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褪去上衣,解了胸口的繃帶,傷口已有些許開裂,疼痛絲絲入骨。
侍婢替他重新上了藥,將繃帶一圈一圈纏好。做完這些,又端來了熱湯,汪直喝了幾口,只覺心中異常疲憊,揮手讓她們下去,直接和衣躺在牀榻閉上了眼。
他頭腦渾渾噩噩,睡得並不踏實,模糊中憶起今日宮中狀況,心裡愈發覺得煩躁。開裂的傷口疼如火灼,即使他乏得全身都脫了力,也睡不安生。
迷濛中,他感到有人在他身上虛虛搭了層被子,周身暖和了一些,模模糊糊地聽見身邊人在問:“他這是怎麼了?”
這聽起來,竟像是沈瓷的聲音。他心中默唸,慢慢撐開鈍重的眼皮,從透出的眼縫裡一點一點去看。
沈瓷仍穿着之前那身衣服,可能是因爲冒風奔來,她兩隻手互相揣在袖子裡,肩膀微微收攏,看起來有點冷,又像是帶着點不安。
汪直見真的是她,一下子清醒過來,慢慢坐起來,開口問道:“你不是去驛站了嗎?怎麼到這兒來了?”
沈瓷心頭一驚,方纔離開時,她只說要回瓷窯,原來,他已經料到。
她沒有立刻答話,坐在他身旁。汪直臉色不佳,幾縷散亂的髮絲被汗水浸溼了貼在臉側,自己卻恍然不覺。沈瓷想到他受的傷,他在身體未愈之際帶她入宮,再對照他此刻的憔悴神色,越看越心疼,越想越慚愧,一時竟不知從何起頭。
一旁侍婢替她答:“方纔沈公公在外面說有急事要見您,因爲您准許他在府中來去自由,我便將他引了過來。”
汪直微有失落,他差點以爲沈瓷是爲了看他纔過來,原來是有別的事。他了然地點點頭,轉頭看向沈瓷:“什麼急事?”
沈瓷張了張口,身體如同澆鑄了一般,忍不住改口先問:“你現在身體感覺怎麼樣?是不是恢復得不太好?”
“傷口重新包紮了一下,沒什麼。”汪直笑了一下:“你總不會是爲了問我這個,專程過來的吧?”
沈瓷眼睫垂下,弧度小巧的下巴向裡微收,並無唉聲嘆氣,卻在默默無言中浮現出一種直擊人心的愁楚。汪直揮了揮手,命其餘人盡數退下。待房中只餘下他們兩人時,沈瓷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開口:“汪大人可還記得,我曾經同您提過我家的事……我父親愛瓷如癡,曾經有一座小瓷窯……”
汪直愣了一下,頷首道:“記得的。”
怎麼能不記得,那是她頭一次向他提及家世,也讓他知道了她與淮王世子的淵源。
沈瓷道:“那天光顧着說自己,有些話沒有講全。其實我們在景德鎮的那座瓷窯,並不是我們自己的,而是從衛家租借的。衛家的衛朝夕小姐是我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正是因爲她,她爹纔將瓷窯租給了我們,有時候付不上租金,也是她幫着應付。”
汪直靜靜聽着,不知該安慰還是該怎麼,沒插話。
“我遭遇意外離開景德鎮,回來的時候,許多人都已經忘記了我,唯有朝夕依舊待我如初,時時惦念。所以,如果她遇到了危險,我不可能袖手旁觀。”
汪直聽明白了一點,他不喜歡打啞謎,徑直問道:“你來找我,是因爲你的朋友衛朝夕遇到了危險?”
沈瓷的視線在汪直臉上逡巡片刻,認真地點了點頭。
“她怎麼了?”
沈瓷喉嚨動了動,語調仍控制得極穩:“不知汪大人有沒有印象,今日我們從萬貴妃宮殿出來時,東廠的尚銘正準備同皇上稟報妖狐夜出的新進展……大概這新進展,便是因爲我的朋友。”
“她同妖狐夜出的案子有關?”汪直凝目看了沈瓷片刻,直言道:“妖狐夜出,是近年來最大的案子了。不僅是連環慘案,還涉及鬼怪之說,擾亂民心,有損聖威,是皇上親自下令審理的民間案件。但凡涉案者,不可輕赦。”
沈瓷聽他此言,心中不免一沉,重重閉上了眼睛:“你說的,我都清楚。”她垂下頭,一不留神沒忍住,兩滴清淚滾落,濺落在衣裾上。她飛快的擡袖拭目,眸中殘留盈盈水光,看向汪直:“可是,朝夕是無辜的,她初次來京,性情天真,沒有動機也沒有能力牽涉其中。”她心中焦灼,趕緊將從小王爺那裡打聽到的消息,一一告訴汪直,並將其中疑點剖析予他。
汪直默默聽了一陣,最初只考慮其中的疑點,但聽着聽着,漸漸覺得不對勁起來。若只是抓捕當時的場面,沈瓷打聽打聽,的確能知道。但其餘更加隱秘的消息:衛朝夕關押的位置,易容的程度,牢中的證詞,她是怎麼知道的?是誰告訴了她這些?
不需做更多思考,汪直立刻明白過來。只是,朱見濂爲何把這些主動告訴了沈瓷?汪直與他,如此清清楚楚地互相討厭,他明知道放出這些消息,沈瓷必定會來找自己,又爲何放任她如此?真的只是爲了救衛朝夕嗎?這個淮王世子的心思讓他費解,甚至,他根本拿不準……沈瓷來找她,到底是自己的主意,還是朱見濂的主意……
“汪大人?”沈瓷見汪直聽得愣了神,輕喚他一聲。
汪直深吸一口氣,用手掌抹了把臉:“我聽着的。”他面色微寒,微一皺眉,定定看向沈瓷:“爲什麼想要來找我?你知道的,我與東廠勢不兩立,若要我直接去找他們討人,不僅撈不出你的朋友,或許還會讓她在牢中遭受更多皮肉之苦。”
“我知道,可是我在京城認識的人不多,除了你,再沒有別人能幫朝夕……”她抿緊嘴角,顫抖道:“還有,幫我……”
汪直似有所觸動,看了看沈瓷,又仰面向天,眉間添了兩道淡淡的皺紋:“這個案子,如今已被東廠全權接手,與我無關了。”
沈瓷臉色哀慼,焦急之中伸出手,將汪直的雙手牢牢握住:“可是,以前是西廠負責探查的,不是嗎?”
“那是在我受傷之前了。”
“這樣大的案子,交接起來必定繁瑣,殘餘下幾個西廠的人,不算奇怪吧?”
汪直慢慢擡起眼打量着她,目光沉沉:“你這是想讓我怎麼做?”
沈瓷微微張了張嘴,小王爺給她指出的路就在喉尖,卻突然間遲疑了。她沉下氣,仔細想了片刻,隱隱覺得其中有她未意識到的蹊蹺之處,可她想不出,撥不開,情急之下吞住話頭,只低聲道:“不是我想讓汪大人如何做,而是走投無路沒有辦法,不知汪大人能夠怎麼做……”
汪直眼角挑起,配上軒眉鳳目,不免顯出了些許愴然冷意:“你方纔不都給我指了要怎麼做嗎?交接不過幾日時間,所以你想讓我說,你的朋友其實是替西廠做事的,是西廠在宮外發展的情報網組成,你是這個意思,對嗎?”
沈瓷垂下長長的羽睫,忍下喉間腥甜滋味,無言默認。
汪直的眼前似乎是她,又時不時浮現出朱見濂那張臉,側過臉去,嘆道:“你只看到我平日的模樣,卻不知我如何行事。我是怎樣的人呢?其實民間的那些傳言,還是有理有據的。從前,我在宮中替萬貴妃做事,如今在西廠給皇上辦事,不錯過任何漏網之魚是我的職責所在。我不會無緣無故抓人,但是,寧可抓錯,也不放過。”
“……汪,汪大人。”沈瓷輕聲叫住他,微帶顫抖。
汪直定住,收回目光看着她。
兩人對視,四周的空氣沉澱下來,方纔箭弩拔張的氛圍漸漸坍塌。汪直在這寧謐中漸漸平靜,攥緊的手慢慢鬆開來。
沈瓷剋制着音調,盡力平靜道:“我不是來強求你做這件事,只是抱着希望你能考慮考慮的心情。你,你原本就有拒絕我的權利。現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沈瓷的臉上殘有淚痕,窗格外的光線滲透進來,映在她的臉頰,晶亮亮的,晃得汪直眼睛發疼。他突然就有些後悔,無論那人的心思是什麼,但眼下的情況,沈瓷的確是走投無路才找上了自己,淮王世子就算如何阻攔,也是擋不住她的……或許事情原本並沒有彎彎繞繞,沈瓷也只不過是真心想救她的朋友,僅此而已……
他心軟了,伸出手,這次終於沒再收回,頭一次替沈瓷輕輕拭去殘留淚痕,沉默片刻,慢慢說:“這件事,我會再考慮考慮。”
他說考慮,便是有希望。沈瓷頓時醒了神,一把抹去臉上淚水,因着這個意外驚喜萬分,一時不知該如何堆砌讚譽之辭,只得不停重複:“謝謝,謝謝,真的真的太感激了……”
“我不需要謝謝。”汪直微微別過頭,嚥下了後半句話:我更需要你。
沈瓷走後,汪直一個人立在窗邊,望着漸次暗下的天色,只覺心境悽惶。窗外夕陽橫斜,本就稀薄的光線,正一寸一寸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