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忙終於過去了,該收的收了,該種的種了,該交的糧交了。閒下來的農民除偶爾趕趕集外,村莊便是他們的全部世界了。於是,男人們像微服出巡的皇帝般流連忘返在田間地頭,一臉憧憬地欣賞自己的臣民,你們是我的,你們都是我的,是我給了你們生命,你們快長吧,茁壯成長吧,秋天你們就該報答我了。這是多麼激勵人心,多麼歡欣鼓舞的時刻。種子既然已經種下,收穫還會遠嗎?
女人們做完家務,人人手裡並不閒着,拿出放了一段時間的鞋底,在家們前,在樹蔭下,在溪水邊,在任何地方,隨便找一塊不太硌屁股的或大或小的石頭往上一坐,場面大小不等的婦女大會馬上就進入自由發言時間,不需要任何過渡,輕車熟路得像進自家家門。東家長西家短,金家富殷家貧,你家的閨女俊來我家的小子壯。每次的大會主題都散,散過海灘上的沙;而這一次婦女們聚在村裡有名的快嘴——秋鎮基的嬸嬸——家的院子裡,主題居然有了空前的一致,只有一個,那就是鮮于家諱莫如深的兩個女人。
秋鎮基嬸嬸家的房子在秋鎮基家的右面,也是在鮮于端康家的右面,中間隔着秋鎮基家的房子,站在院裡吼一聲,鮮于端康家是聽得見的。秋鎮基的嬸嬸停下手裡的活,眼睛往鮮于端康家的方向看了一眼,把小板凳往幾個婦女中間挪了挪,壓低聲音說:“前幾天,我去菜地裡摘菜,起得早了些,走到葉愛蓮家的院外,冷梅纔剛剛起牀。你們猜,冷梅是從哪裡出來的?”婦女甲嘴一撇,感覺回答這麼簡單的問題簡直是侮辱她的智商:“還能從哪裡出來?從屋裡出來唄。”秋鎮基的嬸嬸不跟她一般見識,神秘兮兮地繼續賣關子:“誰都知道是從屋裡出來的,關鍵是哪間屋子?”這一問有戲了,充分地調動起了婦女們的好奇心,七嘴八舌地問道:“哪間屋子?是鮮于那個老東西的屋子?”
“是牛棚?”
“是竈房?”
“……?”
“你們也真能猜,他們鮮于家倒也不至於那麼惡毒,人家只是沒有孫子嘛。”秋鎮基嬸嬸惋惜的口氣中無不幸災樂禍。
“你就快說了吧,到底是從哪裡出來的?”婦女們沒心思聽她無關痛癢的抒情。
秋鎮基嬸嬸這次更慎重,不僅看了鮮于端康家的方向,連東西南北四個方向都看過了,還朝天上看了一眼,生怕有人長了翅膀飛到半空中偷聽她堪比國家機密的秘密。好,除了眼前的幾個趣味相投的聊伴外,再無別人,她才放心地用只有她們幾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我看見哪,冷梅從他們家的東廂房出來的,她手裡的便盆還冒着熱氣呢。我跟她打招呼,我說:冷梅起這麼早啊。她的臉色極度的不自然,好像被人撞見了不該撞見的秘密似的。你們想哪,她不是應該和尚文睡在他們的房間裡嗎?東廂房是他們家的客房,按說應該是他們家的另一個遠房親戚許善美住纔對,爲什麼不見善美從那屋裡出來呢?我看這裡面有戲。”秋鎮基嬸嬸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嚴肅地掃了幾個聊友一眼,想從她們臉上看到開竅的恍然大悟。她們中有人悟性極高,比如婦女乙,她發表她的結論了,“我明白了,冷梅的肚子一直不見起色,他們家着急了,冷梅不能佔着茅坑不拉屎,讓位了,搬到東廂房去住了,善美搬到尚文的被窩裡去了。”婦女們覺得她的話雖然糙,但理不糙,紛紛點頭,有的還頗有深意地笑了。鮮于家也不容易,爲了有個後人,花費了多大的力氣呀!你說生孩子這回事也真他媽的邪門,有的人她就接二連三的生,剎都剎不住;有的人她求天拜地,費盡心機,她就怎麼也懷不上。唉,命哪,都是命哪!嘆息聲此起彼伏,婦女們表達完對冷梅的同情後,接着興致勃勃地開會。
婦女丙說:“冷梅這孩子人挺好的,又勤快又懂禮貌,見了我總是嬸嬸好嬸嬸好的。誰想到她就不懷孩子呢,生不了孩子,就是尚文要幹,葉愛蓮也不會幹,那是多厲害的一個主,我看冷梅今後的日子不好過。”
婦女丙的話還沒落地,婦女丁就眼疾嘴快地接了過去:“是哩是哩,冷梅真是不錯哩,咱村的媳婦多,還沒有一個有人家冷梅勤快懂事,小臉蛋長得也惹人疼,唉,可惜了!”
“那有什麼用,你就是再好,你就是一朵花,你不生孩子,鮮于端康和葉愛蓮都不會幹,不說他們,誰也不會幹。”秋鎮基嬸嬸這會兒倒是客觀得很,公正得很,絲毫沒有嘲笑和譏諷的意思。
婦女們竟有些悶悶不樂起來,好像他們對鮮于家的痛苦感同身受似的,先前的積極性和好奇心一掃而光。
不得不說,善美的身體是一塊肥沃的土地,只要你種下了種子,它就能生根發芽,蓬勃生長。這不,在她走進尚文的房間後,她的例假就停了。第二個月便出現了噁心、嘔吐的症狀。把鮮于一家喜得呀,人人臉上都開出了花,連冷梅都一掃往日的淡然,由衷地高興。家裡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喜悅和熱鬧,葉愛蓮像寶貝什麼似的寶貝善美,帶着喜氣洋洋地聲色把冷梅指使得團團轉:冷梅,去給善美添飯;冷梅,去燒點熱水讓善美洗腳;冷梅,去把善美的衣裳洗了;冷梅,菜太鹹了,善美要吃得清淡;冷梅,你幫着做幾件小衣裳;冷梅……
冷梅在這個家裡從來沒有顯得如此重要過,彷彿離了她,善美的懷孕便不能繼續下去似的。不過,冷梅並沒有半句怨言,她是懷着愉快甚至是感恩的心情去做這一切的。她不能給鮮于家生下一男半女,善美來幫她完成這麼艱鉅而偉大的任務,她當然應該愉快,更應該感恩。這是多大的恩情啊,比天都大!它挽救了一個瀕臨絕種的家庭,它救贖了一渴罪孽深重的心靈。善美哪,你是我的恩人哪!
善美懷孕是好事是喜事,但有一個很嚴峻的問題擺在了大家的面前,尚文怎麼辦?年紀輕輕的小夥子,你總不能將他撂在半路上吧?十月懷胎,十個月哪!不是十天。善美的肚子那是絕對不能動的了,它比國家文物還貴重,必須保護好。既要保護真品又要滿足人們的眼福,那只有出動贗品了,好在贗品的內部雖然缺了一些神秘性,但還是養眼的。
冷梅和善美又一次的調換了房間,這次的調換不同上次,這次的調換是出於對鮮于家的根的保護。人人是歡天喜地的,人人是恪盡職守的。
村裡的風言風語吹來吹去,有一天終於吹到了鮮于家的院子裡,可他們不在乎,幾句閒言閒語哪裡有我鮮于家的根重要,你們說去吧,吹去吧,我們笑我們的,井水不犯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