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守中看到《京話日報》上他女兒和慶親王之子在茶樓親密私語的照片, 氣得當場把報紙撕了。給他送報紙的人替他收拾了撕壞的報紙,又好心告訴他,載振貝子打算本月內就迎娶他女兒。
韋守中這天沒幹成活, 午時一過便回到家中。他像只雞冠被咬掉大半的老公雞, 病懨懨地歪倒在牀上, 一言不發。
莫靜蘭急了, 溫言婉語問了他十七八次, 他才終於透露了胸中的煩悶。
出乎他意料,莫靜蘭“哎唷”了一聲,竟鬆了口氣:“謝天謝地, 原來是被請去慶親王府了。”
韋守中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莫靜蘭說漏了嘴,只好吞吞吐吐地說出“韋春齡”和小鉤子昨日看戲後整晚未歸的事, 她說:“我們還以爲他們回來路上碰到歹人, 遭遇了不測。慶親王他們雖也不懷好意, 但親王不過要春兒嫁給他兒子,不會傷人的。”
韋守中苦笑:“我倒寧可她們被歹人綁去, 哪怕撕了票,也好過落到奕劻他們手裡。”
“大人!”
韋守中看看莫靜蘭,總算剋制住自己沒再往下說。奕劻這一招,完全出乎他預料,打得他措手不及, 窩塞不已, 朝堂之爭勾起的意氣難平, 一時勝過了父女之情。
莫靜蘭不大明白政治上的事, 但也看出韋守中爲“女兒”嫁入慶親王府之事, 恨恨不已。她把韋守中一個人留在屋中,出去了十多分鐘, 然後和莫靜姝、祝嬤嬤她們一起回來了。
韋守中仍舊像一段被砍下來的木頭般挺在牀上,他心思全在如何反擊奕劻和袁世凱他們上面,等莫靜蘭叫他第三聲,他纔看到進來的這幾個人。
三個人齊齊跪倒在牀邊。
韋守中心裡害怕,不自覺地坐了起來。
莫靜姝一臉羞愧和畏懼,她說:“大人,關於春兒,我們有些事瞞着你。”
韋守中板着臉:“什麼事?”
莫靜姝看看妹妹,將韋春齡和韋景煊如何互扮對方調皮搗蛋的事說了。
韋守中越聽越吃驚,右眉高高軒起,眉尖幾乎觸到髮際線。
“你是說,在將弁學堂唸書的人一直是春兒?”
“是的。”
“和我的人比槍法獲勝的,也是春兒?”
“是的。”
“在沁雪園擺擂臺,一路贏下來,把賴與鳴和侯英廷打倒的,也是春兒?”
“還是她。”
“那跟着秦逸民學功夫,又跟他去參加同盟會的,也是春兒?”
“全是她。”
莫靜姝聲音越來越小,韋守中聲音卻越來越大,最後近乎雷鳴。
若在平時,韋守中聽到自己的子女身上發生了這樣的荒唐事情,他怕是不會高興;但現在,他的女兒遠在南疆,而奕劻得意洋洋擄去他府中、準備嫁給載振的,是他的兒子!光一想到奕劻他們明白真相後的表情,韋守中便斷冠復原,朽木重生,一手捶牀,爆笑起來。他笑得太厲害,把自己嗆住了,邊笑邊咳。兩位夫人忙去給他捶背,在他身後交換了下眼神,不知這番是好是壞。
韋守中又具體問了韋家姐弟互換身份的事,頗爲縱容地搖搖頭:“我去叫春兒回來。他們以前不懂事,這麼玩玩就算了;現在一天天大了,可不能再胡鬧下去。”
莫靜姝高興得聲音發抖:“是,以……以後,決不容許再發生這種事!大人真的,不怪他們?”
“等兩個人回來後,我再跟他們說。這次,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故意借兩個孩子的胡鬧,來拆慶親王那幹人的臺。載振要娶我兒子,天哪,天哪……”韋守中又是一陣大笑。
這天傍晚,韋守中精神抖擻,重去郵傳部工作,和趙啓霖、瞿鴻機幾個繼續列出貪污分子的名字。
次日上朝,奕劻和袁世凱結伴而來,兩人看上去精神都不錯,奕劻猶其人逢喜事精神爽。朝中不少人聽聞載振要娶韋尚書女兒一事,見到當事人,免不了說兩句賀喜的話。奕劻含笑應付着。
韋守中面無笑容,別人恭喜他,他只淡淡地回句“多謝”,或者“客氣”。
袁世凱一直暗中觀察韋守中神情,所見與他期待的不符,他略微困惑,心想:“韋守中向來不能忍氣,這次奕劻出其不意,搶走了他女兒,捆住了他手腳,他居然毫不動容,難道說,他已有了應對之策?”
不久,慈禧出來了。
各大臣紛紛上報自己管轄部門的要事,韋守中安安靜靜地聽着其他人的發言。奕劻和袁世凱互視一眼,均十分得意。
慈禧年事已高,聽了會兒,便感疲乏。衆大臣體諒她,很快就沒人說話。慈禧象徵性地問了句:“都完了?”
韋守中從隊列中走出,手中拿着新一份的郵傳部受賄人員名單。
奕劻離開紫禁城的時候,臉色都變了。
袁世凱臉上也不好看。這已是韋守中第二次、故意讓他空歡喜一場了。他跟在慶親王身後,說:“王爺,這人是跟我們耗上了。你現在可千萬不能放走他女兒,留着她,事情尚有轉機;一旦放了,我們做一番無用功,還成了笑話……”
奕劻冷笑一聲:“他要犯蠢,我也沒辦法。這兩天,我就讓載振娶他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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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景煊被安頓在慶親王府西邊的壹心院。奕劻雖然擄了他來,一應禮數,倒是不缺。他派了四個人來服侍他,不久,又把小鉤子也還了過來。
韋景煊和小鉤子相見,兩人都眼淚汪汪,高興又不安。
小鉤子述說了自己去後臺見榮雀兒的經過。她說:“他好像不認得你,還把我當成了你,問了我三次,是不是韋大人的女兒。我怕他對你不懷好意,就說是,他就硬把我帶來這裡,還說什麼從此交運,可以在慶親王府中享福啦。這到底是哪兒啊?”
韋景煊說:“人家不是告訴你了嗎?”
“我纔不信,好端端的,慶親王綁架你做什麼?”
韋景煊讓小鉤子看他們所在房間:“你覺得,比我們家如何?”
小鉤子雖然年紀小,但從小也是在封疆大臣家中長大的,眼界不比尋常。她打量了番房間,只覺琳琅滿目,又回想一下路上經過時見到的雕樑畫棟、亭臺池閣,不禁露出驚訝的神色:“比我們家強多了,難道真是慶親王府?可是,慶親王綁架你做什麼?”
“小鉤子,我擔心件事。”
“什麼事?”
韋景煊自覺荒唐,搖頭不說。
這晚,韋景煊打發走親王府的下人,單留小鉤子在身邊侍候。主僕二人心中都七上八下,韋景煊讓小鉤子和自己同牀,睡在他腳邊。
韋景煊一夜沒睡好,次日一早,他閉着眼正想自己目前的處境,門口傳來輕柔的腳步聲,緊接着門被推開了。
這時,外面腳步雜沓,一個人粗聲粗氣地說:“小郡主,你怎麼跑出來了?快回去!”
另一個脆生生、宛如翠谷黃鸝般的聲音說:“禁閉結束了,我來看看我未來的大阿嫂。”
頭一個聲音說:“不是到後天才結束?哎喲,你這是自己爬牆出來的?衣服髒成這樣。走走走,先帶你換衣洗澡去。”
“我要看看她!”
“你這副樣子,見了讓人家笑話。聽話,走了,以後見的日子有呢。”
門又關上了,腳步聲遠去。
韋景煊心臟跳得飛快,一聽不見腳步聲,就起來推醒了小鉤子。
小鉤子睡眼朦朧地看着他:“小姐,你回來啦?”
韋景煊說:“不好了,慶親王抓我來,是要我嫁給他兒子。咱們得想辦法逃出去。”
但奕劻防他們逃跑,已經在小院外安排了護衛,日夜巡邏。小院內,四名僕婦也時刻不離。
韋景煊沒能馬上逃出去,反倒又不急了。他想過了,之前慶親王代子求親,要娶韋春齡,被他父親拒絕了,慶親王鍥而不捨,不惜把扮作韋春齡的他綁架到王府中。慶親王貴爲王爺,當朝第一紅人,有什麼理由非和一個普通大臣結親呢?想必是他父親在郵傳部又做出什麼事情來,利益相關,慶親王才急於和他聯姻,討好他、牽制他、威脅他。但他並非韋春齡,如果真相大白,他們家不過被人說兩句——權貴之家,多有惡癖;慶親王和他兒子,可要淪爲全京城的笑柄了。
他想得明白了,等奕劻派人來請他和載振同去大柵欄茶樓時,他沒有一丁點抗拒,大大方方地便去了。
載振在車中與他對面而坐。
載振還對楊翠喜念念不忘,韋景煊扮的韋春齡再美貌,也是造成他和楊翠喜分離的罪魁禍首的女兒,況且身材平平,完全是個小孩子,所以他看也不要看。
兩人照原定安排,去大柵欄人最多的茶樓喝茶。載振打開桌旁窗戶,確定了記者已到,便一反冷若冰霜的態度,含笑殷勤地給韋景煊端茶遞水。
韋景煊瞟了眼樓下,已明所以。他覺得好玩,也配合起載振來。
載振忍不住嘲笑說:“令尊若有你半分識時務,我們也不必費這周章了。”
韋景煊端起太平猴魁抿了半口,笑說:“下次見到榮雀兒,我問問他,還收不收徒弟了。”
“怎麼,你還要學戲?”
“不,我想介紹貝子去學。貝子心中明明討厭一個人,還能笑臉相迎,讓人家看了照片,覺得其實很喜歡那人,這已經很有當名伶的潛力了。”
載振臉一紅,悶頭吃點心。
韋景煊讓載振吃了下癟,又覺得自己實際上立於不敗之地,便不再想着逃回家,反而利用起這難得的機會,在慶王府過起日子來。
親王家的僕婦把新娘的衣飾給韋景煊端來時,他只愣了一愣,便欣喜地拿起來觀看和擺弄。
小鉤子趁人不注意,附在他耳邊說:“貝子真要娶你了,怎麼辦?”
韋景煊對大紅喜服上繡金的花樣愛不釋手,他說:“你見過親王家的婚禮沒?”
“沒。”
“想不想見識下?”
“想必是熱鬧、好玩的。”
“那就好好見識下,婚宴一結束,我這個冒牌貨就要被掃地出門了。”
小鉤子想了想,確實是這麼回事。於是她也心安理得地留下來,參加少爺的婚宴。
這場婚宴比小鉤子想像的還要熱鬧和好玩。奕劻爲了氣一氣韋守中,刻意大肆鋪揚,將全京城的名流,請了一大半來。席間,觥籌交錯,盤飧輪轉,三十六臺大戲齊齊上演,上千名優伶輪番登場。
韋景煊第一次扮新娘子,料想也是最後一次,他特別珍惜這個機會,再累再苦,也不吭聲,完全展現了一個大家閨秀的良好教養。
好不容易回到新房,他確定房裡只有他一個人,便掀了蓋頭,先去鏡前好好地打量了番自己。適才人多,他不好意思多看,現下一個人靜靜地欣賞夠了,才坐到桌旁,將爲新人準備的一點夜宵掃向口中。
他正吃着,載振走了進來。他沒料到載振這麼快就來,動作一僵,隨即若無其事地放下糕餅,拿布抹抹嘴,擦擦手,衝載振微微一笑。
載振看到他的模樣,心中倒是一動,但偏見難消,他譏笑說:“你自己準備好了,那再好不過。”
韋景煊本來要說出真相,見對方又譏刺自己,心生反感,想索性再等一等,讓他自己發現,更增尷尬。
韋景煊倒了交杯酒,一杯遞給載振,一杯自己拿着,他笑說:“良宵苦短,貝子既然這麼早回來了,我們就不要浪費時間了。”
載振驚訝地看着他,隨即露出輕蔑的神色。
他上前幫韋景煊脫了外面的喜服。他的手碰到韋景煊,韋景煊不禁皺眉,心裡覺得噁心,但爲了看載振發現真相後的表情,強忍下來。
載振把他脫的只剩貼身肚兜和襯裙,忽然停下手。他雙手抱胸,居高臨下地看了看自己的傑作,隨即大聲打了個哈欠:“夫人,你還真是個小孩子啊。我看,還是再等兩年,等你真正長大了,咱們再圓房吧。”
他說了這番帶侮辱性質的話後,就得意地走了出去。
韋景煊差了一步,沒能整到他,自己愣了半天,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他披了衣服,立刻打發人去找小鉤子過來。
小鉤子在親王府裡交上了新朋友,正和她們吃酒行令,被叫過來時還有點不樂意。
韋景煊讓小鉤子去看看載振在幹嗎。小鉤子跑了一趟,回來說載振去他側福晉安毓秀那裡過夜了。
韋景煊認爲今夜肯定拆穿身份,如今竟沒有,他倒不大肯定接下來該怎麼辦了。小鉤子看着他,也開始有點不安。
韋景煊說:“今天太累,睡一覺,明天再說吧。”
第2天,韋景煊一早上也沒見到載振的人,奕劻安排防他逃走的護衛倒都撤走了,僕婦們也不盯着了。
韋景煊想叫小鉤子回家打聽下情況,祝嬤嬤倒先來了。
韋景煊見到祝嬤嬤,大爲高興,一頭撲到她懷中。祝嬤嬤見他沒事,也放下心,拿出一套衣服,說:“沒事就好,快點換了衣服,跟我回去。親王既敢綁架你,現在發現自己受騙,誰知道還會做出什麼事情來呢。”
韋景煊看看那套衣服:“怎麼是男裝?爹要我扮成男子離開親王府?”
“唉,唉,大人已經知道了。”
“知道什麼?”
“知道你和小姐互換的事。”
“他……他生氣了?”
“倒是沒生氣。不過他已經叫小姐回來,你們的胡鬧,也該到頭了。”
小鉤子在旁邊聽到韋守中叫韋春齡回來,高興得拍起手來。
韋景煊盯着那套衣服看了會兒,心想:“我這次回去,以後怕再不能扮成春兒了。按爹的脾氣,他會更加嚴格地訓練我,沒準會讓我跟着侯統領去剿匪,這可真要了我的命。”
祝嬤嬤和小鉤子一個勁催促韋景煊換衣服,韋景煊卻突然躺到牀上,拿背對着她們。
祝嬤嬤急說:“我的小少爺,你這是幹嗎?”
韋景煊說:“你說話可小心些。貝子沒和我圓/房,短期內怕也不會,這裡還沒人知道我真實身份。如你所說,一旦被他們知道了,沒準王爺和貝子惱羞成怒,就將我殺了。你們還要我穿男裝出去,怕他們不知道似的,我不幹!”
祝嬤嬤哄他說:“大人在朝中也有點分量,即便是王爺,也不能說殺人就殺人,原是我膽子小,胡說八道,你別怕。”
然而不管她怎麼說,韋景煊都賴在牀上不肯走。
祝嬤嬤沒辦法,只好暫且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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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守中聽祝嬤嬤說韋景煊不肯回來,不禁大發雷霆,心想:“他既未被拆穿,又還留在親王府,旁人不知道,還真以爲我將女兒嫁給了載振那紈絝子弟。”他命令祝嬤嬤:“再去叫他一次,說是我的意思,讓他只管回來。”
祝嬤嬤說:“小少爺怕暴露身份,慶親王惱羞成怒,對他不利。”
“混賬東西,他是我的兒子,怎地如此膽小,又識事不清?奕劻不敢動他,讓他恢復男裝,只管回來。”
祝嬤嬤不情不願地又去了一趟慶親王府。這次,她連韋景煊的影子也沒見着。韋景煊叫一個王府的僕婦來跟她說,自己身體不舒服,不宜見客。
韋守中又惱火,又糊塗,疑心奕劻他們已經察覺真相,爲怕自己淪爲笑柄,才假戲真唱,妄圖矇混過關。韋景煊多半受了他們要挾,才拒絕回來。
他這麼一想,心中釋然了一些。他又盤算着:“奕劻自己不好意思說,我來代他說,沒道理讓他搶了我的兒子關在自己府裡。對,我這就叫上啓霖他們一起去慶親王府要人。他們若不信我的話,就讓景煊當場脫衣驗身。嘿嘿,奕劻啊奕劻,你怕丟人,這個人,我還非讓你丟了不可。”
這時,祝嬤嬤一臉高興地跑了回來。她嚷嚷着說,韋春齡回來了。
韋守中大喜:“她來得正好,快叫她進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