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蒂娜的死讓埃齊奧的決心更加堅定。他的家鄉已經被薩佛納羅拉折磨得太久,又有太多他的同胞——無論他們從事何種行業——落入了他的魔掌,至於違抗者不是遭到排斥、從此不再拋頭露面,就是被迫流亡。是時候行動了。
“有很多可能幫助我們的人遭到了流放,”馬基雅維利解釋說,“但即便薩佛納羅拉在這座城市以外的主要敵人——我指的是米蘭公爵,以及我們的老朋友羅德里戈,或者說亞歷山大六世——也沒法扳倒他。”
“那些篝火是什麼?”
“那些是最瘋狂的東西。薩佛納羅拉和他的親密夥伴組織起一羣追隨者,挨家挨戶地要求人們交出所有從道德角度來看值得質疑的東西,甚至包括美容用品和鏡子,更別提繪畫、書籍這些‘不道德’的東西了。他們還沒收了各種各樣的遊戲,包括象棋,老天爺啊,還有樂器——你說得出來的都有;只要是那位修士和他的追隨者認爲會影響宗教熱忱的東西,他們就會帶到領主廣場上,投入那堆龐大的篝火,把它焚燒殆盡。”馬基雅維利搖了搖頭,又說,“就這樣,佛羅倫薩失去了很多有價值和美好的東西。”
“但這座城市肯定已經受夠了這樣的行爲了,對吧?”
馬基雅維利的臉色明朗起來。“的確如此,而這種感覺就是我們最佳的助力。我認爲薩佛納羅拉由衷地相信審判日即將到來——唯一的問題在於,我們看不到絲毫的跡象,就算是某些起初狂熱地相信他的人,現在也開始動搖了。不幸的是,許多有權勢的人仍然會不假思索地支持他。如果能解決他們……”
於是埃齊奧開始搜尋和抹除薩佛納羅拉的支持者,他們也的確來自各行各業——其中有一位著名畫家、一名老兵、一個商人、幾位牧師、一個醫生、一個農夫,還有一兩個貴族,他們都是那位修士的狂熱支持者。有些人在死前明白了自己的愚蠢,有些人的信仰卻毫不動搖。除了任務本身令埃齊奧不快以外,他也時常面臨死亡的威脅。但很快,謠言就開始在這座城市裡流傳——在夜深人靜之時,在非法酒館和后街小巷裡。刺客回來了。刺客將會拯救佛羅倫薩……
埃齊奧看着自己出生的城市遭受宗教狂熱的憎恨與瘋狂的荼毒,不禁心如刀絞。他硬着心腸爲那些人帶去死亡——就像一股冰冷的風,吹走了那些讓這座城市風光不再的渣滓。他在殺戮時一如既往地帶着憐憫,心裡知道對這些早已偏離正道的人來說,這是唯一的結局。即使在這樣黑暗的時刻,他也從未偏離過作爲刺客的信條。
在這座城市裡,公衆的立場發生了變化,薩佛納羅拉明白自己的地位正在動搖。而馬基雅維利、狐狸、葆拉和埃齊奧聯起手來,開始組織一場起義,一場由人們緩慢卻不可阻擋的領悟所指引的起義。
埃齊奧的最後一個“目標”是位牧師,埃齊奧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聖靈教堂前向一羣人佈道。
他慷慨陳詞,但本就稀疏的人羣漸漸失去了興趣,很快最後幾人也轉身離去。埃齊奧走上前,對那牧師說:“你剛纔那番話,我覺得那是你自己的想法。”
那牧師大笑起來。“我們並不全都需要勸說或者脅迫纔會信服。我已經相信了。我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理!”
“萬事皆虛。”埃齊奧答道。他彈出腕刃,刺穿了那牧師的身體。“安息吧。”他說。他轉身背對着死者,戴上了兜帽。
這段路漫長而又艱辛,但到了最後,薩佛納羅拉本人也在不知情下幫了刺客們一把,因爲佛羅倫薩的財力出現了嚴重衰退。這並不奇怪,那位修士痛恨一切商業活動,而商業正是讓佛羅倫薩強大的原因。而且最後審判仍未到來。反而有位方濟各會修士對薩佛納羅拉做出了火之審判的挑戰。但薩佛納羅拉拒絕了挑戰,他的權威也再次受到了重創。到了1497年3月初,城市裡的許多年輕人開始遊行抗議,抗議又演變成了暴亂。在那之後,酒館重新開業,人們恢復了從前唱歌跳舞、賭博嫖妓的習慣——開始享受生活。店鋪和銀行也紛紛開張,儘管起初數量不多;遭到流放的人也回到了城市裡不再受薩佛納羅拉控制的區域。這些並不是一夜之間的變化,不過到了最後,在那場暴亂的大約一年之後,儘管薩佛納羅拉仍在苦苦支撐,但他垮臺的時刻看起來已經不遠了。
“你做得很好,埃齊奧。”葆拉對埃齊奧說。他們正和狐狸以及馬基雅維利一起,等在聖馬可修道院的大門口,身後是一大羣來自各個自由區域,滿心期待卻難以駕馭的民衆。
“謝謝。可現在該做什麼
?”
“看着就好。”馬基雅維利說。
隨着響亮的碰撞聲,他們頭頂的一扇門打開了,有個身着黑衣的瘦削身影出現在陽臺上。薩佛納羅拉怒視着聚集在下方的民衆。“安靜!”他命令道,“我要你們安靜!”
在敬畏中,人們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
“你們爲何來此?”薩佛納羅拉質問道,“你們爲何打擾我?你們本該清潔自己的住所!”
人們卻大吼着反對。“清潔什麼?”有個男人喊道,“你把所有東西都拿走了!”
“我已經手下留情了!”薩佛納羅拉大喊着回答,“現在你們要照我的吩咐去做!你們必須服從!”
他從衣袍裡取出伊甸蘋果,高高舉起。埃齊奧看到那隻手少了一根手指。那隻蘋果立刻開始發光,人們驚呼着紛紛後退。但埃齊奧仍然保持着鎮定,他站穩腳跟,毫不猶豫地擲出一把飛刀,貫穿了那修士的前臂。薩佛納羅拉發出憤怒而痛苦的叫聲,放開了那隻蘋果,後者從陽臺掉到了下方的人羣裡。
“不……”他尖叫道。但突然之間,他彷彿縮小了,他的舉止變得既笨拙又可悲。這對暴民們來說已經足夠了。他們集結起來,衝進了聖馬可修道院。
“快點,埃齊奧,”狐狸說,“找到那隻蘋果。它應該就在不遠處。”
埃齊奧看到它正在人們的腳邊滾動,卻沒人低頭看它一眼。他衝進人羣裡,被重重地推擠了好幾下,但最後還是拾起了蘋果。他迅速將伊甸蘋果放進安全的腰包裡。聖馬可修道院的大門已經打開——也許是修道院裡的某些修士相信“謹慎即大勇”的說法,希望通過向無可避免的結果屈服來保全他們的教堂和修道院,當然還有他們自己的性命。而且他們之中也有不少人受夠了薩佛納羅拉的暴政。人們涌入大門,又在幾分鐘後再次涌出,身上擡着掙扎嘶喊的薩佛納羅拉。
“帶他到領主廣場去,”馬基雅維利下令道,“讓他在那裡受審!”“白癡!褻瀆者!”薩佛納羅拉喊道,“上帝將會見證你們的褻瀆之舉!你們怎敢如此對待他的先知!”他的一部分話聲被人羣憤怒的呼喊淹沒過去,但他的恐懼和憤怒同樣強烈,因此他沒有停止咒罵——因爲薩佛納羅拉知道(雖然他想到的肯定多半不是這幾個字)他除了孤注一擲以外別無他法了。“異端!你們都會因此在地獄裡被烈火焚燒!你們聽見了嗎?焚燒!”
埃齊奧和他的刺客同伴遠遠跟在那些暴民身後,而薩佛納羅拉仍然大聲說着他半是懇求、半是威脅的話語。“上帝的利劍將會迅速而突然地降臨在大地上。放開我,因爲只有我能拯救你們免受他的怒火!我的孩子們,聽我的話吧,趁着一切還不算太遲!真正的救贖之道只有一條,你們卻要爲了物質享受而拋棄它!如果你們不再聽我號令,整個佛羅倫薩都將嚐到上帝的憤怒——這座城市也會像索多瑪和蛾摩拉那樣陷落,因爲他將會知曉你們的背信棄義。上帝助我!我就要被一萬個猶大殺死了!”
埃齊奧離得夠近,能聽到其中一個擡着薩佛納羅拉的市民在說:“噢,省省你的謊言吧。從你來到我們身邊之後,就一直在散播痛苦與憎恨!”
“也許你的頭腦裡有上帝,修士,”另一個人說,“但他離你的心靈很遠。”
這時候,他們已經來到了領主廣場,人羣發出勝利的歡呼。
“我們受夠了苦難!我們要再次成爲自由的人!”
“生命之光很快就會回到我們的城市!”
“我們必須懲罰這個叛徒!他纔是真正的異端!他扭曲了上帝的言語,用來謀取私利!”有個女人大叫道。
“你的宗教暴政的枷鎖終於打破了,”另一個人宣佈道,“薩佛納羅拉終會受到懲罰。”
“真理之光照耀我們,恐懼早已遠離!”第三個人大喊道,“你別想再發號施令了,修士!”
“你自稱是上帝的先知,可你的話語卻黑暗而又殘忍。你聲稱我們是魔鬼的傀儡——但我想,真正的傀儡恐怕是你!”
埃齊奧和他的朋友們不需要進一步插手了——他們開啓的這臺機械將會代替他們完成工作。這座城市的統治者們既渴望保住性命,又不想失去權力,於是紛紛前來表示他們的支持。高臺架起,三根木樁周圍堆起了薪柴和木頭,而薩佛納羅拉和他的兩名最爲狂熱的副手被拖到了廣場上,進行了一場短暫而殘忍的審判。既然他從不留情,人們也不會對他留情。很快他們就戴上了鐐銬,被領到木樁前,綁在了上面。
“噢上帝啊,請
憐憫我,”薩佛納羅拉高聲懇求,“請帶我遠離邪惡的擁抱!罪人圍繞在我身邊,我請求您予我救贖!”
“你曾想燒死我,”有個男人譏笑道,“現在情況反過來了!”
行刑者將火炬投入木樁周圍的木柴中。埃齊奧看着這一幕,腦海裡想着的卻是多年以前,他那些在同樣的地點失去生命的家人。
“可悲的我,”木柴燃起火焰,而薩佛納羅拉以嘹亮而痛苦的聲音祈禱起來,“孤單無助……我違背了天堂與塵世的律法。我該何去何從?我該向何人求助?誰又會憐憫我?我不敢仰望天堂,只因我的罪孽乃天堂所不容。我亦無法於塵世安身,只因我在塵世早已聲名狼藉……”
埃齊奧走上前去,儘可能地靠近他。儘管他爲我帶來了深切的悲傷,但沒有任何人,即便是他,應當在如此的痛苦中死去,他心想。他取出上好子彈的火器,裝在右臂的護腕上。就在那時,薩佛納羅拉注意到了他,目光半是驚恐,半是期待。
“是你,”他擡高嗓門,想要蓋過燃燒的響聲,但他們的交談更接近於頭腦中思想的交流。“我早知道這一天會來。我的兄弟,請給予我憐憫,儘管我並未給予過你。我把你留給了惡狼和野狗。”
埃齊奧擡起了手臂。“別了,修士。”他說着,開了槍。在火堆周圍的騷動中,他的行動和槍聲都無人察覺。薩佛納羅拉的頭顱垂在胸前。“平平安安地去吧,願你的上帝來評判你,”埃齊奧輕聲說道,“安息吧。”他看着另外兩名修士——多梅尼科和西爾維斯托——但他們已經死去,破裂的腸子撒在嘶嘶作響的火堆裡。血肉灼燒的惡臭充斥於每個人的鼻腔。人羣開始平靜下來。很快,周圍就只剩下噼啪作響的火焰聲了。
埃齊奧轉身離開火刑架。他站在不遠處,看到馬基雅維利、葆拉和狐狸正看着他。馬基雅維利對上他的目光,做了個不起眼的鼓勵手勢。埃齊奧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他爬上火刑架另一頭的高臺,所有人都轉向了他。
“佛羅倫薩的市民們!”他以嘹亮的嗓音說道,“二十二年前,我也曾站在這裡,看着我摯愛的親人死去,遭受我認爲的朋友的背叛。復仇矇蔽了我的心靈。它原本會將我吞噬殆盡,但有幾位陌生人爲我指點迷津,教會我如何超越自己的本能。他們從不向我灌輸答案,卻指引我自行學習。”埃齊奧看向他的刺客同伴,此時他叔叔馬里奧也站在了那兒,他擡起手來,微笑着向他打招呼。“我的朋友們,”他續道,“我們不需要其他人告訴我們該做什麼。我們要聽從的不是薩佛納羅拉,不是帕齊家族,甚至不是美第奇家族。我們有遵循自己道路的自由。”他頓了頓,隨後續道:“有些人想要從我們手中奪走那份自由,可悲的是,你們之中——我們之中——有太多的人把自由欣然交給了他們。但我們擁有選擇的權力——選擇我們所認定的真實的權力——而正是通過運用這種權力,我們才成其爲人。沒有書籍或是老師會給予我們答案,會爲我們指明道路。所以——自己選擇前進的路吧!不要追隨我,也不要追隨任何人!”
他看到某些貴族臉上不安的表情,不禁在心裡笑了起來。或許人類永遠不會改變,但稍微推他們一把也不會有什麼損失。他跳下高臺,戴上兜帽,走出了廣場,順着領主宮北牆邊的那條道路——他過去曾經兩次走過這條路,還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回憶——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
這便是埃齊奧人生中最後一次漫長而艱難的使命的開始,而他明白,自己終將面對那場無可避免的對決。除了陪伴他的馬基雅維利之外,他安排刺客組織在威尼斯和佛羅倫薩的其他成員前往意大利半島的各處,所有人都配備着吉羅拉莫那張地圖的備份,費盡辛苦收集着那本古籍剩下的散佚書頁。他們搜尋了皮德蒙特、特倫特、利古里亞、安布里亞、威尼託、弗裡烏利、倫巴第;還有艾米利亞-羅馬涅、馬爾凱、托斯卡納、拉齊奧、阿布魯佐;以及莫利塞、阿普利亞、坎帕尼亞和巴斯利卡塔;甚至還有危險的卡拉布里亞地區。他們在卡普里島浪費了不少時間,又橫跨第勒尼安海,前往綁匪之鄉撒丁島,以及匪徒肆虐的西西里島。他們拜訪了國王和公爵,與擔負同樣使命的聖殿騎士戰鬥,但最後他們贏得了勝利。
他們在蒙特裡久尼集結。這場搜尋花去了漫長的五年,而羅德里戈·博爾吉亞——即亞歷山大六世——儘管年事已高,但仍然身體健壯,也仍舊坐在羅馬教皇的寶座上。聖殿騎士團的力量儘管有所減弱,卻依然是個嚴重的威脅。
他們還有很多事要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