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理的怕不講理的,狠的怕不要命的,無欲則剛 ,我是流氓我怕誰,果然是亙古不變的真理,那天凌晨我放出狠話以後,秦桓之扯出白旗,他讓王大娘收拾出客廳旁的另一間房間,簡簡單單的佈置,放低身段跟我討了一幀書法權當裝飾物,當天晚上便住了進去,其潦草與隨意,和暫居荊州城時的考究挑剔,有云泥之別。
我懶得考慮和他分房而住的後果,每天除了吃飯的時候和他面對面,其餘的時間,完全當他透明。
素質書齋和問章館的生意越來越好,買書的普羅大衆和上門定書的文人士子都不少,導致了用紙量的大大增加,今年冬天的陽光不是很好,荷意亭和澤雅亭的紙張無法進行足時的晾曬,紙張的供應幾乎跟不上,我只好暫緩印刻和抄寫好不容易蒐集得來的地理遊記,將絕大部分資源用在推廣發行西園文化賓客的詩詞歌賦上。
自從天子回遷洛京,皇甫氏作亂結束後,除去幾起規模不大的守軍叛亂,中原地區幾乎算得上是安定和平,更由於武平侯重視水利和馳道開闢,提倡英雄不問出處,商賈和匠人不受歧視,所以農耕復興,財貨流通,科技發展。百姓在物質生活穩定的條件下,也追求精神食糧,西園文人薈萃,創作的文學作品多姿多彩,正是引導洛京槐市潮流的風向標。
在現代社會,有人喜歡啃大本頭的名着名篇,有人喜歡輕鬆的快餐文學,也有人喜歡不費腦筋的帶來感官享受的文學垃圾,世界既然如此寬容,市場爲什麼不能更寬容一點呢?
素質書齋適時推出不同類型的書籍,成功地吸引了不同的消費羣體,謝淮對這樣的結果很滿意,如今他也算是洛京槐市的名人,氣質和精神面貌煥然一新。
看到別人都陸陸續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也開始思考一個簡單的問題:我要到哪裡去?我在這個時空的夢想,是編纂一套包羅萬象的類書,窮我兩世爲人之所見所聞,專注於筆端之下,但是目前,我能調配的資源還遠遠不夠,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寧夫人升級做了祖母,再沒多餘的精力陪同我進出沁園,所以這天,我一個人出了門,驅車到問章館處理日常庶務。
問章館在洛京槐市三絕之稱,一絕是樑鵠公子的書法精妙細緻,二絕是雕刻匠人們的鬼斧神工,三絕便是問章館使用的紙張馨香堅韌,印刻出來的字體更添一份遒勁妍麗,問章館出品,必是上品,已是洛京文人們的共識。
由於身份性別的限制,我一般不直接面對上門找樑鵠公子的訪客,一般交由魏校事過濾一遍,但是今天例外,因爲來者的拜帖右下角有一個古體的“瑜”字,乍一看像朵盛開的應春花,張開蝴蝶翅膀般的花瓣,翩然欲飛,局外人是無法看出其中的奧妙的,但是我,一眼就看出了奇妙之處。
在我彷徨無措之時,“孃家人”來訪,怎不讓我心情激動,舉止失常?
來者居然是孫靜林!他膽子也真大,一般和我有關聯的人,完成任務後,總會無聲無息地消失,不會出現第二次,“林子大夫婦”如此,方居士如此,在江東之時保護我的劉嬸李嬸也如此。
我一臉錯愕,孫靜林肅立行禮:“見過樑公子。”我長舒了一口氣,暗歎之前的作法果真生了效,“孃家人”到底是循着我的筆跡找來了。
心神卻是不定:“孫先生是否有要事?”
孫靜林快速察看了室外的環境,確信無人偷聽後,方遞給我一張字條,上書:“速取典籍,魂歸故里。”字體古雅,卻似我的筆跡,料是寫字的人模仿我的字跡已經很久。
讓我魂歸故里,而不是魂歸檀洲,“孃家人”是鐵了心要幫景王成事了。
我心頭大震,臉色陡變,望着孫靜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心中想道:老天哎,我也想快點完成使命,可如今大腹便便,能做偷天換日的高難度事情嗎?
孫靜林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我肚子上看,搖頭嘆息道:“公子,如今局勢表面看似平靜,實則戰火一觸即燃,秦氏稱霸天下的野心,幾乎是路人皆知,天子在其手中,不過是掩人耳目的傀儡而已,並無實權。秦氏虛言矯飾,憑藉假詔,對各路世族豪強進行多方鎮壓,名爲平亂,是爲肅清異己,是爲謀權篡位掃平道路。”
武平侯雖然霸氣側漏,但他的各種新政對中原地區的穩定發展還是具有重大貢獻的,對於我這個現代人來說,在民族文明不被滅亡的情況下,誰做皇帝都一樣,只要他的統治能帶來社會的穩定發展,百姓的安寧,足矣。
孫靜林見我並無悲憤之色,以爲我是囿於秦家婦的身份,不便對夫家進行言辭抨擊,他憂心忡忡地說道:“公子雖是秦家婦,既得寵愛,又身懷秦氏子嗣,主上只擔心公子的身份太過敏感,將來秦氏會拿公子的身份大做文章,到時公子與小公子的人身安全,很難保證。”
主上?我驀地一愣,是玉郎,我的親生父親嗎?
我結舌,問道:“主上是我父親?”
孫靜林點了點頭:“主上甚得文帝器重,益州,意指中原不會久矣,還望公子當機立斷,早日完成使命,回到主上身邊,也好重序天倫之情。”
他還跟我說了不少益州的概況,力圖證明自稱文帝的景王比當今天子離帝更適合做天子,我默默地傾聽着,一時主意難定。
孫靜林見我沒有當場表態,也沒着急,只是頗有深意地說道:“自古癡情男女,情關難過,主上當年深受情咒折磨,差點丟了性命,公子也曾深受其害,應明白成大事者,唯有忘情棄愛,才能方寸不亂。”
他的話,正說到了我的要害處,如今我深陷泥潭,心情苦悶,不正是因爲失戀了嗎?如果不是寄情筆墨紙硯,恐怕早就像大部分深宅婦人一樣,變成喋喋不休的怨婦了吧,說到底,一個人的幸福快樂絕不能寄託在別人身上。
送走了孫靜林,我在室內默然靜坐,無意間瞥見窗外花紅柳綠,粉蝶紛飛,原來竟不知何時,又是陽春三月,粗粗一算,還有兩個月,我就要分娩了吧?該如何着手偷書呢?
三月十五,上完香後,我一個人獨步櫻雪山。
如今正是應春花盛開的時節,這棵古老的花樹當年還是楚王從海外帶回來的,當做禮品送給秦氏,沒想到幾百年以後,他的子孫不得不以此爲家族的標識,秘密行事,夢想解除數百年來的可怕怨咒。
一路之上,無人阻擋我前行,但是我知道,山林中有無數雙眼睛在監視着我,揣摩我上山的意圖,我上山的目的還不能太過顯眼。
身子沉重,我不得不中途停下來小憩數回,如今不過是爬個山而已,就那麼吃力,若是要從這裡逃出去呢?又該如何?我苦惱地想着。
我終於背靠應春花的樹幹,漫不經心地逡巡周圍的環境,遠處莽山密林叢叢,藤蘿蔓生,既是最好的屏障也是最壞的障礙,據說山上虎狼甚多,接應我的人如果想穿過濃密的原始森林,只怕也是凶多吉少,我若想穿過密林逃出去,活命的機會也是微乎其微。
應春花的花期只有短短的十天,但是花骨朵卻要孕育大半年,大約六個月,六與十,應是尋找地宮入口的關鍵,六十年爲一個甲子,代表一個年歲的輪迴,這個時代還沒有時鐘,所以沒有順時針逆時針的說法,但是應春樹是圓點,毋庸置疑。
我擡頭看着滿樹的花朵,再一次被花朵攝人魂魄的美所打動,花香醉人,陽光被千層萬層的花瓣分割成支離破碎的空間,微風過去,有一片紫色的一閃而過,當真如白駒過隙,稍縱即逝,原來紫衣人喜歡隱身於樹上俯瞰監聽,將地面上所有的情況看得清清楚楚,我曾兩次被人推倒在地上,臉上的表情一覽無遺,難怪他們對我之前的心思一清二楚。
如果兵書果然在地宮下面,我該怎麼處置?聽從玉郎的吩咐,把它轉移到益州,幫助景王奪取天下?還是當場毀掉,兌現我和天神的諾言?
雖然兩種做法都能解除家族的惡咒,但是風險卻迥然不同。
如果交給玉郎,支持景王圖謀霸業,未必能成功,秦氏兵強馬壯,勢力雄厚,離帝又是名正言順的天子,景王手中雖有護國玉璽,也不免有謀逆之嫌,人心未必擁護。
如果是當場毀掉,真是一了百了,如果事情敗露,最壞的結果不過是我人頭落地,不會連累遠在天邊的玉郎和其他人,如果是支持景王,挑起戰火,那將會有多少無辜生命毀於戰火,我豈不是成了殺人無形的惡魔?
何況,“謀反”不成的結果,是株連九族,我嘴上說不怕死,可是我怕痛啊,凌遲,腰斬,五馬分屍還有車裂什麼的,都是很恐怖的死法。
光是想想就讓人心驚肉跳。
:“夫人,你怎麼一個人上山來了?讓爲夫好找啊。”金玉般悅耳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千般遐思。
我慢慢回頭,不遠處,一個頎秀的身影背對太陽,面對着我,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覺得他充滿了神秘的色彩,逆光的臉上,眸子微微眯起,卻亮如寒星。
如果說他以前是尚未出鞘的寶劍,光芒不現,那麼現在的他就是寶劍出鞘,鋒芒畢露,閃爍的光華令人目眩神迷。
我一時間看得傻了,果真是距離產生美?
恍惚之間,只見他緩步走到我身邊,溫柔地說道:“夫人踏春,怎麼也不和我說一聲?你身子沉重,多有不便,若有意外,該如何是好?”
櫻雪山是禁地,婢僕等人無權上山,我選擇今天上山來考察,也不過借了賞花的由頭。
樹上有人監聽,我也不能對他不理不睬,我輕淡地說道:“妾身也是一時興起,隨意便走來了,二公子不必自責。”
兩人分居後,我對他一直使用尊稱,而他對卻是我直呼其名。
他對這樣的尊稱早已習慣,所以剛纔叫我一聲“夫人”,是不希望紫衣人看出我們之間的貌合神離,他也怕丟了面子。
他似笑非笑:“夫人已經觀賞了多時,可有什麼心得了嗎?”
他的話裡另有潛臺詞,我不禁心中微驚,他怎麼就知道我不是專程賞花的?我的意圖有那麼明顯嗎?
我的驚詫落在他眼裡,讓他笑得更加得意洋洋,白雪般的臉頰,襯托得眸子漆黑如夜,深不可見底。
:“夫人想必知道這應春花的來歷了吧?此樹能屹立數百年,依然花開不敗,除了根扎豐壤,汲取日月精華之外,更因爲它有幸種在沁園中,秦家歷代有愛樹成癡的人才,護理之法精妙。此樹得到世代秦家人的呵護,才得以青春永駐。若是當年楚王將它送與別的人家,只怕早已枝葉無存。”
我看不慣他這副大言不慚的樣子,好像滿天下,就只有他們秦家最了不起,能人最多,甚至樹木離開他們家,連活命的機會都沒有了,還真把自己當做萬物生長需要的太陽了!
我冷着臉,蓮步輕移:“自然的萬物自有其生長的規律,人爲操縱,只會適得其反。若這世上沒有人類,萬物只會活得更加自由滋潤,種類也會更豐富。世人是最自私的,總是把對自己不利的物種連根拔起,殊不知,到頭來只會害了自己。”
秦桓之微微變色,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我,譏笑道:“夫人,我一直以爲,你自小看書誦經,見識會比別的女子深遠一些,沒想到,你和那些沽名釣譽的巖穴之士一樣,只會說些人云亦云的假道學。你要知道,陶朱公泛舟太湖之前,也曾幫助越王成就復國大業。”
我往後退了幾步,定定地問道:“二公子,你這算不算是大逆不道之言?”
他眉頭微挑,微微冷笑,問道:“大逆不道?那麼夫人前些天見的孫先生呢,說的都是出世無爲的道理?”
我瞠口結舌,他,他監聽我?
他忽然展顏一笑,正色說道:“夫人,素質書齋和問章館的書籍涉嫌泄露朝廷機密,已被軍情司封查,武平侯下令暫時將兩處的書籍和人員通通帶到若廬中細查,待查明情況後,再斟酌是否恢復營業。”
涉嫌泄露朝廷機密?這從何說起啊,還連累了那麼多無辜的人,我氣得想破口大罵。
他卻走了過來,扶住我氣得瑟瑟發抖的身子,俯身在我耳邊低聲說道:“芳菲,你怎麼淨找些草木蟲魚之輩?那兩處書肆,堪堪百人,竟無一個可堪大任,如何能對抗你夫君的鐵手腕?還是安靜地在家中養胎,耐心等待孩子的出世吧。”
作者有話要說: 在古代,地理水文,醫學心術等一類的書籍應該是限制性發行的,知識壟斷麼,所以女主的店被查封,也不算冤枉。
若廬:京都官獄之一,據說東漢西漢時期,中都官獄竟然多達二十五所!赫赫,好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