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往回翻看了一下他之前給我的留言,我沒有直接告訴他我在哪裡,我而是飛快地打字問:“陳道偉,你聽誰說我離開了湛江的?”
陳道偉沒有離開回復我,而是過了大概十分鐘之後,他才慢騰騰地發了一個小表情過來,發完了表情之後,他說:“看來你的思路還算清晰,不過你的情商堪憂。我就找那麼個藉口跟你說說話,你還他媽的較真。看你還能上網,估計一時半會也死不去。看來我還是自作多情想多了,想再來一次英雄救美加深印象。誰知道你林四四跟我不在同一個頻道上。行了,好話不多說,你滾吧。像你這種沒情趣的女人,就該孤獨終老。”
說完,陳道偉隨即下了線,他的頭像一下子黑了。
我茫然無措地呆了呆,心煩意亂得只得趕緊的翻找林珊珊的號。
好不容易翻了出來,我告訴林珊珊我來深圳了,現在就在羅湖國貿附近,問問她怎麼坐車過去橫崗水浸圍。
林珊珊老半天不回我,而我看看外面雨小了,我也上了一個小時網了,再繼續下去又得扣錢了,於是我下機退卡,拖着行李冒着小雨繼續找士多店。
我在走到金城大廈的時候,總算在旁邊七拐八拐的小巷子裡面找到了能打電話的地方。
懷着無比複雜的心情,我撥通了林珊珊的號碼。
她可能正好在玩,電話一響她就接了起來。
我才說了一句林珊珊啊我是林四四啊,林珊珊就吞吞吐吐地說:“林四四,媽讓我問你幹嘛好端端的跑來深圳了?我們一家租的地方太小了,沒有你住的地方,你在深圳有別的朋友可以讓你暫時投靠的嗎?她說如果你說沒有,那麼讓我先過去接你,幫你找個便宜的旅館,後面你再去找房子。還有林四四,就我們家租住的附近,沒有什麼好的房源了,媽讓你租遠一點,你怎麼想?”
林珊珊這一串的話,讓我直接愣了神。
原來林珊珊老早收到了我的信息,她只是沒回復我。
我握着話筒的手禁不住顫抖了一下。
在這兩年內,我曾經無數次承受這樣的際遇,可是我從來沒有哪一刻像這一刻,那麼輕易就被無窮無盡的孤獨感所淹沒到窒息。
我忽然覺得自己從一開始衝動地跑來深圳,是一個錯到不能再錯的決定,握着話筒靜默了一陣,我努力穩了穩聲音,強撐着說:“哦,我有別的朋友在深圳,我等一下給他們打電話吧。你不用過來找我了,我自己可以的,你們先忙吧,我不打擾你們了。”
掛了電話之後,我從口袋掏錢給老闆的時候,那些錢都要跟我作對,我越是伸手去揪,它們越是往口袋的深處跑,我抓不到它們,我的手都勒紅了,才勉強地掏出一塊錢來遞給老闆。
那個長得肥肥胖胖的老闆娘給我找回四毛錢的時候,她看我的目光都有點兒玩味,我的心忽然慌起來,抓起那幾個硬幣扛起行李就急急往回走。
在小巷子的拐角處,我走得太急,也沒注意看路,我一個冷不丁踩了個香蕉皮,重心沒穩住,大腿一路往前,我的後腦勺,就這樣重重地與地面來了一個親密接觸。
在後腦勺與地面的衝擊聲不斷地撞進我的耳膜裡面時,我卻渾然不覺得後腦勺痛,我反而覺得自己的腹部痛得無可救藥。
下意識的,我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可是那些劇痛越演越烈,我很快就痛得精神恍惚,視線一片模糊。
在這一刻我真希望我能就此死去,我也以爲我會就此死去,像所有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一樣,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這樣默默地死去,於是我忍不住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衝着陌生的天空,在嘴裡面索索叨叨地罵了一句:“餘明輝,你這個混蛋,我去你大爺的混蛋!”
可是事實上,雖然死去是一件特別容易特別簡單的事,而活着就必須得經歷磨難經歷煎熬經歷洗禮,但是大部分人,最終都會選擇艱難地活着,而並非圖一時的安逸就此死去。
我林四四,也沒有這個例外。
我最終還是活了下來。
從醫院裡面出來之後,我拖着無比笨重的行李,在龍崗嶺南路口那邊找到了一個小小的長滿青苔的房子,我穿上平底鞋走了很多箇舊貨市場,死命地砍價,一點點地添置起生活的用品,將那個不過是11平米的房子佈置得像是那麼一回事。
剛開始,憑藉着之前在勤酬上班的那點兒底子,也因爲我的英語確實算是拿得出手,更因爲我原本瘦弱,營養也不太能跟上,只要我穿得寬鬆一些,我很容易就隱瞞了自己懷孕的事實。我總算是大芬那邊一個畫廊找到了一份文員的工作,每天打打單,有客戶過來就帶他們看看畫,每個月能拿兩千塊的工資,還不賴。
下了班之後,我還能在附近的布碎市場淘一些布料,自己動手試着縫製小孩子的衣服。
我安然無恙地在那一家畫廊呆了三個月。
直到有一天,我在上班的時候,有個印度的客人從進門的那一刻開始,他的目光就不斷地黏在我的胸部上,我在給他介紹畫作的時候,他的目光依然不偏不倚。我雖然被看得不爽,爲了工作我也決定忍耐,可是當他確定好了訂單,我和一個小夥子陪同他去倉庫取貨,就在那小夥子到了裡面倉庫搬貨的時候,那個客人的手拽住了我手將我往他身邊拉,我一個措不及防踉踉蹌蹌,肚子差點撞到了一旁桌子的犄角上。
我一個急起來,發瘋了似的甩開了那個客人的手,騰出手來護住了自己的肚子。
而那個原本不算高大的客人,被我這麼一甩,他整個人摔了下去,不僅僅壓碎了好一些紫砂壺,他的後背還被瓷片扎出了好幾處傷口。
這家店的老闆娘李菁,她雖然有着別的工作,她很少來到店裡面,也很少接觸我,但她可能看我一個女人,需要可憐落魄到隱瞞自己有孕的事實出來工作,她猜測我已經到了那種揭不開鍋的地步,她一時犯了同情心憐憫心,她沒扣我一分錢,而是安排財務將全部的工資結算給了我,她還給我留了號碼,讓我以爲有什麼需要幫忙,可以找她。我知道她這是出於客氣,感謝了她,拿着錢走了。
就這樣,我失去了來到深圳後的第一份工作。
拿着那1751塊錢工資回到自己的小窩,在萬念俱灰之後,我拿着從華強北花了一百來塊淘來的山寨上qq。
我上去沒多久,趙小寧的信息就發了過來。
這三個月以來,在我換了號碼之後,我和趙小寧沒再通過電話,我們偶爾在qq上面聊幾句,她雖然不知道我和餘明輝分手的原因,但是她知道了這個結果,她唏噓不已,也不遺餘力地安慰過我好多次,用特別溫暖的話去鼓勵我,讓我不至於覺得太孤單。
現在,她一問我在不在,我即使剛剛丟了工作,心情特別不好,但是我依然很快回她一句說:“我在啊。”
趙小寧在那頭沉寂了一陣,過了半響她發了一張圖片過來。
我的太爛,信號也不大好,更別說網絡能有多好,那張照片在那個小小的屏幕裡面旋轉了老半天,依然顯示不出來。
於是我問:“小寧,你發的是啥?”
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趙小寧的頭像才慢騰騰地跳躍起來,我點來,好幾行字赫然入目。
大名鼎鼎的輝哥,要結婚了。新娘就是那個整天跟個二五八似的曹佳穎。今天他們一起過來椰風送喜帖,一對賤人狗男女,賤人!
我盯着小小的屏幕,反反覆覆看這句話,大概是應了那句一孕傻三年的俗話,我大概看了將近十分鐘,才慢慢地反應過來,趙小寧的意思是指,餘明輝要和曹佳穎結婚了。
我以爲我會抱頭痛哭,像是這段日子以來,每一次午夜夢迴,夢到他帶着阿達朝我飛奔而來,醒來卻發現小小的房間裡面除了沉寂的灰塵,什麼也沒有的時候,那麼失落那麼無助地將手放在自己的腹部潸然淚下,可是我的眼睛卻如同十幾年也沒下過任何一滴雨的大沙漠,乾枯得找不到任何帶着溼意的綠洲。
我握着抱着雙肩,以固定的姿勢坐在牀邊的一角沉寂了將近兩個小時,我這才慢騰騰地按下開鎖鍵,我慢騰騰地給趙小寧打字回覆,我說:“以後不要再跟我提那個人了,我跟他之間的故事,結束了。”
我知道我其實真的沒有出息,我爲別人的錯誤買過太多次單,我也付出了太多的代價而得不到同等的回饋,我依然期待着某一天我下班回來,那個叫餘明輝的男人會出現在我家樓下,他不用牽着阿達也行,他自己來也行,他親口向我坦白,坦白他的年少輕狂年少囂張犯下的大錯,他請求我的原諒,他情真意切說他愛的人是我,或者我林四四這個慫逼,這個倒黴了大半輩子的慫包子,這個有一點點溫暖就能徹底感動融化的可憐人,或者會毫不猶豫地再一次奮不顧身地去奔赴他,就像從來沒有離開過那般一往無前地奔赴他。
我想就算我在奔赴了他之後,偶爾想起他對我犯下的殘忍,會時不時地揪痛我的神經,我也願意爲了肚子裡面的生命對着這殘酷的生活妥協一次。
可是今天我才發現,我這一切全是我的妄想。
我與那個有着海風一樣聲音的男人之間的故事,就此成爲斷章。
即使他曾經擁着我,疼惜得像是擁着全世界,即使他的脣曾經熱吻我的脣,即使他曾經對我說過無數句矯情的情話,即使他曾經給過我能一起天長地久地老天荒的錯覺,即使他曾經溫暖過我冷如堅冰的心,我依然不得不以特別無奈的姿態失去他,看着他奔赴着沒有我會更快活的前方。
是的,我跟他之間的故事,真的結束了。
而連中國聯通的信號都對我充滿了嘲弄的惡意,我剛剛把這句話發過去,剛纔一直在轉圈圈的照片突兀地下載完畢了,這張紅豔豔的請帖,它霸道地佔滿了整個屏幕,我看到餘明輝和曹佳穎的名字並排豎着靠在一起,我無可救藥地發現,他們的名字湊在一起都是那麼般配,他們果然是應該彼此相愛,爲民除害。
我動動手指,把這張看着顯得特別討厭的請帖,給刪了。
而趙小寧沒有再發任何一條信息過來,或者她覺得她這樣跟我報告餘明輝的近況傷害了我,她不知道該如何補救如何安慰,所以她索性沉默吧。
而我也就此沉默了下去。
我發了一條說說。
很簡單的兩個字,我說:“心瞎。”
有好些有些陌生暱稱的網友在下面嘲笑地留言,問我不是眼瞎嘛,心瞎算是怎麼一個回事。
在我與餘明輝之間的故事徹底結束的這一刻,這段時間已經被孤獨寂寞折磨到快要瘋掉的我竟然一點兒回覆那些網友的衝動也沒有。
我關了,拉上那張破窗簾,給自己弄了一個有雞蛋有生菜賣相還不錯的醬油炒麪,我往嘴裡塞麪條的時候不斷地灌着滾燙的白開水,我妄圖用這樣的方式讓自己感覺暖和一些,可是這個夏天變得有點兒怪異,它甚至比我此前遇到了的任何一個冬天都要冷。
好在,這個難熬冰涼的夏天終究會過去。
好在,所有曾經血肉模糊的傷口,也總有癒合的一天。
好在,在經歷了太多殘酷真相的洗禮和摧殘之後,我才能變成了堅無不催鐵石心腸的樣子。
在2012年的夏天,我終於用苦難成全了自己的碧海藍天,我不再當一個死皮賴臉活在過去那點搖搖欲墜的記憶裡面的無賴,而是變作了一個爲了生活知道什麼時候該圓什麼時候該扁的圓滑女子,哪怕我依然過得捉襟見肘,可是我不再懷疑人生,我覺得我雖然沒有夸父的天生神力,我有的只有血肉之軀,可是我還能馬不停蹄地追趕陽光,我認爲只要我肯追,生活的美好際遇肯定不會再辜負我。
然而,生活這個無情的玩意,它可能看不慣我林四四那點盲目樂觀,它還是翻雲覆雨的,讓我在安然平寧了四年之後,再一次偶遇了餘明輝。
而讓我哭笑不得的是,就像是小學生寫作文那樣語文老師總愛強調前後呼應,我跟餘明輝之間的重逢,就像是應了這強調那般,也是在一個下着零星小雨的夜晚,也是在一個靡靡腐敗奢華火樹銀花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夜場。
只是這一次,他不是向我伸出援手的好心人,他是故人,也是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