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可法最近一段時間的心情很糾結。
此時此刻的他,正離開兗州府的沂州,向青州府的安東衛進發。他剛剛押解三千九百九十九顆韃子的首級回到京師,還沒有來得及休息,又被朝廷派遣了出去。從某個角度來說,現在的他,已經成了朝廷和張準之間溝通的橋樑了。
這一次,他是按照朝廷的命令,去找張準的麻煩的。張準擅自帶兵進入安東衛,支持安東衛的叛亂,還殺了山東總兵倪寵,還驚嚇到魯王府的管家。給山東造成了極大的震動,給京師也造成了極大的震動。只要提到張準這個名字,所有的朝廷大員,內心都是百感交集,五味俱全。
兗州府知府李懋芳的奏章,還有漕運總督將鳳陽巡撫楊一鵬的奏章,是最先送到京師的。隨後到來的,還有魯王府的告狀信。接到李懋芳和楊一鵬的奏章,內閣首輔溫體仁頓時頭大如鬥。
東北的韃子,中原的陝西亂軍,已經讓朝廷千瘡百孔,疲憊不堪。作爲內閣首輔的溫體仁,面對越來越殘敗的局面,也開始萌生退意。現在的他,已經深深的感覺到,內閣首輔的寶座,真的是不好做。被這麼多的事情弄得焦頭爛額以後,他反而有點羨慕被他攆走的周延儒了。起碼,現在的周延儒,就不用爲韃子,爲亂民,爲張準這些事情頭痛。
不過,暫時來說,京師還是安全的。權力的味道,絕對是食髓知味,如蛆附骨的,沒有人願意主動的放棄手上的權力。因此,溫體仁就盤算着多幹幾年,然後安安穩穩的致仕。沒想到,就是在這最後幾年,鬧騰出這麼多的事情來。在韃子和亂民之外,又多了一個張準,讓他感覺十分的頭痛。
溫體仁簡直難以想象,要是相關的奏章,到了皇帝那裡,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崇禎皇帝最近的心情,可真是不好。朝廷的財政情況是越來越枯竭了,十月份的賦稅,儘管還沒有收上去,但是根據初步預計,全國的賦稅,絕對不會超過兩百萬兩。河南、南直隸的很多地方,都被陝西亂軍打爛了,糧食大量歉收。
崇禎皇帝爲錢糧的事情,都快要愁得頭髮都白掉了。有小道消息,說是最近一個月,崇禎皇帝居然連一個妃子都沒有寵幸。對於僅僅二十五歲的皇帝來說,要承受多大的心理壓力,纔沒有半點的男女情慾啊!要是在這個時候,將安東衛的情況捅上去,天知道崇禎皇帝會有什麼反應?
但是,這麼大的事情,溫體仁不可能隱瞞。況且,魯王府的告狀信,都是直接送入宮,直接送給懿安皇后和周皇后的,他根本阻攔不了。無論是懿安皇后還是周皇后,都對魯王府很重視。要是讓魯王府的告狀信,讓崇禎首先知道,他反而更麻煩。
沒辦法,溫體仁只好叫人將奏章照樣送了進去,然後做好生理和心理上的準備,準備接受崇禎的雷霆之怒。果然,看到這兩份奏章,崇禎皇帝鼻子都氣歪了,馬上將溫體仁叫來,臭罵一頓以後,讓他想辦法處理。崇禎皇帝怒不可遏的表示,這個張準,越來越無法無天了,一定要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從勤政殿出來,溫體仁一臉的無奈。
他能夠有什麼辦法處理?
白癡都知道,要對付張準,只能是動兵。別的一切辦法,都是權宜之計。這是一條養不熟的狗,你給它多少的骨頭,它都能輕易的吞噬下去,不會吐半點出來。何況,朝廷也沒有任何的骨頭給他。朝廷自己都沒有骨頭吃,哪裡有骨頭給人?畫在紙上的骨頭倒是有很多。偏偏張準又不是傻瓜。連打都打不過,還談什麼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眼下,朝廷的軍隊,被分成兩大塊,一塊在遼東和九邊,防禦蒙古和建虜。一塊在中原,由盧象升和洪承疇分別統帥,正在對陝西亂軍窮追猛打。在別的地方,都只有二流甚至是三流的部隊。這些部隊除了白白耗費錢糧,根本做不來其他事情。指望他們去圍攻張準,簡直是開玩笑。
朝廷一直都渴望,趁韃子暫時無力寇邊的機會,儘快的將陝西亂民壓下來。要攘外必須安內,這是最基本的道理。在這個時候,從中原抽調兵力去鎮壓張準,絕對是不明智的。車箱峽那麼好的機會,就是因爲一次意外,導致亂軍捲土重來,氣焰更加的囂張。朝廷一直都希望再來一次車箱峽,徹底的解決亂軍。在這個節骨眼上,絕對不可能抽調盧象升又或者是洪承疇的一兵一卒。
從九邊調兵,更加不明智。韃子兩次入寇以後,兵部不得不加強了對遼東的情報滲透。最近反饋過來的情報,都不是很好。有跡象表明,韃子正在聚集兵力,有大動的意思。但是,韃子究竟準備在哪個方向大動,兵部也不能判斷。這樣一來,九邊的軍隊,是絕對不能動的。如果可能的話,還要往九邊增兵。尤其是大同、宣府、薊鎮等三個地方,兵力是越多越好。
何況,朝廷就算調兵,也未必有能力將張準鎮壓下去。之前,萊州府知府孫之獬、登萊巡撫楊文嶽和阮大鋮、山東巡撫朱大典,都已經嘗試過了。白白的損失了大量兵力不說,還導致張準趁機擴大地盤。原來張準只是一個浮山所,現在都名正言順的兩府一鎮了。如果不調集九邊的戰兵或者是中原的戰兵去對付張準,根本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這一點,從史可法從山東押解回來的韃子人頭上就可見一斑。原本京師沸騰的流言蜚語,在三千九百九十九顆韃子的人頭送達以後,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要破解這些流言蜚語,有什麼比韃子的首級更加有力?看到這麼多的韃子首級,就連崇禎都心定了不少。原本擔心韃子進入山東,是要抄京師的後路,現在看起來,韃子簡直是專門跑來送死的。剛好撞到張準的槍口,白白的損失了幾千人。
有關黃縣大戰的信息,在京師同樣是流言蜚語滿天飛。一口氣斬首四千多,在明國的歷史上,從來沒有過,也難怪民衆這麼激動。要是朝廷早出動這麼厲害的軍隊,韃子哪裡還有囂張的資本啊?這段時間,要說京師最熱烈的話題是什麼,自然是黃縣大捷了。無論是皇宮內院,還是販夫走卒,討論得最多的,都是此事。整個大明朝一直萎靡不振的士氣,也因爲黃縣大捷而變得爲之一振。
朝廷當然不可能讓張準和虎賁軍的名字,出現在官方場合。因此,朝廷對黃縣大捷的宣傳,都只提到籠統的山東軍民,絕口不提虎賁軍和張準的名字。山東巡撫朱大典被加封太子少保,平白無故的多了一分功勞。然而,這樣的手法,可以矇蔽普通的百姓,卻不能矇蔽明眼人,就連懿安皇后張嫣,都派人親自來查看韃子的人頭,還諮詢了其中的內幕。
事實上,溫體仁對於韃子首級的到來,是喜憂參半。甚至,憂愁要比喜悅更多。張準一口氣就幹掉了幾千的韃子,這樣的戰績,已經不能用空前絕後來形容,必須用聳人聽聞,駭人聽聞,觸目驚心之類的詞語來形容。
因爲,朝廷的確不願意看到張準和他麾下的軍隊這麼能幹。尤其是他溫體仁,更不願意看到這一點。相信皇帝也未必願意。張準和虎賁軍越是厲害,大明的天下,越是危險。如果說韃子是一羣餓狼,陝西亂軍是一羣老鼠,這個張準,就是實實在在的老虎。
溫體仁想來想去,決定還是派人去詰問一下張準。來硬的不行,那只有來軟的。要是來軟的也不行,纔想辦法考慮硬的。朝廷調兵也是要時間的。真的迫不得己,那只有抽調遼東的吳三桂所部騎兵,加上左良玉的步兵,一起圍攻張準了。如果吳三桂和左良玉一起上,還無法對付張準的話,只能是讓洪承疇親自上陣了。
前去詰問張準的這個人選,只能是史可法。韃子的首級,就是他從張準那裡要回來的。看起來,張準對史可法的印象,還算不錯。除了他,別的朝廷大員,輕易不敢踏上萊州府的土地。據說張準是長着一副狗臉的,隨是可能翻臉動手,倪寵就是這樣被殺的。溫體仁當即派人將史可法找來,聞言勸慰一番,然後說明朝廷的意思。
說真的,史可法已經不太願意和張準打交道了。他已經察覺到,張準和朝廷之間,已經完全沒有了彌合的可能。從個人角度來說,史可法佩服張準的能力,但是,從倫理道德,君臣綱常的角度,他一點都不喜歡張準。那些對朝廷不敬的人,在史可法看來,都應該全部清除掉。學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你專門和皇帝作對,天大的本事都沒用!
但是,這件事,史可法想了想,還是答應了。他的確很憤怒。朝廷的詔書墨跡未乾呢,你張準就拿來擦屁股了。這樣的動作,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你的要逼迫朝廷不管不顧的去對付你嗎?要是朝廷不管韃子,不管亂民,首先拿你張準開刀,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呢!
“大人,前面就是莒南縣了。”
忽然間,史可法身邊的漕丁隊長說道。
“莒南?”
“不是十字路嗎?”
史可法有些疑惑。
青州府地面,什麼時候多了莒南縣?
作爲戶部郎中,史可法對各地的風土人情,是做過仔細的研究的,他年輕的時候,還遊歷過很多地方,對很多地方都熟悉。安東衛和沂州的中間,明明只有一個十字路鎮,怎麼突然多了一個莒南縣?
“大人,十字路已經被虎賁軍改名了,現在叫莒南縣。”
漕丁隊長解釋說。
這個漕丁隊長,自然是漕運總督楊一鵬的麾下。史可法這次是坐船南下的,在濟寧上岸的時候,剛好遇到奉召來京的楊一鵬。楊一鵬覺得史可法身邊的人太少,路上可能不安全,於是多派了五十名的漕丁護送,由一個隊長帶領。相對於一般的明軍而言,漕丁的裝備和戰鬥力,都明顯更強一些。
“莒南縣就是十字路……”
史可法自言自語的說道,也沒有怎麼放在心上。
一行人繼續前進,很快進入青州府的地界,本來就不大的道路,變得更加的狹窄了。道路的兩邊,都是光禿禿的樹木。十月份,大部分的樹木都落葉了,只有幹禿禿的枝條懸掛在那裡,看起來很有點悲涼的感覺。道路很陰森,主要是野草太茂盛,有的野草比人頭還高,嚴重的阻擋了視線。要是有毛賊隱藏在裡面,誰也覺察不到。爲此,史可法的隨從和護送的漕丁,都提高了警惕,防止有毛賊突然跳出來。
道路轉過一個彎,眼前的景色頓時開闊,卻是一塊不但的空地。在空地上,有十個虎賁軍士兵肅然站立在那裡,好像是準備檢查來往的行人商旅。看到史可法到來,立刻有虎賁軍士兵上前喝問:“什麼人?站住!”
漕丁隊長急忙上前,大聲說道:“休得無禮!這位是欽差上司史可法史大人!”
那些虎賁軍士兵顯然有點愣頭愣腦的,好像聽不明白史可法是哪個。一個頭目模樣的虎賁軍上來,仔細打量他們一眼,皺眉說道:“我是虎賁軍夥長王二萬。你們是朝廷的人?到這裡來做什麼?”
漕丁隊長生氣的說道:“我是太子少保、戶部尚書兼漕運總督,巡撫鳳陽等地楊一鵬楊大人麾下隊長周鳴。這是欽差上司史可法史大人!到浮山城找你們大都督張準公幹!”
王二萬掃了他們一眼,顯然不在意他強調的身份,他語調硬邦邦的說道:“你們要見我們大都督?拿出你們的告身文書來!”
那個漕丁隊長周鳴以前是楊一鵬的親兵,也有幾分傲氣,他沒有親眼見識過虎賁軍的厲害,這時候便有點生氣,試圖向前走去。他想教訓一下對方,免得對方目中無人。我護送的好歹也是欽差大臣,你們一羣小兵牛逼什麼?
王二萬眼神頓時一冷,沉聲說道:“什麼欽差?都給我站住!”
“砰!”
旁邊的虎賁軍士兵,擡手朝天空就是一槍。
隨着槍響,在他們的身後,嘩啦啦的出現幾十個全副武裝的虎賁軍士兵,呈半圓形將史可法等人都包圍在中間。黑洞洞的槍口,全部對着他們。看他們嚴峻的臉色,只要有人一聲令下,史可法等人,馬上就會被亂槍打死。
那個周鳴嚇了一跳,急忙退回來。
這幫蠻子!
在後面還有埋伏!
當真是比韃子還可惡!
沒辦法,史可法只好親自上前說明來意。他的確是要見張準,還帶有朝廷的命令,自身的告身文書當然也是有的。他口齒清楚,很快就將此事的來龍去脈,解釋得一清二楚。
很快,一個更高級的虎賁軍頭目過來,確認了史可法的身份,隨即嚴肅的說道:“我是虎賁軍隊正胡鬆。放下你們的武器!不得攜帶武器入境!”
周鳴很不服氣的說道:“我們的武器是防備毛賊的。”
胡鬆硬邦邦的說道:“我們的地面,沒有毛賊,安全得很。”
周鳴當然不相信,冷冷的說道:“哎,兄弟,說話不要那麼大,誰不知道五蓮山遍地都是毛賊?以前的安東衛,就經常受到毛賊的襲擾。要是欽差大人出了問題,你們都承受不起。”
胡鬆硬邦邦的說道:“我說沒有就是沒有!出了問題我負責!安東衛沒有毛賊,這裡也沒有毛賊!你們還要不要過境了?”
周鳴無奈,只好下令放開武器。
虎賁軍將全部的武器搜走,在旁邊隨便找個地方放好,絲毫都沒有將對方的武器看在眼裡的意思。其實,漕丁裝備的全部都是精良的飛鳥銃,性能還算是可以的。不過,和虎賁銃相比,的確是差遠了。
胡鬆提醒說道:“回來的時候,你們原路返回,在這裡拿武器。”
周鳴只好答應了。
胡鬆揮揮手,王二萬就帶着十名虎賁軍戰士上來,準備護送,嗯,又或者是押解史可法等人上路。
一看虎賁軍只有這麼點人,周鳴頓時急了,失聲叫道:“哎!你能不能多派點人護送?遇到毛賊不是說着玩的!欽差大臣要是出了問題,你們承擔得起嗎?”
那個胡鬆惱怒了,瞪了周鳴一眼,硬邦邦的說道:“跟你說了沒有毛賊就是沒有毛賊!你這個人怎麼這麼煩?出了問題我負責,你緊張什麼?”
周鳴當然不信,卻又不得不跟着上路。看得出,這些虎賁軍,的確很野蠻,對他們一點都不友好。要是雙方繼續爭執下去,吃虧的肯定是他們。既然對方說出了問題自己負責,他也就懶得爭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