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侯將我扶到窗戶旁邊的長榻前,小心翼翼地攙扶我坐下,然後他自己坐在長榻的最頂端,和我相對而視,他的目光很專注,幽深的凝視的令人窒息,我睜大眼睛,想把他,也看個清楚。
他的樣貌並沒有大變,只是身上多了幾分成熟男子的沉穩與灑脫,與他的溫潤儒雅相得益彰,與我記憶中的翩翩少年已經相去十萬八千里,從前那個少年,我覺得自己可以讀得懂,可以改變,而眼前這個成年男子,我讀不懂也猜不透,只能仰視。
儘管他的凝視蘊含了海一般的深情,可我,斷斷不敢到這深海里遨遊嬉戲。
他的聲音如同山間的清泉潺潺細流:“表妹,跟我回紫霧山居好不好?”伸出一隻修長柔軟的手掌捏住我的左手,輕輕摩挲着,試圖將身上的溫度通過手指的接觸傳遞過來。
我陡然一驚,像觸電一般,忙不迭地把手掌縮回來,放在肚子上,自從懷孕以後,我就經常做這個動作,習慣了。I
孩子,這個神奇的存在讓我鎮定下來。
我的身體裡孕育着他的孩子,而我正在和其他男子曖昧地交談,我雖然有現代人的芯,卻也有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腳踏兩隻船是我絕對做不到的。
吳侯的眸子忽明忽暗,我的心情波瀾起伏:秦桓之真的對我另有企圖嗎?他既然時時刻刻提防着我,爲什麼又煞費苦心地給我可以依靠的大樹,請求寧氏竭盡全力的照顧我,幫助我呢?沒有他的支持,我的傭書行,造紙作坊還有書齋哪裡能運營得起來?他不但沒有架空我的底子,反倒讓我的羽翼變得更豐滿。
他是愛我還是另有所圖?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思考過後,我的腦子還是混亂一片,無法做出決定,只得緩緩地說道:“表兄,多謝你的好意,你的建議我會考慮的,但是今天我不能做出決定,我需要時間想個明白。”
吳侯見我推辭,失望之餘繼續苦口婆心:“芳菲,我知道你喜歡自由自在,不願意依附他人,可我是你的表兄,在這世上,除了姑父,只有我纔是你的親人。如今羣雄爭霸,局勢動盪不明,你一個單身女子,要想保得太平,唯有在父兄的羽翼保護之下,纔有可能。”
他說得好聽,可我卻想起我的生母顧氏,她也有父兄,可哪裡就太平了?我望着吳侯,惶然一笑:“表哥,你忘了我的孃親也是有父兄的麼?”
我的反問令吳侯很不自在,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神色黯然:“顧氏的女子,以姑母那一輩,最是不幸,極少有善終的,我執掌大印以後,就不再讓族裡的姐妹再以身犯險,除非是主動請命,否則誰也不能逼迫她們參與政事。”
戰爭就該讓女人走開,吳侯的決定也算得上是英明仁慈,不愧少年英主的稱號,相比之下,秦桓之更像一位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在武平侯這棵大樹底下,優哉遊哉地度過了最美好的青春歲月。
我收回思緒,看向吳侯的眼神中多了幾分敬畏:“表哥,你這樣做是對的,如果孃親還在世,一定會感謝你的。”
吳侯見我認同他的做法,很是欣慰:“姑母的忌日就快到了,芳菲,你不想到墳前看一看嗎?”
他還是沒死心,想帶我回富春郡。
我輕輕搖頭:“再過幾天,我,便回洛京了。今年的忌日,怕是不成了。”
見我還是不領情,吳侯又是失望,又是慍怒,他的臉沉了下來,眸子裡寒光微泛,直直地看得我心悸。
我怎麼忘了,他是位高權重手握生殺大權的吳侯,不是我能隨意敷衍的表哥!我害怕地將身子挪了挪,好離開他的視線。
他見狀,微微冷笑,起身佇立,高高俯視着我,問道:“表妹,在你心目中,我就那麼不值得信任?”已是咄咄逼人。
我趕緊搖頭否認。
他冷笑了一聲,目中隱隱有恨意:“你那好夫君,做過的事情,一件都不比本侯少,只不過是他會粉飾罷了,表妹,我只希望你永遠都沒有後悔的那一天。”
說到後面一句,已是怒氣衝衝,這樣子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不得不說,他的氣勢挺嚇人的,如果我還是無依無靠的落霞公子,恐怕早就撲通一聲跪下了。
僥倖過後,我忽然驚覺,從什麼時候起,我已經把秦家當成靠山了?這個發現讓我悲喜交替,但願我沒有選錯人。
後來我是怎樣離開的,我已經忘記了,只記得吳侯盛怒過後,繼而一臉傷痛而莫可奈何,他依依不捨地送我出門前,眼中隱隱有淚光,在我身後飽含期待地說道:“芳菲,希望我能等到你回心轉意的那一天。”
我擡起頭,不讓淚水溢出眼眶,不敢停頓,怕自己會忍不住要留下來,更不敢回頭,生怕再看到那張泫然欲泣的面孔,最後我走出了大門,舉目遠眺,天空還是那麼澄淨蔚藍,陽光是那樣明媚溫暖,和來的時候沒有什麼不同,不同的是,我的心境,我竟然有點不敢回去面對秦桓之了。
回到住處,我驚訝地發現,林大娘和清心赫然出現在堆滿東西的庭院中,正在忙個不停,我像見到久別的親人一樣,欣喜萬分,止不住的問東問西,剛進門時的忐忑不安,蕩然無存。
林大娘放下手中活計,喜滋滋地往我的腰身不停地打量,好像怎麼也看不夠似的,還說我太瘦了,清心在一旁插不上嘴,只能偷着樂。
林大娘笑呵呵地道:“老夫人得知夫人你有喜,一連幾天都高興得合不攏嘴,一邊催促我和清心快些出發,一邊不住地添加讓我們帶過來的物事,夫人你看院子裡這些,可不都是洛京本地的特產?”
我大致掃了一眼,果然都是洛京原產,種類繁多,夠這裡吃用一年的了!我在雙清苑時也沒見過這般架勢呢,什麼是母憑子貴,這就是了。
我的心情剛剛平復,還需要多安靜一會,有點吃不消林大娘和清心的吱吱喳喳,站了片刻,便微微笑道:“大娘,我有些累了,我先回房裡歇息了,二公子回來,你再喚我起身。”
以前我從來不在這個時辰歇息的。
林大娘以爲我是孕期犯困,忙將我扶到房中,一陣麻利的安頓之後,不容我吭聲,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耳根終於清靜了,我靠在大迎枕上,閉目養神,往事收不住的紛紛擾擾,有許多是我無法評判和理解的,最後在無限的惆悵中,不知不覺地睡着了。
夢裡出現了落英城地震時的悲慘情形,幼年的我孤苦無依的在田野裡抱頭痛哭,哭偌大的天地間,竟然找不到一片靜土讓我立足。
接着,前世的母親變成了白衣飄飄的女子,用悲憫的目光看着在應春樹下徘徊的我,好像想告訴我什麼,可最終只是嘆了口氣,悠悠地飛走了。
我急得大聲叫喊:“媽媽,媽媽,你別走啊,你走了我沒親人了啊。”
白色的身影越去越遠,我的心像被掏空一樣,無助地,嚶嚶地哭了起來。
哭泣中,忽然聽到一聲憐憫的嘆息,難道是母親改變了主意,來帶我走了?我睜開眼睛,只見眼前的確有個月白色的身影,影影綽綽地晃動着,我起了身朝那白色影子靠過去,摸索着往他懷裡鑽,白色影子伸手輕輕一帶,將我帶進一個暖烘烘的懷抱。
這懷抱很舒適,很踏實,我久久地陶醉其中,怎麼也不願醒來。
他身上的香氣幽深繚繞,他的嘴脣柔軟多情,我在他懷中覺得自己變成了空氣,輕的沒有一點分量,他脣舌之間的繾綣悱惻,卻是沉甸甸的,令我欲罷不能,任憑他予取予求。
他停止了纏綿的吻,心滿意足般地輕笑道:“卿卿,你終於也離不開我了麼?就像我離不開你一樣?你能踏實地回來,我很高興,真的,我很歡喜。”
說得頗有深意,大概是知道我見過什麼人了,他還真是無孔不入。
我輕擡睫毛,見他果然喜不自勝,眼中桃花氾濫,不由心中一甜,繼續閉上眼睛,貓在他懷裡。
還以爲他會綿綿情話不斷,沒想到他卻話題一轉:“卿卿,聽你剛纔叫喚媽媽,是你的母親嗎?”
我點了點頭:“她這輩子太可憐了。”今生前世的母親都是可憐人。
秦桓之幽幽地說:“有時,我也想起我的生母,她比你的母親還要可憐,一直都沒聽我叫過她一聲母親呢。”
他的老媽生下他就掛了,哪裡來的“一直”沒聽過,原來文采斐然的秋月公子也會犯語法錯誤。
不管怎麼說,他也是個沒孃的娃,我們也算是同病相憐。
我慢慢睜開眼,看着他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樣輕輕抖動:“我從小就羨慕建之,父親十分疼愛他,寧夫人又時時刻刻都在他的身邊,建之小時候穿的衣服,都比我和大哥的精美得多,因爲寧夫人總會想方設法把針線做得更好。”
他果然很羨慕甚至嫉妒秦建之,看來多年前我對他的心理分析是準確的。
他忽然將嘴脣貼在我耳邊,小聲地說道:“告訴你一個秘密,寧夫人,是顧家的女子。”
簡直是驚濤駭浪,我無法不震驚,激動得差點撞到他的下巴,幸虧他對我這種惡習早有防備。
他示意我不要大聲嚷嚷,又將我的頭壓了下去:“建之一直都不知道,可我早早就發現了。”
他爲什麼把這麼重大的秘密告訴我?就因爲我今天沒跟別的男人跑了?他開始無條件信任我了?我的心如同鹿撞,久久不能平復。
大喜之後,我忽然想起,,寧夫人既然姓顧,那她豈不是我的,姨媽?她就是我母親所說的那個“姐姐”,“姐姐”當年的情郎就是,當今的武平侯?
顧家的手伸得還挺長的啊,哪裡都有一爪子。
秦桓之的眼睛微微眯起:“寧夫人的確是你的姨母,也是吳侯的姑母,你這回該明白,我爲什麼找她來照顧你了吧,嗯?”
我吞吞吐吐地說:“你是想讓我和姨母親近一些?”我們畢竟是親戚。
哪知道,他低聲冷笑起來:“不是親近一些,而是讓她補償你,這是你該得的。”
這我就不懂了 ,寧夫人欠我什麼了?
秦桓之繼續冷笑道:“誰讓她將你送給她的好侄兒,如果不是她把你推到她侄兒的跟前,那吳侯怎麼會有機會認得你,他又哪裡有機會做你的先生呢?”
這是怎麼說的,我愣住了。
他氣沖沖地說道:“你只記得他教了你兩三天的丹青,有師徒的情誼,卻不記得我們纔是青梅竹馬,有一起長大的情分。”
他可真能瞎扯,誰跟他青梅竹馬了,我小時候是尼姑,大一點做你家丫鬟,哪裡來的時間和你青梅竹馬?這人肯定有臆想症!
他見我否認,有些惱羞成怒,強詞奪理道:“你難道忘了,你葵水初至的時候,我還在跟前呢,怎麼不是青梅竹馬的情分?”
這也算啊,哎!我真是啼笑皆非,他也不害臊,竟然連這種事情也說得光明正大,哪像我們上生理課時,那些男生羞答答的。
他瞪了我一眼,恨恨地說道:“寧夫人只想着她的侄兒已經長大成人,需要一個房裡的小丫鬟,所以千挑萬選,把你送過去,卻從來沒有想過,我和那姓吳的是同一年出生的,也需要一個小丫鬟放在房裡。”
我目瞪口呆,然後搖頭嘆氣,哎,他吃的哪門子醋啊,人家秦建之纔有權利抱怨的好不好,你是寧夫人什麼人,情敵的兒子!人家不偷偷捏死你算客氣的。
真是拎不清的主!
我不敢笑話他,正想開導他幾句,卻發現他死死地盯着我看,看得我莫名其妙,神經大條。
他欲言又止,最後的眼光閃了閃:“你這個大傻瓜,被人算計了都不知道,還沒有明白嗎,你和你那丹青先生的多次見面,都是有人算好了的。”
他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那片我經常溜達的柳林,有一天突然出現了一個不速之客,模樣清雋,氣定神閒,被我驚爲天人,後來我一番招惹勾搭,終於讓他做了我的“老師”,我一直以爲自己很經驗老到的呢,唉,原來人家纔是導演啊,
吳允節當時一定笑死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呵呵,意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