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一車間革命(上)

褚時健的應然性思維——應該怎麼做——推動他前行,這種思維的特點是無論遇到多大阻力,只要事情是有價值的、合邏輯的,他就要想辦法尋找突破口。既然已經有了清晰的線路圖,他就決定按照這個線路圖進行一次小心的冒險。

另一隻翅膀:建設菸草基地

一次小心的冒險

邊緣空間的生存方式:“三合一”的誕生

“按規矩來”:放開手腳,揮戈大幹

給菸葉買保險

另一隻翅膀:建設菸草基地

在設備引進塵埃落定之後,褚時健終於有時間再回到原料問題上來。兩大問題,雙管齊下,他的目標是:兩隻翅膀,一同飛翔。

從美國考察歸來後,褚時健一直興致勃勃,他已經知道用什麼樣的方法能夠種出好菸葉,怎樣生產出第一流的香菸,怎樣佔有市場。他的興致很濃,期望很高。

儘管美國的菸葉種植是他學習的榜樣,但他也比較了中國相對於美國的優勢:首先,美國人種植菸葉,講科技,機械化,煙田成片,這是它的優勢。但美國的勞動力資源緊缺,勞動力成本高,在這一點上中國有優勢。其次,中國的煙田精耕細作,挑選菸葉時是一片片地挑選,挑好後一把把地紮起來,再送入烤煙車間初選,進入捲菸車間之前這一路的加工管理都很嚴格。而且,美國菸葉的大多數優點完全可以學過來。褚時健確信,只要認真做,中國的菸葉完全可以做得和美國的一樣好,甚至比美國的菸葉更好。

但是,中國的現實讓他無從下手。

《菸草**法》出臺後,捲菸的原料全部由菸草公司調撥,卷出香菸後交由菸草**局銷售,捲菸廠負責的只是中間環節——生產香菸。其實,如果一家無能的捲菸廠生產了很差勁的產品,另外兩個環節——**局和菸草公司也一樣無能爲力。

在這個鏈條中,誰也不會有動力。因而,當褚時健去找雲南省管理菸葉種植的菸草公司領導商量如何種出好菸葉時,一開始就被拒絕了。

褚時健的班子成員對此也不太熱心,他們對1979年以來的增長已經心滿意足。1984年7月美國歸來後,褚時健把打算建設一個菸草基地的想法和班子成員攤開討論時,大家議論紛紛,甚至感到愕然。有人說這是多管閒事兒,有人說這是用自己的錢去幫助別人,是犯傻。也有兄弟廠家聽說了這事兒,同樣大搖其頭。對他們來說,捲菸廠管種菸葉,從來沒聽說過。

他先後六次召集大家開會,給大家算經濟賬。他說,既然是要建設一個現代化企業,就要把眼光放遠些。

計劃經濟下確立的菸葉種植和香菸生產,體制造就並固化着這兩條平行流淌的河流。要改變,就不是一般的改變,而是和整個體制的大碰撞,而這個體制纔剛剛確立不久。

另外,即使**體制沒有問題,農民願意嗎?農民不會願意增加一倍的施肥,而減少一半的種植。另外,成熟的菸葉需要加長生長期,這不僅要增加生產成本,還有額外的風險——可能遭遇冰雹,因爲在秋收前後,雲南經常會有冰雹來襲。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信息不對稱,誰也沒看過美國的菸葉長什麼樣子,又是用什麼方法讓它長成那個樣子的。人們的慣性是路徑依賴,他們不會在沒有確定性利益的情況下去冒險。

一次小心的冒險

還是褚時健的應然性思維——應該怎麼做——推動他前行,這種思維的特點是無論遇到多大阻力,只要事情是有價值的、合邏輯的,他就要想辦法尋找突破口。既然已經有了清晰的線路圖,他就決定按照這個線路圖進行一次小心的冒險。

他等來了機會,不,是他抓住了機會。

1985年初春,玉溪市趙桅鄉鄉長來找褚時健,他的目的是向玉溪捲菸廠借款,大概5-10萬元,用於發展水澆地來支持農民種煙。

褚時健睜大眼睛,認真聽完這位鄉長的闡述。

他說:“我們可不可以訂一個合同,你讓農民按我們的方法種煙,煙交給我們,種煙的錢由玉溪捲菸廠來出?”

這個鄉長完全沒想到還有這等好事,他很爽快地答應了。

雙方立馬簽訂了一份合約,玉溪捲菸廠和趙桅鄉463戶菸農約定:由雲南省煙科所做技術指導,在650畝煙地上按新的方法試種、採摘,實行全獎全賠,當每畝產值不足500元時,由菸廠賠償,而超出部分則全部歸煙農。

與此同時,褚時健又和玉溪通海縣5個鄉1347戶菸農簽訂了合同,在1768畝煙地上進行試種。玉溪捲菸廠總共拔了50萬元作爲試驗經費,其中通海縣就佔了42.28萬元。

他的試種試驗取得了預期的成功,2418畝烤煙田的平均畝產爲373斤,比當時雲南全省的平均畝產高131斤;平均每畝產值達572元,比全省的平均產值高了354元。更重要的是,品質好的上等菸葉比上一年增加了30%,中上等菸葉的比例高達80%,已經接近美國的水平。而僅僅是增加的這30%的上等菸葉,加工成高檔香菸後,就能爲工廠帶來140萬的稅利。褚時健通過計算得出,這樣搞的投資回報率最低也是1:5,收益是投資的五倍,這是世界上最划算的生意。

爲了強調原料的重要性,褚時健決定把“第一車間”延伸進煙田。

邊緣空間的生存方式:“三合一”的誕生

試驗的成功給褚時健吃了定心丸,但他並沒有過於興奮,因爲那時,哪怕這麼一個小小的試驗也是越界之舉。按當時《菸草**法》的規定,這種新的合作形式隨時可能被叫停,並追究當事人的責任。作爲分管菸葉種植和收購的菸草公司,已經表露出不樂意褚時健這麼做的態度。他們的說法是:褚時健的桶伸到菸草公司的井裡來打水了。

試驗田種植的2400多畝烤煙不過玉溪捲菸廠全部原料需求的一個零頭兒,幾乎解決不了什麼問題。如果要從根本上解決原料問題,至少玉溪地區大部分菸農的烤煙都得按試驗田的方式來種植,但這就一定繞不開體制的壁壘。

而這還不是問題的全部。

菸草公司可以不干預玉溪捲菸廠支持菸農種植優質烤煙,最大的問題在於即使玉溪捲菸廠把優質的烤煙種出來,菸草公司也能夠進行調撥,輕而易舉地就能把這些優質烤煙調往別處,供其他省的菸廠生產,或者上面一條指令下來,所有一切就付之東流。

這是一個涉及體制的問題。

看起來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做起來卻是如此困難。但褚時健是一個善於在壁壘中尋找出路的人,常常在邊緣迂迴,最終找到金光大道。這是極少數人才能做到的,而褚時健就是其中之一。如在“*****”的高峰期,他領導的戛灑糖廠爲避免饑荒養了很多豬和雞,在別人看來這是“資本主義尾巴”,可是他巧妙地找到了解釋,並引用毛主席說的話“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來佐證。在這樣的邊緣空間,他也善於生存,也許,這裡恰恰是他們這類特別的人的生存地帶。

他仔細分析了中國的《菸草**法》,認爲核心在“**”二字,只要不打破**,不違反**的政策,應該能夠找到空間。他突然想到搭建一種新的菸草體制——“三合一”體制的可能。把菸草公司、捲菸廠、菸草**局合起來:三塊牌子、一套人馬、一個領導。這樣,不僅能夠解決菸葉種植、香菸生產和銷售問題,而且能夠保證**的**。

神來之筆!一個天才般的構想。

可是,還有一個問題,不是體制,而是利益,這可能是一個更困難的問題。儘管“三合一”體制是有利於菸草事業發展的,但是,菸草公司和菸草**局怎麼會同意讓菸廠來吃掉他們呢?

在和菸草部門反覆協商無果之後,他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尋求雲南省**的支持。每次尋求**的政策支持時,他持有的王牌都是那一招:稅利引誘。

其實,早在試驗種出優質菸葉的同時,玉溪捲菸廠就給雲南省**打了報告,建議在雲南省實施“三合一”體制解決菸葉原料問題,但並未得到反饋。

那輛豐田皮卡又拉着褚時健在玉溪和昆明之間來回奔跑,他不會放棄一件如此重要的事情。

有兩個人是可以依賴的,一個是他的玉溪華寧老鄉、老同事普朝柱,此時普已經是雲南省委書記,他們非常瞭解對方。另一個當然是分管菸草的副省長朱奎,他小褚時健兩歲。在褚時健眼中,朱奎是一位雲南少有的思路清晰、視野開闊、雷厲風行的領導人。

在經過數輪溝通後,三人在發展菸草基地和“三合一”問題上,想法漸趨一致,他們二人支持褚時健進行大膽變革。

朱奎給褚時健安排了一次向省領導彙報的機會,並希望通過省長辦公會來解決問題。

在彙報中,褚時健採取了迂迴的方法,描繪了玉溪捲菸廠近年來的稅利和可預見的美好前景,然後話題一轉,轉到制約其發展的重要因素——原料上來。他說,如果按傳統的方法種煙,無論如何也生產不出好菸葉,也就實現不了可期待的稅利增長。而要種出好菸葉,一是要按照新方法;二是菸廠必須扶持農民,因爲以農民的經濟實力,他們做不到按照國際優質菸葉的種植方法來種植烤煙,因此需要有體制的保障,確保這些烤煙歸煙廠所用,誰投資誰受益。這樣做的最終目的,是要讓玉溪捲菸廠的稅利快速增長,增長的最大受益人就是雲南省**。要完成這一系列變革,唯有建設一種新的體制——“三合一”。

雲南省的領導都明白了褚時健的意思,也非常認同他的發展思路,但是事關國家體制的改變,他們很難決策。

還是朱奎腦子活,爲了避免決策帶來過大風險,他想了一個辦法:不發文件,而是以會議紀要的形式來肯定“三合一”體制,而且把範圍限定在玉溪地區內,其他地方都不動。這樣,當遇到上面的阻力時,就有了一個可以轉圜的空間。

朱奎和褚時健果然是同一路人。很多年以後,褚時健提起朱奎來還是讚不絕口,惺惺相惜。

後來很多媒體報道說,雲南省**批准同意“三合一”。事實並非如此,當時只是以一種模棱兩可的“會議紀要”的形式通過的。

而困難還沒有結束。雖然有了這個會議紀要,但云南省菸草公司一直不願意表態支持。省級菸草公司受雙重領導,除雲南省**外,國家菸草公司和**局也是其非常重要的領導單位,他們甚至可以推翻雲南省**的決定。作爲雲南省級菸草公司,他們擔心萬一有一天菸廠會把他們也吃了。

褚時健說:“如果他們不同意,我們還不敢大面積地搞。”

他決定再去爭取省菸草公司的支持,之前,他已經磨過很多次嘴皮子,賠笑臉,吃閉門羹,然後重新再來。這一天,他早早就來了,然後彙報、遇冷、僵持,到午飯時間了,還是沒有絲毫進展。但褚時健已經下定決心:今天一定要得到一個結果。他把菸草公司的領導堵在那裡,一副不表態就不走的架勢,這位領導終於開口了:“好吧,先搞一點兒。”

他終於獲得了在煙田建設“第一車間”的許可。

“按規矩來”:放開手腳,揮戈大幹

先搞一點兒,褚時健就大幹起來。

此時已是1986年的種煙時節,時不我待,必須馬不停蹄地行動起來。玉溪捲菸廠廠長、玉溪菸草公司經理、**局局長三頂“帽子”在身的褚時健立馬部署,大範圍推廣優質菸葉種植,建立了玉溪市、通海縣、江川縣三個優質主料菸葉基地,示範田就有一萬多畝,同時與全地區各縣37個鄉鎮8930名菸農簽訂了合同,按規定種植5萬畝。爲了指導這些菸農種煙,玉溪捲菸廠組建了一支200人的技術指導小組,直接開往田間地頭,前後一共有35萬人次接受了他們的培訓。

“按規矩來”,這時候成了褚時健的口頭禪。他要求技術員必須指導所有參加優質菸葉栽培的菸農,從量地、整地、栽種的行間距、棵間足巨,到施肥總量、肥料結構,都必須按規矩來。中國本來人均佔有土地就少,在包產到戶後,土地的分佈更加零碎了。爲了降低興修水利的成本,最好形成連片種植。這樣,一個水利工程就能解決很大面積的土地灌溉,並且,在種植和培育過程中能夠由技術人員統一指揮。這個問題幾乎沒碰到什麼阻礙就解決了,致富的渴望使這些農民非常願意配合。

爲了讓這些習慣了密植的菸農嚴格按每畝不超過1100株的方法種植,褚時健要求他們拉着繩子、量着距離栽種。施肥的要求也是非常嚴格的,要按美國專家給出的方子來。褚時健非常強調肥料結構,並按規定的比例進行了配置。

實際上,解決化肥問題費了褚時健不少心思。菸草需要氮肥、磷肥、鉀肥,前兩樣國內不缺,但烤煙需要的鉀肥是硫酸鉀,國內缺少這種肥料,他只好利用有限的串換外匯來解決。然後,從智利進口了大批鉀肥,再交由玉溪周邊的幾家化肥廠——玉溪化肥廠、開遠解放軍化肥廠和海口磷肥廠加工成烤煙專用肥。

這個時候,褚時健的主要時間和精力都圍繞着“第一車間”轉,當前制約產品質量提高的因素就是原料,所以,他全身心投入其中。從菸農們開始整地他就參與進來,他有時候隨意走進一塊正在耕作的土地,看菸農是否正確地使用了肥料,或者看他們是否嚴格遵守栽種距離的規定。到這些菸葉開始生長、慢慢進入收穫期的時候,田間的“巡查”又成了他最主要的工作,他總是走進這些煙田,耐心地觀察葉片的生長和變化。到開始採摘菸葉的八九月份,他幾乎一整天都在這些基地裡轉悠,或者到收購站點去視察。有時候吃過晚飯,他還叫上司機張啓學,開上那輛豐田車,去通海、江川的煙田裡看看,然後九、十點鐘又回到玉溪。

他必須把“第一車間”做成功,不能失敗,因此需要準確得到第一手的信息,有時候他找縣菸草公司的人詢問情況,發現他們的回答經常不準確,所以,他喜歡直接到煙田裡觀察。

給菸葉買保險

“第一車間”裡菸葉的長勢前所未有地好,但是還得讓這些性格急躁的菸農耐心等待,讓菸葉充分成熟。爲了壓住農民們急切的勁頭兒,改變他們採摘的習慣,他甚至在一個地方下令關閉烤房十天,因爲他發現這裡的菸葉是因爲前期乾旱造成的假成熟。

在察看煙田的時候,有一次,他看到一個老太婆在煙田裡哭得很傷心,原來冰雹把她家即將成熟的菸葉全打爛了。他停下車來走迸煙田,讓老太婆別哭了,算一算她家的損失,由玉溪捲菸廠賠給她。他想,如果不是他們要求延長生長期,這些可憐的農民也許就能逃過一劫了。這一年,玉溪捲菸廠花了好多萬爲冰雹造成的損害埋單。

爲了永久性地消除農民心中的顧慮,褚時健邀請保險公司進入煙田,由玉溪捲菸廠出資爲所有加入他們種植計劃中的煙田上了保險,並且承諾,如果冰災損失發生,保險公司每賠償一元,玉溪捲菸廠再賠一元。有一年,冰災面積不小,玉溪捲菸廠付出了500多萬元的賠償。

從此,這些菸農自然是鐵了心地跟着褚時健了。

“第一車間”在大規模實施的第一年就取得了巨大成功,不僅提高了菸葉的品質,改善了農民的生產和生活條件,還增加了**的稅收、企業的利潤。所有的參與者在追逐自身利益的過程中,也都推動着它向前發展。

褚時健真是利益平衡的大師。

1986年,玉溪捲菸廠爲煙田“第一車間”投資281萬元,在90個村子裡建成了174項抽水或引水工程,改善了75878畝山地的水利條件。而菸葉的質量、上等菸葉比之前增加了13%,中上等煙的比例雖然略低於試驗時的比例,但也接近80%,總菸鹼含量增加了一倍,糖鹼比趨於合理,總體質量已經可以和歐美國家的優質菸葉相媲美了。菸農的收入首次達到平均每畝55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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