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武平侯離開沁園,前往鄴州招募並組建水師,曾聽吳允節說過這鄴州離荊州極近,且在洞庭湖之濱,正是訓練水師的絕佳之地。只是如今南方雖然不太平,皇甫逆黨尚未平定,但是早已是強弩之末,就等收網,朝廷遲遲不加派重兵鎮壓,想必是顧念皇甫利平亦是開國元勳皇甫氏後裔,皇上顧念舊情,沒有動用鐵手腕殲滅罷了。
大將軍武平侯都優哉遊哉地去開展新兵訓練工作了,那邊的不太平算個毛啊!是以洛京城中照樣的商賈雲集,文人唱會不斷。
三月初八,我打算抽空到城中去取我的酬金,同時交付另一份訂單的成品----這段時間,秦桓之沒有使喚我值夜,也沒有在書房裡賴着不走,我有的是時間做私活。
他似乎變得忙碌起來,那崔灝冰一練幾個晚上在月黑風高之時進入日照閣,一同前來的還有不少陌生的面孔,這些黑夜訪客看上去有文有武,有俊有醜,秋月公子的品味果然很獨特。
以上肯定就是秦桓之不使喚我值夜的原因了,要是以後都這樣賓客滿門就好了,我偷偷祈禱。
奇怪的是吳允節也變得神龍見首不見尾,若霧告訴我公子已經好幾天沒有回來了。
每個人都這麼神神秘秘地忙碌,我是不是也該找點事來做做?
給書房來個大變動,比如將那書架擺設由該死的迷宮式改成開放型的縱列式?給這個書房弄一個現代化的目錄數據庫?
算了,秦桓之也不是什麼慷慨的老闆,我在這裡幾個月,除了過年那陣子,他什麼時候給過我賞錢?還有值錢的獎勵?甚至是一枚小小的五銖錢?
而且我上次中毒明明是工傷,這傢伙不但不給我報醫藥費,還扣了我幾天病假的錢!
那章先生的藥物是免費的沒錯,可是他的診斷費是收費的!這些費用都從我月錢里扣掉了,導致我九月份,十月份都是靠跟伊春德借錢過日子------當然是裝窮,受傷回來後寧夫人和秦老夫人還給了我一點慰問金呢,可她倆給的金錁子我捨不得用。
留着將來派大用場。
我小聲地對秦桓之說,要去西園。秦桓之默不作聲,不置可否,他懶懶地靠在長塌上,眼睛半閉,睫毛閃動,手邊好像有本書籍,看上去有點眼熟,不過被他的衣服遮住了大半個封面,難道是《若芝》?他拿走了?
難怪我在書房裡找不着呢,沒想到他也喜歡這些個花花草草,想起他和我在月波齋裡玩鬥草遊戲,我暗自莞爾。
秦桓之慵懶地坐了起來,如同美人春醒:“可是悶得慌?這陣子事情是多了點,沒有顧上你那邊。等過些時候,也許我......更忙。”說到後面,他的聲音越發的低,睜開眼睛朝我望過來:“今日天氣極好,你願意陪我到山上走一走麼?”
出門踏春?太好了!我眼睛一亮:“奴婢遵命。”
就要轉身去呼喚茂林,卻見他站了起來,搖搖手:“不必費事,就是走一走,什麼也不帶。”
嗯,這樣啊.
我有點失望,輕輕給他披上件披風,正是去年秋天他披的那一件,他似乎很喜歡這種穿衣風格,穿身淺色系列的,外面披件深色的.
看來是不會走遠了,因爲他連隨身的短劍也沒有佩起。
出了日照閣,秦桓之帶着我往北面走去,這一直是雙清苑的禁地,從來沒有人敢私自入內,傳說那裡就是沁園最初建造的園林,自從貴妃回來省親以後,再沒人使用那裡的房屋。
耳邊聽到秦桓之娓娓道來:“雙清苑的起名與這裡的兩股泉水有關,其中一股泉水原本名喚思母,是取貴妃娘娘想念母親之意,後來貴妃改名思慕;另一股泉水原本名喚感恩,也被貴妃娘娘改名爲感夢,貴妃回宮以後,先祖將這裡嚴密封閉,不許任何人在使用裡面的事物。日照閣是後來加建的房舍,武平侯喜歡這裡的環境,曾把這裡當做先母的主房,先母不幸去世,祖母便將這裡定爲我的住處。”
他是邊走邊說的,我跟在他的後面,耳朵裡聽着,眼睛卻止不住好奇的東張西望,天家人居住的地方果然不一樣,道路兩旁的樹林中錦雞,孔雀,白鶴在高傲地漫步,樹上的應該是朱䴉在居高臨下地看着我們,還有不知名的鳥類在樹梢裡歌唱,花叢中更是彩蝶紛飛,地上開着的花是我幾乎都不認識的,這還真是頭一會!所以我有一種要停下來觀賞的願望,無奈那人腳步不停,衣袂飄飄。
他帶我來到那兩股泉眼的山林中,只見泉水清冽,潺潺自岩石中流出,一眼泉水還冒着薄薄的霧氣,秦桓之說那是思慕泉,泉水曾經一度爲乳白色,如同乳汁,甚是稀奇,所以當時才起名思母泉。
令外一眼泉水則是感夢泉了,傳說貴妃喝過泉水以後,曾夢見一隻水中鳳凰飛到東湖,久久不去,貴妃認爲那是天降瑞兆,這將泉水改名感夢泉。
這裡雖然久沒人住,但是卻有人在打掃整理,因爲泉水旁邊的飲水用具不但一應俱全,而且極爲整潔,平時到底是誰進來管理的呢?
我很想問這個問題,但想起大戶人家誰還能沒有點秘密?當心好奇害死貓!
我們用木頭做的杯子分別喝過這兩眼泉水,又在山林中辨認了一番地上的花草,這纔開始上山去。
這是一個陡峭的山坡,距離那莽山不算遠,但也絕不像是莽山山系中的一個山峰,它有點孤零零的屹立在雙清苑的後面,山上,山下的大片古老的樹林遮住了它山中的一切景物。
秦桓之告訴我這山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櫻雪山,上山的道路路面非常平坦,甚至有刻着蓮花的青石板,刻着白鶴的淡紫色砂岩石板,路面也比較寬,但是山上的樹木高大茂密,所以從遠處看,根本看不清這山中有如此平坦而寬敞的道路。
山中還環繞着淡淡的晨霧,人走在路上,恍如身在半空,卻又看不見地上的萬物。
我的腳步慢慢跟不上前面的秦桓之,他黑色底身影離我越來越遠,我想喊住他,但又不敢貿然在這山中大呼小叫,說實話,這裡的景物總透着點肅穆之意,讓人不敢高聲喧譁。
也許是感覺到了我的落伍,秦桓之終於停了下來,他定定地站在原地,責令我快點跟上去的意圖不言而喻,我咬咬牙,強忍不適,快步走了上去。
聽到一陣如同輕風般拂過的聲音:“可是累得很?看來平時你練武不夠認真。”
我有點氣惱,勞累跟練武有直接的關係嗎?是個人都會累的。可又想,嗯,我這樣的體力如果出去的話,會不會應付得來呢?
眉目之間便有煩惱之相。
結果他朗聲笑了起來:“好了,才說你一句,就惱了?”
說完就要拉過我的手腕,我趕緊往前大步走去:“奴婢歇息好了。”誰要跟你手拉手,噁心不?肉麻不?
他又笑了起來,只用了兩步就超到我前面去了。我不敢再落下,緊緊跟在他身後。
石板路斷了,前面是一片厚厚的草地,路,越發地陡峭了,據目測,角度不低於45°。
我是靠一會用手靠一下樹幹,一會彎腰扯一把地上的青草,連爬帶登的纔跟着秦桓之走上了山頂,剛剛走到山頂,目之所觸,讓我無法言語。
山頂上一棵樣子古樸的大樹,張開了巨大的樹冠,樹冠的樹枝上開滿了花朵,那些花朵顏色不一,有粉紅色的,有白色的,還有半紅半白的,花朵的形狀如同夏天開放的蓮花,朵朵純潔清麗,近看,像蓮花開在了乾枯的樹枝之上,又像是蝴蝶暫時棲息在樹梢,遠遠看去,這滿樹的花朵隨時都會變成滿天的彩蝶,飛出我們的視線。
有的美,會讓人心生愉悅,有點美會令人精神煥發,有點美讓人浮想聯翩,可這課古老花樹的美,讓人心碎,我的魂魄在剎那間飛到九霄雲外,不再屬於我。
我失魂落魄地看着這如霞如雲的滿樹花朵,夢中白衣女子那一臉憐憫的神情清楚地浮現在腦海,那是我第一次看了《裴公碑》以後夢到的情景,這棵樹怎麼和夢中的一模一樣?
全身的力氣好像被抽乾了一樣,我軟軟地跌落在地上,喃喃地問道:“這是什麼樹?”
他溫軟的嘴脣貼着我耳朵,吐氣如蘭,柔情似水:“這是應春樹,每年十月孕育花苞,次年三月開花,花期極短,只有十來天,因爲花朵極像荷花,所以又叫旱蓮樹,木蓮樹。”
有人將我扶了起來,我靠在應春樹古老的樹幹上,低聲問道:“這樹有多少年了?”
那人輕聲在耳邊說:“自從這裡建院,就栽種了。”
我有氣無力地推開他的手,在樹底下久久徘徊,應春樹,應春樹的空間,這就是你要帶我來的地方嗎?難道那個悲憫地看着我的人就是你?你是否已經化成了這花神,守護在這裡?
十幾年來,我不敢想自己到底是誰,我爲什來到這裡,是遊蕩在原野上的孤魂還是不會死去的靈魂,註定了要在這天地間無可依靠,多年來,我不能和任何人真正地坦誠相見,不敢去想曾經的親人如今的悲歡離合,這與我的前世有唯一關聯的應春樹激發了我內心深處根深蒂固的孤獨感,這感覺讓我恐慌,令我心生厭世之情。
然而身邊的人打斷了我回味前世今生的思緒,他的手抓緊我的手腕,將我從徘徊狀態之中拉了回來,他將我背靠樹幹,一條長胳膊突然將我攔腰抱住,另一隻手抓住我的頭髮,將我的頭往後輕拉,我的臉被迫仰了起來,在我還沒有做出反抗之前,他的嘴脣落在我的脣上,他的動作十分輕柔,但是足夠讓我清醒過來。
我掙扎着,奮力地要逃脫出他的懷抱,然而他的胳膊越收越緊,嘴上不停地婉轉深吻着,他的吻慌亂而奔放,似是侵犯又似是愛憐,令人目眩神迷,我心如鹿撞,無法呼吸。
後來我像膏藥一樣“貼”在他身上,整個人就掛在他肩膀上,兩人的姿勢一定很滑稽可笑,可是我漸漸笑不出來了,我能感覺到他身體的明顯變化,明白再不阻止他,就要釀成大錯,自己將身處險境萬劫不復。
在衆人眼裡,我他的內定“房裡人”,可我,並不願意!我纔不要做別人的體驗工具!纔不做命運悲慘的暖牀丫鬟!
這個堅定的信念,如同一桶澆頭的冷水,使我從驚慌中冷靜下來,在我們兩人倒在草地上的一剎那,不知從哪裡來的力量,我猛地將身上的推人到一邊,身子蜷縮,迅速往另一邊翻,接着一個漂亮的側手翻,在他彎腰爬起之前,我邁步朝山下飛奔而去。
呼呼,就算你色膽包天,也絕不敢如此失儀地追上來!他明明可以站起來的,但是彎腰半蹲在那裡的樣子,給了我勇氣:這個世家子,還算是注重君子儀態的!絕對不敢狼狽不堪地追過來!
我一邊跑着,一邊想着,秦桓之說的沒錯,我的確是“素有急智”!
可惜了這一場春遊,就這樣狼狽收尾。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