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生,你不再是穀神。
少年深吸一口氣,又輕輕吐出,像是放下了一些什麼,鄭重道:“不錯,世上再無姬平,我也不是穀神,這一世,我因蓮而生,十方道蓮相伴,請前輩賜名。”
石屋前,那一襲青袍的身影略一沉吟,道:“十方道蓮,有十方禁忌,此世修行,你與此蓮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有一日,你能闢道而上,此蓮亦可歷劫而生,重聚十方道,因此世因果,便賜你十方二字。”
十方!
少年眼前一亮,道蓮十方,十方禁忌,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這亦是一種極數,若無足夠的氣運,絕難承受得住,但他已經是隕落過一次的人,還有什麼可憂慮畏怯的東西,上一世,他精研神農百草經,臻至煉藥大宗師之境,這一世,他直接與絕世靈物相伴而生,他也想看看,此世的他,能否更進一步,在大宗師領域向上,一窺那不知是否存在,不可言狀的至高之境。
“前輩,你這一身……”
而很快,拋卻過往的穀神,而今的少年十方,看向石屋前那一襲青袍的身影,自胸口以下,已經盡皆化成了石頭,且還有向上繼續蔓延的趨勢,或許一個月,或許兩個月,但不管怎麼看,若是以眼下的速度,至多也不會超過一年光景。
雖然剛剛重生,尚未熟悉一身新生的力量,但煉藥大宗師的境界還在,十方看出來,這位鎖天一脈的老祖宗,真的已經時日無多了,但對於其一身石化的根源,他雖然無法洞悉,但也隱隱有些猜測,或許只因兩個字。
劫數!
他相信,逆轉陰陽,令他重生,這樣違逆天道運轉之事,必定會遭到劫數,只是沒有看上去那般無邊恐怖的天劫,似乎對於這一位,哪怕是天劫,也不敢以那種威凜蒼生的姿態,來凌駕於這一位頭頂之上。
雖然過往有過許多耳聞,但真正立在這一位面前,才能夠明白,這一位到底擁有怎樣驚絕天地的偉力,就像眼下,將他消散的魂魄重聚,同時鎮滅百草大毒,就算是當世神農,也不可能做到,毫無疑問,這一位有着令諸皇都忌憚的資格。
而這一脈,也無愧於諸族禁忌之名。
“無妨。”石屋前,那一位輕輕搖頭,語氣溫和,“一介殘身,還能救幾個人,已經心滿意足了。”
“那枚皇道大丹!”
倏爾,十方似乎想到了什麼,以那神凰草煉成的皇道大丹,卻不知能否爲這一位續命。
“無需費心,這人世間,若我不願,還沒人葬得了我,只是天數如此,這諸般劫數,便讓蕭某一起帶走。”
那一襲青袍的身影淡淡道,雖然語氣平和,但那言語間,諸天崩塌,也巋然不動的霸道,卻令石屋前的每一個人都不禁動容,真的已經快到終點了嗎?尤其是如大師兄等,很多年前,就已經在其身前聆聽傳道,他們實在難以接受,這位恩師,更兼老祖宗,在這一紀元,將在他們眼前逝去。
接下來的一個月,蘇乞年沒有離開祖地,第一戰域有天青持第一戰印坐鎮,只要在第一戰域內,哪怕是無缺的王者,也要被鎮壓。
後山之巔。
蘇乞年師兄弟八人,連同昔日的穀神,而今的少年十方,已經在此枯坐了整整一個月了。
“沒辦法!沒辦法!一點辦法都沒有!”
河老三一把摔碎了手中珍藏千年的血泉,他霍地起身,這麼多年修行的心境,也無法壓抑住心中的煩躁,枉費他們一個個不是戰王,就是陣道宗師,在祖地外,可俯仰星空,橫擊諸敵,但卻不能爲那一位分擔一絲劫數,反而眼睜睜看着那一位屢次出手,挽救他們於天傾之間,萬般劫數,皆聚於一身。
“冷靜!”大師兄洛生喝道,雖然這位一向鎮定的大師兄,此時也指節捏得發白。
“冷靜!冷靜!你要我怎麼冷靜!”河老三怒喝道,“我不想他老人家離去,但我無能爲力,坐在這裡的,誰也挽回不了!我們就是一羣廢物!”
“老三!”二師兄祁清斥道,“你過了!”
“他說得對。”卻見大師兄擺擺手,語氣透出幾分罕見的蕭索,“他說的沒錯,我們的確是一羣廢物,這麼多人在這裡,卻一點辦法也沒有,他老人家的造詣,我們根本難以望其項背,別說是出手,就連一點方向也沒有。”
二師兄祁清也沉默下來,事實上,就算他們平日裡表現得再灑落,對於這人世間的一切看得再風淡雲輕,但真正到了眼下這一刻,最無法接受的,也是他們。
而一直沉默着的四師兄冷風,五師兄,六師兄,七師姐,此刻也不禁渾然一顫,蘇乞年深吸一口氣,他還清楚地記得,當年他萬里迢迢,踏上星空古路,來到這中域五荒大地,正是這一位出手,斷絕了所有的阻擊,那一天,那橫掃諸敵,璀璨了諸天的拳光,至今還深深印刻在他的腦海中。
無力迴天!
有時候,等待即便很漫長,也不覺得煎熬,而有時候,時間愈短,愈是一種折磨,彷彿一根根天釘,每過去一天,就有一根狠狠地紮在衆人的心上。
少年十方盤坐在山巔一角,看眼前這一幕,他忽然有些理解了,當初炎王等人苦苦勸說時的無奈,以及離去時蕭索的背影,還有他曾經的那幾位親傳弟子,現在想來,雖然他們自始至終,一直都沒有說些什麼,但偶爾被他捕捉的目光,卻彷彿掩藏着深深的哀慟。
他爲了守住道心,不令後人效仿,以致爲異族所趁,生靈塗炭,毅然決然地埋葬了自己,卻也忽略了所有親近之人的感受。
二者不可兼得,總要有所取捨,但眼下旁觀者清,親眼目睹眼前的種種,他依然不可抑制地生出了幾分愧疚。
以他煉藥大宗師的眼力,自然看出來,那一位的狀態,真的已經無法挽回,別說什麼皇道大丹,就算是所謂的不死神胎,其他種種絕世靈藥,再加上人皇出手,也多半難敵天數。
這人世間,最痛苦的事,恐怕就是親眼看着最親近的人,在自己的面前一天天走向消逝,而自己卻什麼也做不了,就連安慰也不行。
因爲那一位,不需要安慰。
而這些天,寨子裡的很多族人,也都察覺到了氣氛的沉凝,後山腳下,距離石屋百丈之外,很多人聚集着,有老人,有中年漢子,有年輕人,有婦孺稚童……就算是平日裡再頑劣的半大少年,此時也都安安靜靜,看遠方那寧靜的石屋前,一襲青袍的身影,自肩頭以下,已經盡皆化成了灰色的石質。
老祖宗,要走了……
每個人的心裡,都生出了同樣的念頭,而後便只剩下深深的不捨,有人想要近前,卻又生生忍住,因爲不想攪擾老祖宗的清修,他們希冀着,老祖宗只是在修行,很快就能夠從石頭裡蹦出來,但在一些修行有成的鎖天族人的感應裡,那流轉的歲月,以及已經掩飾不住的暮氣,無一不在告訴他們,老祖宗,真的時日無多了。
而一代又一代的鎖天族人,他們早已經習慣了老祖宗的存在,只要有老祖宗在,哪怕荒莽中再多的風雨,回到寨子裡,一切都會風平浪靜,這裡是他們出生的地方,是他們的家,是他們舔舐傷口的地方,也是他們遊歷在外,歷經風刀雪劍後的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