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媽?”寧氏果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般狐疑地問道:“貴妃方纔喚我作姨媽?老太婆沒有聽錯吧?”
曾經明媚的雙眸再度泛現跳躍的粼粼波光,給了無生氣的庭院帶來一絲絲動人的華彩。
華彩雖然耀眼,可於我,卻並無震懾之威嚴。
:“母親,您沒有聽錯,我剛纔的確是稱呼了您一聲姨媽,這是我們之間無法抹殺的血緣關係,有什麼好奇怪的呢?難道說,出嫁女就該夫家爲大,這聲姨媽我是稱呼不得了?”
我一半揶揄一半一本正經,希望能融化冰山婆婆的鐵石心腸,恢復以前對待我們的親切態度,秦桓之沒有插話,他靜靜地看着我耍嘴皮。
寧氏的眼睛半眯起,將我從頭到腳的重新打量了幾遍,末了,才冷笑道:“實話告訴你吧,老太婆根本沒有姐妹,更不是富春郡的人,貴妃喊錯人了。”
她低下頭,想繼續飛針走線的幹活,可她的動作出賣了她內心的想法,她一連紮了好幾下,都沒有將針扎進準確的位置上。
我暗暗嘆氣,卻不得不盡量保持溫軟和藹的語氣:“娘,默存的身子虛弱,如果繼續憂心操勞過度,只怕不是長久之計,渝兒已經長大成人,成了家就該立業了吧?如今天下還算太平,又無戰事,朝裡的大臣們也還算得上忠心勤懇,所以啊,我們尋思着,是該退居二線,好好孝敬您老人家了。”
巍王駕崩之後,我們三人私下裡會面,我和秦桓之總是恭恭敬敬地稱呼寧氏爲“母親”,她也從來不加以質疑反對,所以秦桓之和我理所當然地以爲,她是知道秦桓之是她的親生兒子的,也知道我是她的外甥女的,只是不能公開秘密罷了,但是寧氏的回答似乎給了我們當頭一棒。
:“貴妃又喊錯人了,我可不是天子的生母。”一臉幽怨的表情。
我清了清嗓子:“娘,您不要說氣話!我們之所以不能公開您的身份也是沒有辦法!這畢竟父王辛辛苦苦保守的秘密,也是爲了避免手足相殘的好辦法,您看現在的狀況多好,沒人質疑渝兒的太子身份正統不正統,也沒人再去懷疑父王當年的遺命是否屬實。”
我以爲自己的“曉之以理”灰常得體,可不料----------------
寧氏驀地將手中的針線布料一擲,目光不善地盯着我,然後又連連瞪着秦桓之:“哈!哈!原來做我的親生兒子還有這等好處!我還以爲,你們肯認我這老太婆是真心實意的呢?哼,我就說,世上哪有那麼傻的人?放着名正言順的嫡母不喊,非要喊我這個妾室做母親!”
瞧她的樣子,哪裡還有一星半點兒當年的通情達理溫柔嫺淑?簡直就是無理取鬧,蠻不講理。秦桓之的臉色瞬間變得十分難看,我則是感到又好笑又難過。
眼前的婆婆大人啊,怎麼說也年過花甲,早該過了更年狂躁症時期了吧?火氣恁地還忒大?言辭尖酸刻薄的該是邁向更年期的大嬸我哇!
:“娘,瞧您說到哪裡去了,默存和我怎麼會是那種見利忘義的人!什麼好處不好處的,退一萬步說,我們都該尊敬您的,別忘了,您可是我們的大媒人!如果不是您放我去清苑當差,默存和我怎麼會有今天?孃親生前告訴我說,姨媽您可是她們姐妹裡頭最聰慧穩當的一個,爲人處世總是妥妥的。”
見我又開始往舌頭上抹蜜,一旁的秦桓之報以我無奈的微笑。
:“我不認識你孃親,我說過,我沒有姐妹。”寧氏還是一副死不認賬的態度。
:“因爲她們都死光了,所以您老人家當然沒有姐妹,是如今啊!”在語句末尾,我強調了一下時間狀語,“不過我孃親死前,已經告訴過我了,姨媽當年是在六莖坊認識父王的,還有我父親,人稱玉郎的,可惜我父親沒有父王的膽色和計謀,拋下我母親一個人在那裡受苦不說,我孃親等了幾年,還等來一個如花似水的對手。”
或許是我老媽的悲慘經歷觸動了寧氏內心的某個柔軟處,寧氏的眼中總算展現出幾分溫暖的跡象,她平視遠方,恨聲的道:“誰教她性子太軟?一點主見也沒有!就知道聽玉面郎君和大哥的片面之詞?如果她肯和我一道走,哪會死得那般慘?生前還被一個來歷不明的野丫頭壓得死死的?”
玉面郎君!野丫頭!原來她不但知道我孃親後來的慘景,而且還十分爲她打抱不平!真是一個天大的安慰,只是她知道殷媽媽就是“野丫頭”嗎?
:“娘,您說得不對,殷媽媽年輕的時候可不是野丫頭,她的醫術還挺高明的,不比我父親的差,只不過是不爲人知罷了。”
:“殷媽媽?哪一個殷媽媽?你是說,從荊州來的那個?在平原侯院子裡的?我竟然不知?居然在我眼皮子底下住了那麼久?”
她連珠炮似的問出好幾個問題,見婆婆大人終於鬆口間接承認了我們的血緣關係,我暗地裡鬆了一口氣,隨即訝然問道:“娘,您竟然不知道的嗎?也怪我們,沒有早一點跟您老人家說明白,不過,就算我們跟您說清楚,以您老人家寬厚仁善的性子,也不會爲難她的吧?”
冰山的一角終於坍塌,寧氏露出久違的親切和善笑容:“呵呵呵,我性子寬厚仁善?算了吧,你們背地裡還不知道怎麼咒罵我偏心眼的呢。”
:“偏心眼?怎麼會呢,娘,我可是你如假包換的外甥女,和默存親上加親,娘您怎麼會不疼我們呢?如果真是那樣,渝兒大婚之日,您就不會進宮裡幫忙了,誰都知道,您老人家最討厭繁文縟節了。”
俗話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更何況我這人給人一向的感覺都是廢話不多,只說正事,所以秦桓之一定認爲我在說真心話,因爲沒有偷笑,也沒有憋出內傷的那種表情,他甚至有幾分動容,充滿期許的看着寧氏,可是寧氏呢?
:“說啊,怎麼不說了?繼續說啊,我倒想看看你還能說出什麼好聽的話來。哼!”誰知道,寧氏翻臉的跟翻書似的,又回覆之前冷嘲熱諷的語氣。
我沉默了,沉默並不是因爲詞窮,而是因爲秦桓之充滿了期待的眼神,讓我想起了某個人,某個讓我魂牽夢縈卻又無法直面的人,他年紀小小,卻承擔着不屬於他那個年齡段的沉重壓力,我明明知道那是一條萬劫不復的絕路,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往前走,無法回頭。
每當念及遠在天邊的皚兒,總會心如針扎,疼痛得令我無法自已,直到有一隻堅定的手,漸漸地溫暖我的手心。
:“你沒事吧?臉色這般難看。”手的主人,關切地問。
我無力地笑,輕輕搖頭:“沒事,就是心絞痛發了,已經過去了。”忽然想起寧氏還在跟前,正要爲自己的失態真心道個歉--------
:“不必了,既然身子不適,還是儘早回宮去吧,讓御醫開個方子好好調理。”寧氏示意我不要說客套話,繼而關心地對我說。
她的話令我心中一暖,心底那些刻意堆砌的隔閡和柵欄在濃濃的親情中,變得弱小而微不足道,讓我鼓起勇氣直截了當地說出真實的想法:“娘,您彆着急,我沒事,回頭歇一下就好了,其實我最擔心的還是默存的身子,這樣拖下去不是辦法呀,娘,您幫幫我們吧,難道您真的忍心看默存他,走在您老人家的前面嗎?”
這麼多年來,秦桓之發病的次數可不是一次兩次,雖然虛沖和我都對他的病情守口如瓶,但是我有理由相信,母子間的心靈感應,或者說一個母親出於對兒子發自內心的關心,會讓寧氏知道秦桓之的病況的。
果然---------------------
:“幫?我能爲你們做什麼呢?我手裡並沒有靈丹妙藥啊,如果有,這麼多年來,我怎麼會袖手旁觀?”面對我的懇求,寧氏肯定感到不明所以,她一臉狐疑地望向秦桓之,從他們的眼神裡,我總算看到了母子之間那種難以用言語描繪的默契和溫馨。
:“母親,我和芳菲是想讓您老人家住到宮裡頭去,或者到三弟的封地去頤養天年,這件屋子太過簡陋,而且奴僕不多,沒有太醫,萬一有個差池,我們怎麼能走得放心啊。”來了老半天,秦桓之同學到底說話了。
寧氏的視線始終注視着他,疼惜的,愧疚的,還有無邊的傷痛。
:“桓兒!”她遲遲疑疑地喊了一聲,兩行熱淚從眼眶中緩緩流出,她巍顫顫地伸出手,似是想握住些什麼,秦桓之起身朝她跟前走了過去,緩緩地跪倒在寧氏的膝下。
:“我可憐的桓兒。”寧氏哽咽着,伸手輕輕撫摸秦桓之的頭髮,“你爲什麼不早點跟爲娘說清楚?如果你們已經找到好法子,別說讓我住到宮裡頭去,就是住到枯梅庵,爲娘也是願意的,只要你能好好的,別再受那麼多的苦。”
:“母親!”多年來一直渴望母愛而不得的某人終於抑制不止的放聲大哭,哭得鐵石心腸的我都淚如雨下,想起他第一次約我出去吃飯時的一個惡作劇,猜菜名,他問我爲什麼不猜那碗魚丸湯的名字爲“母子相認”那時候我一心想着他是在誤導我,從來沒有想過其實也是他內心深處的某個願望,你看他們母子相認的場面,可不是哭成了淚海?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