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朱見濂得到護衛回報的消息,沈瓷已安全回到御器廠,神情失落,但還算平靜,並未做任何出格之事。
“只有等從京城回來以後,再去尋她了……”朱見濂嘆息一聲,心中又生出幾分期待:“這樣也好,此後,便不需再別離。”
出發的時辰將到,楊福如約趕到淮王府,看着朱見濂:“準備好了,我們出發?”
朱見濂往他身後瞧了瞧:“衛朝夕呢?”
楊福的眼色黯下來:“大清早的,她還在睡,不想讓她一同去。等她醒了,休養幾日,我讓人送她回景德鎮。”
“也好。”
兩人帶着護衛上了路。藥玉色的天空,蒙着一層薄薄的霧,漸漸地,霧散了,天邊泛起點點霞光,透出片片魚肚的白,潮冷的風吹過,漫在臉上身上,竟生出幾分悲壯決然之意。
臨路過衛朝夕休養的醫館,楊福不由回頭,戀戀不捨地望去,心知自己此行兇多吉少:“此去,我怕是不能回來了。就算活下來,也還有沈姑娘的承諾沒有兌現。煩惱世子替我轉告朝夕,讓她好生珍重。”
朱見濂正欲開口應下,眼簾微擡,轉而道:“看來不需要我轉告了。”
“嗯?”
朱見濂指指前方:“你看,她在等你。”
泛白的天色下,衛朝夕站在晨風中,只穿了薄薄一件單衣,瑟瑟發抖。她肩膀縮着,頭髮凌亂,只一雙眼睛燁燁生輝,左右顧盼。那雙眼盯溜溜地轉動,直到看見楊福,突然便凝住了,轉而漸漸溼潤。
楊福再也挪不動一寸,愣愣地看着衛朝夕踏着小碎步在風中瑟瑟地朝他走過來,心口像是中了一箭,疼得他鮮血淋漓。怔了好一會兒,他才翻下馬,捉住衛朝夕的小手,冰涼的觸覺襲來,凍得他鼻中酸澀:“你來這裡做什麼,你這是做什麼啊……”
衛朝夕忍着忍着,一個沒憋住,眼淚如同決了堤的洪水,瞬間傾瀉而出:“我怕你不聲不響便這樣走了,你這次走了,我便再也看不見你了……”她用手背摸了摸眼淚,可沒用,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不停滾落:“你真準備就這樣離開嗎?就……就不願跟我,道個別?”
楊福哽咽着:“道了別,我怕自己便捨不得離開了。”
衛朝夕一把抱住他:“那就別離開,留下來,那些仇恨別去管,就你和我,像之前約好的那樣,我們遊歷天涯海角,吃遍所有的好吃的……”
楊福心中如在泣血,好一會兒,他輕輕推開衛朝夕的懷抱,不敢看她的眼睛,搖搖頭:“不能……不能了……”
這條路,他已付出了太多,也欠下了太多,此刻想要再抽身遠走,已是無望了。
衛朝夕嘴脣發白,仔仔細細地想了想,什麼是他的“不能”,爲什麼又是“不能了”,她想得頭暈腦脹,情誼與理智始終分不清晰,唯有衝口喊道:“那就讓我同你一起走!”
楊福低下頭,閉着眼搖頭:“朝夕,你這是何苦……我欠下的債太多,你已經替我受了傷,這樣跟着我,又能有什麼好處?”
“我不要好處,我只是想多跟你在一起一會兒。”她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彷彿稍一鬆勁,他便會怵然離去:“時間越過越少,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擁有過,也不知何時會失去。我,我從來抓不住你……”
楊福捧着她的臉,淚滴了下來,臉上卻竭力笑着:“傻姑娘,你看你,這麼愛吃,家世又好,應是個有福之人的。你爹疼你,日後必定會爲你擇一位好夫婿。什麼青年才俊不任你挑呢?你的命好着呢,等你今後成了親,我就算人不到,祝福也一定到的。”
他說完,狠下心轉身就走。心道自己還是走了好,走了,她才能得到自由,才能放下心去找別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們是何時緣起,又是怎樣在剋制下到了今日這番境地。此生與她的約定,大抵是做不到了,可這情誼已在心底結了一道疤。想到她今後若是嫁給別人,他會痛,但又覺得慶幸。無論她跟着誰,大抵都比跟着他更好吧……
他的步子沉滯,聽見她在身後無望的啜泣聲:“楊福……你要去報仇,我不攔你。我受了傷,也不給你去添亂了。我只求你,求你考慮考慮我。我不想挑什麼青年才俊,也不想要你什麼胡亂祝福。我這人的命好不好,就指望着你了……”
楊福的腳步頓住,一陣微風吹過,眼裡好像進了沙,如何也睜不開,有液體不可抑制地涌了出來,順着臉頰滑入脣中,鹹澀的滋味。
衛朝夕輕聲哀求:“楊福,努力回來,行嗎?”
他握緊了拳頭,不敢答話,咬得脣角滲了血,也沒鼓起勇氣回頭看她一眼。這番道別,似乎還缺了幾句話沒說,可他還能說什麼呢?此去漫漫,不可回頭,既是錯緣,何必不忘……
他翻身上馬,迴避她緊凝的眼,於晨光熹微中,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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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回到景德鎮的沈瓷,並未如朱見濂所料的消沉怠工。剛回到御器廠,便招來此次運瓷的負責人,問道:“明日送入京中的御瓷,可都備好了?”
“都備好了,運船已經靠岸,前兩日已陸陸續續將瓷器搬了上去,就等着明日出發了。”
沈瓷道:“這次運瓷,我要親自去。”
“啊?”
“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只是,太突然了……”
沈瓷擔心被朱見濂留下的人阻攔,又補充道:“此事先不要聲張,心中知道便好,明日我會直接登船。至於廠中的事務,我自會安排好。”
這次運入京城的瓷器中,最重要的,便是“天字罐”。同爲鬥彩瓷,卻是挑選了其中品質最爲上乘的,在罐底下寫一個天字作爲底款。花紋多繪以山水紋飾,有大器風韻,卻端莊秀麗,宛若大家閨秀。天字罐,敬天子。她要藉機入宮,等到淮王府的恩怨解除後,想辦法拆穿楊福的身份。
縱然她在地道中無法動手,可心底的仇怨終歸不能輕易放下。她恨楊福,已不僅僅因爲他殺掉了她的父親,還因爲他那張一模一樣的臉,逼得她誤將汪直當作仇人。
如今,真相大白,可一切已無從挽回了。
次日,沈瓷在送行運船之後,並未下船。朱見濂留下的護衛措手不及,眼睜睜地看着沈瓷隨船離開,想回去通報,卻連世子都已不見。
朱見濂和楊福在趕往京城的途中,遇見了皇上指派給楊福的九十餘精兵,將之前叛亂一事解釋爲誤會,衆人一齊打道回京。他們人數衆多,行路難免慢些,因而與沈瓷的水路相比,也只早到了兩日。
就在這兩日,朱見濂與楊福一同面聖,將杜氏誣陷淮王叛亂一事告知皇上,皇上大怒之際又覺寬慰,感喟道:“幸好淮王並沒有真的叛變,不過是婦人因愛生恨的無知之舉。這婦人該罰,淮王打算如何處置?”
“憑皇上吩咐。”
皇上想了想,道:“此欺瞞之舉,着實令人忿忿,不過念在她一介女流,見識短淺,又未釀成大禍,也不宜處置過重。不如淮王休了那婦人,且孃家一切官職全部革除,如何?”
皇上的處置還算仁慈,不過,雖然並未處死,但那一封休書和官職全革,也足夠杜氏再也翻不了身。鬧了這麼一遭,朱子衿那剛定下的婚事,想必也成了一場空。
朱見濂伏身道:“皇上處置得當,臣沒有疑義。”
“話還沒說完呢。”皇上道:“杜氏有如此作爲,也有淮王管治不當之由,她做出這等荒唐事,居然無人發現,同樣當罰。”
此話果不出朱見濂先前預料,他忙道:“回皇上,父王身體欠佳,沒有心力料理這些事。這些,都是臣在料理,有所疏忽,也不怪父王……”還未等皇上開口,朱見濂便繼續道:“臣有此疏漏,願主動讓出淮王世子之位,讓更有能力者擔當。不知如此責罰,皇上可否批准?”
皇上略略一驚,道:“此事並未嚴重到需要你讓出世子之位,事情既然已解決,不需鬧這麼大。”
朱見濂卻是心意已決:“有錯誤便需承擔,臣並無逃避之意。”
皇上見他如此態度,竟覺有些感動:“這……你同淮王自己去商議吧。”皇上擺擺手,靜了一會兒,似突然想起了什麼,輕輕舒了一口氣,脣角勾起,笑道:“朕就知道,王越是朕的心腹大臣,怎可能會參與此等謀逆之事。眼下,淮王既然是清白的,那王越也必定是無辜的了。去去去,快把朕的兵部尚書放出來,好生安撫安撫。還有你,汪直,當初和王越有關的證據是你呈上來的,恐怕傷了他的心,你快去見見他,把話說清楚,莫讓他心存怨恨,怪罪在朕的頭上,明白了嗎?”
楊福心中一顫,卻只得硬着頭皮回道:“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