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雪

玉米在持續的乾旱中過早的成熟了,熟得在杆上就幹了水分,顆粒猶如老太太的臉般乾癟。稻穗不再穩重,輕浮地在稻杆上飄來飄去。人們收穫的熱情大打折扣,田裡地裡沒了往年豐收的歡聲笑語,人人沉默寡言,機械地勞動着。

尚文似乎不受莊稼欠收的影響,依然天天沉浸在與冷梅的耳鬢廝磨中。新婚的第三天,冷梅便跟了公公婆婆下地掰玉米,尚文也跟了去。往年不管多忙他是從不下地的,父母親下地,他不是在學堂就是在家裡看書。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鮮于端康會請幾個短工幫幾天忙,但從不叫兒子下地。所以,尚文雖然生在農村長在農村,基本上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渾身的“少爺”味。今年倒好,不用誰叫,他只要看見冷梅換上下地的衣服便如同接了軍令般跳起來匆匆找下地的衣服。當然是找了半天也找不到一件合適的,因爲他根本沒下過地,哪裡來的下地的衣服。最後只好穿一件平常的舊衣服跟在冷梅的後邊興高采烈地走向莊稼地,他也許是整個峰裕村乃至全國最高興的農民了,他的高興無關收成的好壞;他的高興是田間地頭新婚妻子的一個微笑、一個眼神甚至是那不經意的一舉手一投足,所有關於妻子的一切都在清晨涼爽溼潤的空氣中或在上午下午猛烈的陽光中抑或是在黃昏溫柔的微風中化作醇美的甘露滋潤着他心中開放的愛情之花;儘管他白淨的臉龐早在下地的第一天就被曬得褪了一層皮,紅腫疼痛,但他甘之若飴,樂此不疲。鮮于端康和葉愛蓮倒樂於看見兒子的這種改變,人總是陽光一些纔好,誰願意永遠對着一座冰山呢?冷梅心疼丈夫,感激丈夫,她從未想過有一個男人會如此愛她依戀她。她每天晚上回到房間後便要幫丈夫用冷毛巾敷臉,往往是剛敷上去,毛巾就掉了;丈夫迫不及待地把她摟進懷裡,積澱了一天的濃情蜜意需要宣泄。

直到入冬後下了第一場雪,大地才體會到久違的溼潤的感覺。雪漫天漫地,整整下了三天才停,地上的積雪足以淹沒一個五歲高的孩子。雪停後,三天不出門的村民們紛紛開門清除自家門前的積雪,房頂上厚厚的積雪開始慢慢融化,雪水順屋檐往下流,流成一串串透明的珠簾,在雪後初晴的陽光中閃着耀眼的光芒,煞是好看。

秋鎮基兩隻手緊握鐵杴柄,躬着身子猛力剷起一大剷雪,直起腰來揚在幾米開外的遠處,又躬下身去鏟,直起身揚。不一會兒,他家的院子裡便有了一條半米寬的小徑。他拄着鐵杴柄立在院門口歇氣,正好看見舉杴揚雪的鮮于端康,他隔着籬笆招呼鮮于端康:“鮮于大哥,吃過了?”鮮于端康揚掉杴上的雪,將杴插在雪裡,從口袋裡掏出旱菸,裝上滿滿一袋煙,點上吸了一大口,才慢悠悠地說:“吃過了。這天要人命哩。”

“就是,大旱大雪,糧食沒收下幾顆,明年不好過哩。”秋鎮基也裝了一鍋煙,煙霧繚繞中的臉上滿是憂愁,他長長地吐出一口煙和氣,說,“鮮于大哥,你聽見外面的傳聞沒有?”鮮于端康愣怔了一下,望着二十幾米處的鄰居問:“沒聽說哩。什麼傳聞?”

“我七八天前去趕集,在集上聽人說外面到處在徵兵,好像要和美國打仗哩。我看就快徵到我們村來咯……”秋鎮基好像突然想起來似的,關切地問道,“你們家有尚武的消息沒有?走了快二十年了吧?”鮮于端康像是吃進了一隻蒼蠅般噎住了,半響才說道:“整整二十年了,哪有他的消息!估計是死了。對了,你們家祈仁有消息吧?”秋鎮基撇了撇嘴角,一副不屑提那個不孝子的樣子,說:“沒有他的消息。我也不想知道他的消息,有他沒他都一樣,他死沒死,我都當他死了。”聊天進行到這裡就有聊不下去的趨勢了,鮮于端康咳嗽了兩聲,笑着說:“雪積得恁厚,夠鏟的了。”說完收好菸袋,便埋頭剷雪。秋鎮基站了一會兒,便意興闌珊地拿起鐵杴回屋了。

葉愛蓮撥了撥盆裡的炭火,瞅着圍在火盆旁做針線的冷梅,心裡說不上來的失望。結婚半年了,冷梅的肚子毫無變化。尚文的熱情經過半年的排解也慢慢趨於平靜,他對冷梅狂熱的愛轉入一種家人式的平和當中。就像此時此刻,他在火盆旁取暖,靜靜地看着做針線的妻子,他的心裡是淡淡的踏實的喜悅。

“冷梅,你的身子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呀?”葉愛蓮漫不經心的問兒媳婦,她想莫不是有了她不好意思說,冬天穿得厚實,看不出來呢。她想她當年可是第二個月就懷上了,當時不好意識說,硬是等婆婆親口問才告訴婆婆的。冷梅經過幾個月的婚後生活越來越豐滿了,臉上紅撲撲的像打了一層胭脂,她擡起頭愣了一下神,又很快地搖了搖頭,說:“沒有哪裡不舒服呀!媽媽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了?”葉愛蓮想莫不是不懂,進一步啓發道:“有沒有噁心想吐的感覺啊?”冷梅更不解了,瞪大眼睛說:“沒有啊,一點都沒有。”葉愛蓮確定了兒媳婦無喜,失望達到了極點,不禁開門見山地說:“冷梅,你知道我們家的情況,老大是等於沒了的。眼前就尚文一根獨苗,我和你爸都是土埋半截的人了,我們不指望別的,就指望在我們入土之前能看到鮮于家後繼有人。你能理解麼?”

冷梅一驚,針扎着了手,她不由自主地“哎喲”了一聲。尚文趕緊捧起她的手吹了吹。結婚以來,她享受着幸福平靜的生活,從未想過孩子的事。婆婆的一番話提醒了她,是呀,人家娶媳婦不是爲了家裡多一個人熱鬧些,而是要傳宗接代、延續香火的。可是自己爲什麼沒有懷孕?她驀然想到那些她快要忘了的生不如死的日子,記憶猶如一把錐子深深扎進她的心窩,尖銳的痛楚直擊心臟。她的臉瞬間變得蒼白,手指痙攣。她艱難地擠出幾個字:“我過去躺會兒。”她的樣子嚇壞了尚文,驚着了葉愛蓮。她沒想到自己的話對兒媳婦的振動如此強烈,她輕輕地揮揮手,垂下眼瞼不再看她。尚文扶着冷梅到他們的房間去了。

冷梅躺在炕上,對給她蓋被子的尚文說:“我沒事,休息一下就好了。你去陪媽媽吧,她老人家還以爲我是針對她呢,我是真的突然不舒服了,你去跟媽媽說說,叫她別生氣。”尚文替她蓋好被子,又掖了掖,然後俯下身隔着被子抱了抱她,說了一句“你別想那麼多,好好睡會兒”纔過去母親那裡。

尚文走後,冷梅翻了個身,面向窗子的方向。屋外公公剷雪的聲音在寂寥的房間裡聽起來格外悽清,她閉上眼睛,任痛楚蔓延。痛則清醒,她是糊塗得太久了,也幸福得太久了。她哪裡還有資格享有這人間幸福!她怎麼對得起這人間幸福!一粒粒白色的藥片在眼前不停晃動,她終於明白了竹牀上的女人爲什麼不會懷孕了。日本人爲了讓她們最大限度的工作,給她們吃了避孕藥。她當時並不知道吃的是什麼,只是麻木地一咽而下,那時候的她哪裡想過她能活着走出來,更沒想過有朝一日她還能成爲別人的妻子,過上正常的家庭生活。而今,她有了丈夫,有了家庭,卻沒了一個健全的身體,她是做不了媽媽的了。怎麼辦?冷梅陷入無邊的痛苦當中,鮮于一家對她不可謂不好,她卻瞞着他們一個驚天的秘密,她豈不成了佔着雞窩而不下蛋的母雞了,是不是太自私了?告訴他們吧,讓他們選擇吧?她記得母親說過:親人不會把你的苦難當恥辱和笑話,只會心痛你。他們是不是我的親人呢?不管他們是不是,至少我當他們是親人,只有告訴他們我才能減輕負罪感。想到這裡,姜冷梅的痛楚消失了;習慣了冷漠和苦難的她受不住溫情和幸福;也或者是骨子裡與生俱來的善良讓她一次一次的選擇了軟弱,軟弱漸漸變成卑微,卑微竟成爲常態,甚至只有在卑微中她才能感受到真切的活着。

當夜,冷梅對尚文極盡溫柔。可不管怎樣溫柔,都抵消不了結婚半年沒有身孕的虧欠。尚文嘴上不說什麼,但有時也會悵悵的,看見別的小孩便會默默站在一邊看;這些冷梅都知道,只是當時沒想到是丈夫渴望當爸爸的潛意識的表現,今天婆婆的一席話點醒了她,也就愈發地覺着虧欠他——他待她這樣好,她卻讓他懷揣渺茫的希望,現在她知道,那希望根本不是渺茫,而是沒有。

“尚文,我……我想給你講個故事。”冷梅穿好衣服,坐在黑暗中小聲說。尚文聽她穿衣服,還以爲她要去茅房,沒想到是要講故事,不禁笑道:“講故事躺下講唄,大冬天的坐着多冷呀。”說着就來扯她的衣服。

“不,你也穿上衣服,點上燈吧,我的故事也許會讓你不安。”冷梅的聲音在黑暗中猶如西伯利亞的雪風,冰冷決絕。尚文心中一凜,這不像平常的妻子,他趕緊爬起來穿好衣服點燃了油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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