你說你都當媽了,怎麼還那麼貪玩。你不能那麼貪玩,你不能把我的小灰灰藏起來,我看不到他我會心慌的,他是我的命,李菁你快把他放出來。”
李菁蹲下來,她抱住我,她說:“林四四,小灰灰走了。你還年輕,你以後還會有自己的孩子的,你不要這樣,你先起來,你的胳膊摔破皮了,我去給你塗點藥酒。”
她肯定在撒謊!
不僅僅是李菁在撒謊,丁展波,何思遠,曹佳穎,還有蕭炎,這裡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在撒謊,他們在用自己的眼淚給我造一個假象,他們全在給我造一個小灰灰不在了的假象!
他們全是騙子,他們都在騙我!
明明上個星期,小灰灰還蹦蹦跳跳地窩在我的懷裡,他用肉呼呼的小手給我梳頭髮,他用肉呼呼的小手摸我的臉,他怎麼可能就走了!
他們肯定全都在撒謊,他們全在騙我!
我根本沒有看到小灰灰躺在盒子裡面,他們拿個小罐子貼個名字就想哄騙我!他們全是在騙我!
拼命地捶打着李菁,我瘋了似的嚎啕:“你們這些騙子,你們把我的小灰灰藏起來了,你們要把他放出去,我看不到他,我會心慌的。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把我的小灰灰還給我,我給你們磕頭,我給你們磕頭。”
說完,我推開李菁,跪在那裡,我的頭差點就要朝着地板摔下去了,餘明輝衝過來抱我,他死命按住我的肩膀,盯着我說:“林四四,你冷靜一點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子,你不想接受也得接受。不要再哭了,真的不要再哭了,調整一下。”
我一個伸手上去,就狠狠掄了餘明輝一巴掌。
罵他:“你這個騙子,你明明答應了要治好我的小灰灰,你這個騙子。你明明答應小灰灰要幫他趕跑怪獸,他才讓你升級的,你這個騙子,你根本就沒有做到!”
我下手太重了,以致我收回手的時候,一個慣性往後仰,止不住的倒摔在水泥地板上,後腦勺與地板劇烈衝撞,我的耳邊全是轟隆隆的聲響,透過太陽光耀眼得讓我差點睜不開眼睛的光線,我窺見了湛江的天空,這雨後的天空啊,底色是藍的,很多很多的白雲,我似乎聽到小灰灰在喊我:“媽媽媽媽,不要哭。”
他的聲音在我的腦海裡面盤旋繚繞着,我想起在我拖着小灰灰在深圳那座浮城單打獨鬥的時候,有一次我弄丟了一百塊,我心疼得哭了,小灰灰伸手捂住我的眼睛,他說這樣眼淚就掉不出來了。他真的是一個神奇的小孩子,他就那麼簡簡單單地用小手捂住了我的眼睛,就真的幫我擋住了眼淚。他果然是一個神奇的小孩子,他撫平了殘酷現實帶給我的傷口,溫柔了我的歲月璀璨了我的光陰。他給了我一段難以忘懷的溫暖萬分的旅程。
我就這樣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想試試我的手會不會跟他的小手那樣神奇,我也想試試等我捂住眼睛一陣再放開,他能不能就回來,再一次出現在我的眼前。
可是最終的結果是,我的眼淚侵略了我所有的指縫,我的手指節節敗退退到無路可逃,而我就這樣靠着躺在那裡,止不住的嚎啕大哭。
在我哭得完完全全岔氣,眼眶乾枯得如同沙漠,再也淌不出眼淚,接下來的時間,我如同枯槁一樣被李菁和何思遠架着,面無表情地看着我的小灰灰,被留在湛江這座確實是他的故鄉,卻讓他倍感陌生的城市。
唯一讓我安慰的是,他靠着老爺子,或者他以後不會再太多孤單。
從墓地裡面出來,我的目光呆滯遊弋着,我忽然看到了趙小寧,她比以前瘦了一點,她穿着一身黑,打着一把黑色的太陽傘,她是冷豔的優雅的,她遠遠注視着我們這邊,我的眼睛哭腫了,我沒看到她的表情。
像個木頭人一樣,我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幾秒,隨即收了回來。
回到家裡之後,我病怏怏地在牀上躺着,不吃不喝不睡,目光呆滯地看着天花板,餘明輝想要接近我,我就背過身去,不看他。
我躺了三天三夜,餓得完完全全沒有力氣,餘明輝叫來了醫生,他們很多人按住我,強迫地給我打了葡萄糖。
李菁拿着湯勺頂開我的嘴巴,強迫我喝下去湯水,可是我總是吐,喝什麼吐什麼,天昏地暗。
我終於撐不下去,迷迷糊糊地沉沉入睡。
可是我一睡着,我就夢見了小灰灰,他坐在我身邊,璀璨地笑,用他的小手摸我的臉,讓我別哭。我生怕我醒來再也看不到他,於是我不想醒來。
然而小灰灰卻慢騰騰地站起來,他就這樣消失在我的夢境裡。
我不敢再哭,我怕我再哭下去,他不願再入夢來。
我也不敢再糟蹋自己的身體,我怕我死了,沒人會像我那般久久地記住我的小灰灰,記住他的音容記住他的笑貌,記住他從剛開始的小小的只會咿咿呀呀的小小人兒,再到變成後面懂得暖心地喊我媽媽,安慰我的樣子。
於是我拼命地睜開了自己的眼睛,可是我卻連眼睛都睜不開了,我不得不強撐着用最後一點力氣拽了拽坐在我牀沿上的人,說:“我渴。”
沒過多久,我被扶了起來,我整個人軟綿綿地窩在那裡,有人把吸管給我遞到了嘴邊,給我喝了點牛奶。
喝飽了之後,那種睏乏的感覺再次襲來,我又沉沉入睡了。
我是被太陽光照醒的,睜開眼睛的那一剎哪,李菁,何思遠,曹佳穎,她們幾個橫七豎八地挨着我,她們睡得很是安穩,而不遠處的沙發上,餘明輝用手指着他的額頭,不斷地在打瞌睡。
我慢騰騰地坐起來,又把被李菁抱着的胳膊抽出來,李菁隨即驚醒過來,她在迷迷糊糊中彈起來,急急地挪過來,說:“林四四,你醒了?”
我想要衝李菁點點頭,卻發現自己的頭沉到不行。
李菁一手一個掐了何思遠和曹佳穎一把,說:“起來起來,林四四醒了。”
何思遠跟曹佳穎,一下子彈了起來。
這三個女人,都掛着大大的熊貓眼,她們圍着我,七嘴八舌問我要吃什麼。
而餘明輝,也被這樣的喧鬧聲吵醒,他走過來,他看着被圍在中間的我,他的眼眸裡面全是我看不懂的情緒,他輕聲問:“林四四,頭暈不暈?我去找醫生上來給你看看?”
我的目光在他的臉上逗留了幾秒,又慢騰騰地收回去,我當作沒看到他沒聽到他對我說話那般,有氣無力地衝着李菁她們說:“我想吃東西了,我餓。”
何思遠彈起來,她跳下牀去,說:“李菁,我下樓去讓丁展波給林四四弄吃的,你們把她扶下來。”
我被李菁和曹佳穎一左一右地架着,弄到了飯廳。
這裡的裝修真的很不好,一個好端端的飯廳,弄得那麼空曠,又隔得那麼嚴密,我甚至看不到廚房那邊,到底在做什麼。
我坐在椅子上,搖搖晃晃的,李菁伸手過來扶我,我拍了拍她的手背,勉強淺笑:“我沒事。就是餓得慌,吃飽就好了。”
停頓了一下,我垂下眼簾,說:“讓你們擔心了。我很抱歉。”
李菁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沒作聲。
就在這時,丁展波給我端了一碗清水掛麪過來。
我往他身後看了看,我老是感覺沒看到顯叔,於是我問了曹佳穎一聲:“顯叔呢?”
曹佳穎的手不斷地在餐桌上滑來滑去,她說:“顯叔飛澳大利亞堪培拉了。他有個大學的女同學在那邊,那女同學單身挺久了,顯叔有機會,他就去了。他說以後有機會,會給你寄明信片。”
我原本該對這個消息表現很訝異吧,可是在看透了人生,看到了曲終人散的寂寥後,我哦了一聲,埋下頭來,不斷地把那些麪條往嘴裡塞。
丁展波是真的不會做飯,鹽放太多了,鹹得很,但是我還是把這碗麪條吃得乾乾淨淨,一根不留。
吃飽了,我覺得自己恢復了一些力氣,我感覺到了悶,於是我站起來,徑直往外面走了。
李菁飛快地跟上我的腳步,與我寸步不離。
我回眸望她:“李菁,你來這邊那麼多天,小念念誰帶啊?”
李菁緊跟我的腳步,說:“小念念有我媽和保姆看着,你不用擔心。林四四,你沒事吧?”
我淡笑:“能有什麼事,怎麼着也得活下去對吧,總不能去尋死對吧?”
與李菁說着話,我一腳跨出了大廳,走到了院子裡。
我又徑直出了院子。
我也不知道我想去哪裡,大概是想去海邊吧。我也不知道我想去海邊做什麼,應該不是想去跳海吧。
就在這時,餘明輝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他一把拽着我就說:“林四四林四四。”
我忽然極度憎惡他這樣疊着喊我的名字。
因爲我的小灰灰,他也那麼喜歡疊着喊我:“媽媽媽媽。”
很是粗暴地甩開了餘明輝的手,我冷冷瞪視他,冷如仙鶴,說:“你別再碰我。不然我就把你的手剁了。”
說完,我揚起臉,又是一路往前。
就在這時,我的目光瞥見不遠處,趙小寧站在那裡,她舉着一把花色的小傘,朝着我們這邊慢騰騰地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