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景煊和那木一路走走停停, 遊山玩水,到成都時,已是九月。
還沒進城, 韋景煊就察覺了不對勁。雖然周圍人該吃吃, 該喝喝, 言談舉止似與別處安穩過日子的百姓無大不同, 但有時他們彼此間心照不宣的幾個眼神交換, 和交頭接耳,又讓他覺得渾身莫名緊繃起來。
入城後,韋景煊找了家叫“鬥金”的老字號客棧, 先安頓好了那木。
他換了身衣服,準備出門去找韋春齡。
他經過底樓大堂時, 看到一個婦人正抓着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打, 兩人嚷嚷着滿口川話, 他也聽不懂。那婦人瞥到韋景煊,又重重抽了小男孩兩下, 揪着他的耳朵走了。
韋景煊問身旁一個夥計:“誰家的婦人,這般潑辣?”
夥計笑說:“是我們的老闆娘,在教訓小公子呢。”
“那更不該了,哪有□□,當着客人面教育小孩的?”
“我們老闆娘平時還好, 這次是被逼急了。”
夥計的表情忽然神秘起來, 韋景煊忙問究竟。夥計說:“我的姑奶奶, 你還不知道呢。自從新內閣成立, 公佈收回川漢鐵路權後, 大家都瘋了。幾位報社編輯帶頭成立了‘保路同志會’,去新總督那兒爲民請願, 好嘛,願沒請成,人倒全被關入了大牢。大夥兒不服氣,今天上午集體去總督府前鬧,要求放了這幾人,好嘛,人沒放,總督讓警察對大傢伙開槍,死了好多人,剩下的一鬨而散。死人屍體現還在總督府前曬着呢。總督有話,三日之內不準收屍。他懷疑是同盟會匪黨惹事,讓官兵挨家挨戶抓人。匪黨也不是好相與的,趁大夥兒火冒三丈,他們到處煽動、遊說人反抗政府。我們小公子也是上了他們的當,這就要去參與匪黨集會,和朝廷作對。我們老闆娘護子心切,才做出這種事來。”
韋景煊聽的心臟砰砰亂跳,忙告訴自己:“沒事的,春兒一定沒事的。”
韋春齡離開北京那日,曾給過韋景煊一個地址,房子是同盟會的產業,很多會中成員住過。他現在拿了這地址問夥計。夥計告訴他,確實有這麼個地方,巧的是,還就在總督府附近。
韋景煊出門,叫了輛馬車。車伕問他去哪兒。他報了韋春齡所在地址,又鬼使神差地加了句:“先去總督府門口繞一圈兒。”
車一接近總督府,空氣的味道就變了。滿滿的燃燒艾草味中,摻雜了些難以辨別的血腥氣。韋景煊下意識地屏了屏呼吸,生怕吸入那些空氣後,五臟六腑內馬上會生出歡喜亂爬的蛆蟲。
車伕打馬經過總督府正門前,刻意放緩了馬速,嘴裡叨叨着:“作孽,作孽啊。”
韋景煊探頭出去,乍一看,一地的人,像是以各種姿勢睡了過去;細一看,才發現這些人的身體已開始腐爛,蠅蟲不說,有兩三隻烏鴉,循氣而來,公然咀嚼着自己的食物。
韋景煊忙縮回頭,捂着嘴催車伕快些離開。
車子往前跑了半公里路,轉個彎,就將韋景煊放下。
韋景煊覺得自己還是在艾草味的包裹中,他心想:“春兒怎麼住這裡?是爲了方便監視總督府嗎?”
他想到馬上能見到姐姐,又高興又不安。高興是親愛之人久別重逢;不安是局勢多變,恐怕未必能如他願。
他沒走幾步,身後便響起飛快逼近的馬蹄聲。他想着心事,也沒擡頭。
馬匹經過他身邊時,馬上人瞅了他一眼,“咦”了一聲,忽地彎腰抄手,攬着他腰,將他一把抱上了馬。
韋景煊張口要叫,聽到身後輕笑,又放鬆下來。他一轉頭,果然看到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韋景煊又驚又喜,可要防着身體滑落馬背,一時表情十分精彩。
韋春齡笑說:“這兒有人盯着,你再忍忍。抓緊我,不會讓你掉下去的。”
韋景煊背轉身,雙手圈住她的腰,他感到身體不斷下滑,極不舒服。每次屁股快要離鞍,韋春齡就把他往上提一提,如她所說,總不讓他掉下去。
韋景煊漸漸放下心來。
韋春齡忽然開口問他:“你怎麼也來啦?”
韋景煊知道封印解除,便把她走後那天的事一一告訴她。
別的還罷了,聽說韋景煊將那木也一起帶來,韋春齡說:“你帶她過來找我,我忙得很,無暇,也無意陪小女孩兒玩耍,所以你以後到底打算怎麼辦?”
韋景煊垂眼:“實在不行,咱倆只能換回來……哎唷!”
韋春齡提了他一把:“你再忍耐下,馬上到了。”
“我剛經過總督府門口,看到很多死人……你和這事沒關係吧?”
“那些人是我們組織了去總督府門口遊行的,沒想到趙爾豐喪心病狂,真會命人開槍。對了,你聽說了嗎?羅綸和蒲殿俊都被抓起來了。”
“他們兩個?我聽說有報業人士組成了什麼保路同志會,去總督府爲民請願,但他們兩個……有點意外。”
“怎麼?”
“羅綸不意外。但蒲殿俊,我沒弄錯的話,他似乎是支持君主立憲的,完全無意與政府作對。”
“我也這麼想,可他是保路同志會會長,帶着羅綸等一十三人去請願,現在全被趙爾豐打入大牢。”
“這個趙爾豐,會殺了他們嗎?”
“天曉得,沒準會,所以我們要加快動作,救他們一救。”
韋景煊還沒來得及問他們準備怎麼救人,馬便停了下來,韋春齡先跳下,然後一手把他抱了下來。
韋景煊遊目四顧,周圍是一大片農田,近處連着三間木屋,他說:“這是哪兒?”
“是我們的農事試驗場。”
韋春齡拴好馬,從馬身上解下一個桶。她雙手抱桶,一腳踹開中間一座木屋的門,走了進去。韋景煊忙跟上。
木屋內有三個人正圍了一張桌子寫字。韋春齡把桶往地上一放,另幾個頭也不擡,然而紛紛問她:“怎麼去這麼長時間?”“桐油買好了?”韋春齡說:“買好了。我中途去打聽了下老羅他們的消息,暫時還沒殺。”
韋景煊悄悄探頭,見另三人都在切割得粗糙的木板上寫字。他拿起一塊木板,上書:“趙爾豐先捕蒲羅,後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救”。
有一個寫字的人擡眼看到了韋景煊,不禁“啊”了一聲。
韋春齡得意地笑說:“跟你們介紹下,這是我同父異母的姐姐。我倆差不多同時出生的,像吧?他雖然不是我們同盟會的,但許多清廷內部的消息都是他替我弄來的。”
三人聽說,都停下筆,向韋景煊鞠躬道謝,倒把韋景煊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漲紅了臉,但因爲高興,雙眼微微發亮。
韋春齡把這三人也介紹給韋景煊,剛纔“啊”了一聲的是曹篤。另兩人一個叫朱元慎,一個叫龍鳴劍。曹篤是同盟會四川分會會長,朱、龍二人也是會中骨幹。
這三人已在數百塊木板上寫了上述文字。韋春齡找了兩把刷子,讓韋景煊和自己一起動手,往字跡幹了的木板上刷桐油。
韋景煊不明白:“這是做什麼?”
曹篤說:“那狗孃養的新總督無視我們正當請求,還射殺了許多無辜的百姓,全城追捕我們。現在外面的人還不知我們這兒發生了什麼,我們無法正常發電報,那就只好發‘水電報’通知大夥兒。”
“什麼是‘水電報’?”韋景煊一問完,便如有所悟。他掂了掂手裡一塊木板,看了韋春齡一眼。
韋春齡點頭:“篤哥說,木板塗了桐油,就不會沉到水裡。我們把這些木板往江中一倒,至少川南、川東地方的人會有所警覺。”
曹篤說:“希望這些水電報被我們會中人發現,組織羣衆衝進成都,佔領總督府。”
龍鳴劍說:“他們能來最好,不來,我們就再組織一次城內百姓,帶着傢伙攻打總督府。”
曹篤說:“那必須的。趙爾豐還沒殺蒲殿俊他們,不過是在觀望我們的下一步。我們若不能直接將他的軍,他沒準就給我們來個‘殺雞儆猴’。”
韋春齡和龍鳴劍、朱元慎一起稱“是”。龍鳴劍還跺了跺腳:“直娘賊趙爾豐,讓我們乾脆來發大炮,轟掉他半個總督府。”
他們邊說邊動手,賣力製作着這些水電報。韋景煊受他們感染,也加快了手裡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