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僻的宮室門扇緊閉,除去通風的孔洞,四面窗子皆被木板釘死, 即便是一天當中日頭最盛的時刻,也只有幾縷縹緲的光束從木板間的縫隙漏進來, 照見殿頂飛舞的塵芥。
一室清寂裡, 快燒盡的炭火發出微弱的殘喘, 驚蟄趴在榻沿,被噼啪一聲驚醒,猛然睜眼才驚覺自己不小心睡了過去, 立馬擡頭往榻上看去。
榻上人烏髮披散,面色蒼白,不安地蹙着眉頭,昏睡中不知又夢見了什麼,垂在身側的手牢牢攥緊成拳, 用力到渾身打顫。
驚蟄慌忙將姜稚衣掐進掌心的五指掰開,看見她掌心紫紅色的月牙印, 匆匆起身去屜櫃取藥膏。
旋開瓷瓶的蓋子,卻發現藥膏已然見底,往外喚人,喚了好幾聲,迴應她的只有窗外烏鴉粗糲的呀呀叫響。
一個已然無用的人質,連看守的人也不再在意。
誰還記得此刻躺在這廢棄冷宮,無人問津的姑娘,曾是長安城中最最驕縱恣意, 比天家公主還得聖寵的千金貴女。
從珠圍翠繞,衆星拱月到跌入塵泥, 不過兩年。
驚蟄擡眼望着這座悽暗的囚籠,拖着步子走回牀榻,用指腹颳起殘餘在瓷壁的藥膏,輕輕塗抹在姜稚衣掌心,看着那一道道猙獰的傷印,看着腳邊燒盡的炭火,無聲落下淚來。
這一切的開端,始於兩年前的永恩侯府。
那年冬天,夫人爲了拿郡主給大公子沖喜,趁侯爺南下修渠,對郡主暗施巫蠱之術,利用安插在郡主身邊的婢女,在一場權貴雲集的宴會上使了下作手段,將郡主送進了大公子的院子。
她察覺不對趕去,拼死護下郡主清白,卻擋不住這樁醜聞被傳揚開去,令郡主陷入了無盡的流言蜚語。
滿城風雨裡,郡主夜夜噩夢,噁心得一日也無法在侯府待下去。
侯爺不在,聖上出面嚴懲了夫人與大公子,將郡主接入宮中,讓她住進那座這些年一直爲她留着的寢殿。
郡主從來都知道,聖上給予功臣之後這般榮寵,是因當年初初登基,需要鞏固皇位籠絡人心,可失去的已經太多,若還去追究擁有的東西純不純粹,豈不太可憐了嗎?郡主不願多想那些,像過去許多年一樣接受了這份聖寵。
此後兩月,郡主幽居深宮,足步未出,雖是躲清靜來的,衣食住行依然萬般金貴,又得寶嘉公主三不五時入宮作伴,日子過得尚算愜意。
當時的郡主也是真心感恩聖上給的這處避風港。
天子威壓之下,流言漸漸平息,郡主的噩夢也漸漸消散。
臨近年關,夫人孃家康樂伯府出了一樁驚天動地的貪污軍餉案,鍾家上下鋃鐺入獄,鍾氏依仗孃家的美夢徹底破碎。
郡主終於有了拍手叫好的心情,問是誰做了這等好事揭發的鐘家?
她替郡主去查探了一番,聽說是宣德侯府卓氏狀告,但宮裡還流傳着另一種說法,說河東節度使範氏曾在聖上跟前暗指,此事是沈少將軍幕後操縱。
“沈元策?”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郡主很是驚訝。
畢竟倘若讓郡主猜上一猜,恐怕等郡主將滿朝文武都猜個遍,也不會出現沈元策這個名字。
郡主也是那時才知,那個少時爲了一隻蛐蛐跟她跳腳作對的紈絝公子歷經三年戰事,已與從前大不一樣,如今的沈元策身負少年戰神之名,兩月前凱旋那日,長安街頭萬人空巷,漫天花枝雨,連三年一度的狀元遊街也不及當時盛景。
郡主冬日畏寒,鮮少出門,又剛好在沈少將軍凱旋之際出了事,這兩月一直不曾同他打過照面,聽到這裡還覺不可思議,問她真的假的?
她便將從外頭打聽來的事悉數與郡主講了,從沈少將軍在河西打下的戰績,說到沈少將軍現下在天崇書院的風頭無兩。
侯爺因差事沒能趕上除夕回京,除夕那天,寶嘉公主來宮裡陪郡主過年,頗有閒情地對郡主說,該不是沈元策自覺當年太惡劣對不住你,扳倒了鍾家給你賠罪吧?
郡主說得了吧,先不說他沈元策有沒有那個本事,就算有,也沒這良心。
寶嘉公主不嫌事兒大,回頭便去向沈少將軍求證,問他可是爲郡主出的頭,誰知沈少將軍卻說:“三年不見,郡主自作多情的本事倒是漸長。”
郡主聽說後氣得七竅生煙,氣沈少將軍惡劣不減當年,也氣寶嘉公主自作主張:“誰說他不一樣了?這不還是死性不改嗎?”
寶嘉公主哄着郡主道了許久的歉,說誰想到沈元策在外瞧着人模人樣,對郡主還是那個死樣,往後再不搭理他。
不過眼看郡主有了與人置氣的心情,想來大公子留下的陰霾總算過去了。
正月初二那日,聖上宴請各邦來使,郡主也與一衆皇子公主一同出席了那場盛大的宮宴。
宮宴進行到一半,西邏王后病危的消息從西面八百里加急傳來。像一石激起千層浪,西邏使團當即匆匆離京,宮裡人心浮動起來,衆人各打起各的算盤。
宮宴結束後,聖上也急召沈少將軍入宮商議對此事的看法。
郡主便是那日在宮裡與闊別三年的沈少將軍見上了第一面。
擦肩而過一眼,郡主氣着沈少將軍那句自作多情,沈少將軍似乎也懶得與郡主多生口舌是非,誰都沒有與誰搭腔。
縱然那時朝堂風雲變幻,卻都與郡主無關,對郡主而言,那只是萬千日子裡再尋常不過的一天。
那日過後,沈少將軍啓程回河西,侯爺回到長安與郡主團聚,一封休書逐夫人出了侯府,鍾家滿門男丁被判流放,在流放途中失蹤。
郡主討厭的人都不在長安了,只除了大公子身爲侯爺嫡子,仍留在侯府。郡主不願侯爺在兒子與自己之間爲難選擇,藉口說宮裡住着更舒坦,不打算回侯府去。
她便陪着郡主繼續留在宮中,直到二月裡驚聞侯爺感染風寒,突發肺病。她們這才知曉此前侯爺沒趕上回京過年,並非因差事耽誤,而是下渠時被巨石意外砸傷,落下了病根。
郡主急急忙忙回了侯府,顧不得對大公子的憎恨,從那日起天天在侯爺病榻前侍疾。
可好一陣子過去,請遍了全長安的名醫,卻始終不見侯爺好轉。
寶嘉公主說也許有一個人可以救侯爺,寫了一封信去河西。
原來沈少將軍麾下有一名叫李答風的軍醫是寶嘉公主的舊識,擁有一雙回春妙手。
經由李軍醫回信中藥方的調理,侯爺的病情終於穩定下來。
郡主準備送些謝禮去河西,想到李軍醫人在姑臧玄策大營,萬一沈少將軍聽說後小心眼兒,不讓麾下幫她,便給沈少將軍也硬是送了一份,好堵住他的嘴。
侯爺的身子日漸好轉,郡主也在這個契機下搬回了侯府,一切彷彿回到了從前。
直到那天,西邏王后過世百日之後,一個噩耗再次打碎了郡主好不容易修復好的人生——
西邏向大燁上書請求再續聯姻,求娶的人,竟是郡主。
她們後知後覺想起,正月初二那日郡主出席宮宴之時,西邏使臣正坐在郡主對面,曾問起宮婢“這是哪位公主”。
貪色的西邏老王或許是這樣知道了郡主的存在。
可當年德清公主前往西邏和親是因大燁積弱,不得不以此維繫邊關穩定,如今的大燁自有一戰之力,聖上在位多年也一直尚武,怎會答應和親呢?
再說郡主之前出事的時候,聖上還對郡主說:“我天家的閨女用得着爲幾句流言便委身下嫁這等小人?不必在意外頭說什麼,皇伯伯往後自會給你指最好的親事。”
聖上不可能將郡主送去西邏,起先她們都是這麼想的。
幾日後,聖上卻召郡主入宮,萬般頭疼地說,河西是溝通中原和西域的咽喉,也是大燁抵禦外敵的屏障,千百年來素是兵家必爭之地,與北羯的仗打了三年才歇,若與西邏再來上一個三年,河西如何支撐得住?大燁如何支撐得住?
郡主從宮裡失魂落魄地回來,明白了聖上真正的用心。
河西、河東和朝廷本是一個穩固的三角,現下河東範氏勢大,恐已生不臣之心,又有二皇子這位外甥在京策應,天子必須依靠河西這柄劍去掣肘河東。
而一旦河西與西邏開戰,便將無暇他顧,很可能令河東趁虛而入。
天子不能冒這樣的風險,所以要犧牲郡主去成全西面的和平。
半年前,天子張開他的羽翼,爲郡主遮風擋雨。半年後,天子親手將郡主推進了狂風暴雨裡。
一夜之間,從前藉以拉攏人心的功臣遺孤成了棄子。
一個尚未遇見心悅之人,也不曾認真想過要嫁的人是什麼模樣的小姑娘要爲了政局接受這樣殘忍的命運。
原來在郡主以爲再尋常不過的那天,在所有人看不見的地方,命運的齒輪早就悄然轉動起來。
侯爺痛心到咳疾再犯,拖着病體去求見聖上,寶嘉公主與聖上大吵一架,幼年與郡主交好的四皇子也懇請聖上三思。
郡主捧着冊封的聖旨枯坐一夜,除了認命別無他選,卻還要安慰侯爺,不到真正嫁進西邏,一切都還有轉機。
螳臂當車,還能有什麼轉機?在大局面前,郡主知道自己總是被拋棄的那一個,習慣了,連恨都變得平靜。
等待婚服以及和親儀仗籌備的日子裡,郡主不哭不鬧,只是整日整日抱膝坐在牀榻上。
她勸郡主不要就這麼認命,如果聖上的顧慮在河西,沈少將軍會不會能夠改變局面?
“沈元策怎麼可能幫我?再說我不和親,他不就要打仗了嗎?”當時的郡主根本沒去設想這個可能。
“那周寺卿呢,奴婢打聽來了,護送您去和親的使臣是鴻臚寺卿周正安,周寺卿也很惋惜大燁秣馬厲兵十年,卻還要走和親這一步,咱們有沒有可能拉攏他?”她繼續勸郡主。
如果能得周寺卿相助,或許有個辦法可以試試,郡主喃喃着說。
雖然機會渺茫,好歹有了個死馬當活馬醫的法子,她陪着郡主打起精神來,輾轉弄到一張假死的藥方,準備起金蟬脫殼的計劃。
臨行前,郡主騙侯爺這藥方不傷身,不必擔心,在使團的護送下踏上了西行的路。
那是大燁十載難逢的一個熱夏,烈日炎炎裡,和親隊伍每日行不足二十里,郡主吃着暑熱的苦頭,但也擁有了更多時間和機會收買人心。
一路艱難行路,郡主待下溫和,從無一句抱怨,時常將自己的藏冰分給隊伍裡中了暑氣的僕婢侍從,漸漸地,大家對傳聞中嬌生慣養的郡主有了改觀,照顧郡主也更上心。
但最關鍵的人物是周寺卿,她們想嘗試潛移默化地動搖周正安,待之後時機成熟,再與他談判。
快出京畿地帶的某天,和親隊伍紮營在野,恰好有餃餌爲食,郡主決定用一出苦肉計,讓她裝作疏忽,放任餃餌送進大帳。
郡主因幼年吃餃餌時聽聞母親自盡的噩耗,這些年別說吃餃餌,連看到餃餌都會窒息。面對送到眼前的餃餌,郡主渾身直冒冷汗,作嘔不止,嚇得周寺卿慌忙請醫。
她便裝作伺候不利的樣子遲遲趕到,順理成章地對周寺卿和醫士說起這餃餌背後的往事。
周寺卿自己也是有子女的人,看見光鮮在外的郡主背地如此苦楚,嘆息着下令往後隊伍裡再不可出現餃餌。
那之後,郡主時而示一示弱,其實所示的弱也都是實情,只除了一件事。
有次郡主因暑熱暈厥,周寺卿慨嘆說,若公主早些成婚,也不至於有這一遭了。
她聽周寺卿這意思像在遺憾郡主早年挑剔,如今才落到這步田地,想着火候還是不夠,便添添油加加醋,順勢扯謊說郡主原本有一段定好的姻緣,都是被鍾氏所害,遭受流言非議才告吹了。
她圓謊說起先侯爺瞧不上人家,郡主只能與對方暗中來往,所以長安城裡誰都不知道。
假話摻着真話說,周寺卿果然信了。她再接再厲地加以渲染,周寺卿看待郡主的目光一日比一日憐憫。
但這點憐憫之情還不足以拉攏一名欽差使臣,郡主琢磨着鋪墊起下一步計劃。
六月末,二皇子和河東範氏利用南面三州旱災趁勢起兵謀反,阻斷了和親的路。
叛軍來得太過突然,一路發兵直取長安,一路主攻關內去攔截河西援軍,他們所在的地方暫時沒有遭遇戰火,但兵荒馬亂裡和親隊伍不得不滯留原地。
周寺卿帶着使團避進京畿附近的一座城中,等待朝廷聯合河西平反。
他們在那裡度過了提心吊膽的一個月,聽說河東起兵之後,玄策軍從河西出發馳援,急行一千多裡,抵達杏州遇到了阻力。
杏州治所杏陽城出了叛徒,本該易守難攻的一座城池被叛軍輕易攻破,成爲了叛軍抵禦玄策軍的堡壘。
玄策軍千里馳援,再能打也已是疲兵,在那裡不可避免地消耗了大量的時間,犧牲了大量的兵馬,所幸最終拿下杏陽。
過了這個關卡,玄策軍終能長驅而入,一路所向披靡,收復關內,換叛軍落荒而逃。
眼看叛亂將要平息,一個壞消息傳來——範氏撤出京畿的方向,正要經過和親使團所在的城池。
周寺卿預感不妙,懷疑範氏走投無路之下身無籌碼,可能拿和親公主當人質,連忙讓郡主喬裝改扮,躲進城中百姓家裡。
很快,周寺卿的預感成了真,叛軍當夜便殺入城中,挨家挨戶搜尋過來。
她保護着郡主死藏不出,奈何叛軍喪盡天良,放話若不交出公主,便要屠殺城中百姓。
她們主僕隱匿在黑暗裡,看着外面叛軍舉着火把踏踏來去,當叛軍向一個稚齡孩童舉起屠刀,倒數到一的那剎,郡主掙開她的手,顫抖着衝了出去。
“我就說寧國公的女兒豈會置黎民百姓的性命於不顧,真可惜,公主身上流的血太過良善,範伯伯今日便給你上一課——良善之人軟肋太多,所以好人永遠不會有好報。”範氏坐在高頭大馬上,笑着看向自投羅網的郡主。
話音剛落,電光石火一剎,一支重箭自黑夜裡破空而來,一箭射穿了範氏的胸膛。
四下叛軍驚愕得連綁郡主都忘了,範氏緩緩低頭看向胸前的箭矢,難以置信地摔落下馬。
“那我也給範節使上一課——廢話太多的惡人,也沒什麼好下場。”一道含笑的男聲從屋頂傳來。
那就是郡主與沈少將軍見的第二面。
在硝煙瀰漫,火光沖天的黑夜,在郡主最絕望的一剎,那個少年單槍匹馬奇蹟般潛入被叛軍佔領的城池,如同神祇從天而降。
郡主終於相信世人冠給他的戰神二字並非虛名,也終於動搖了記憶裡他曾經的模樣。
那一夜,沈少將軍一人一槍,爲郡主殺出了一條血路。
她帶着郡主沿路撤出,後續趕到的玄策軍也解救了被俘的和親使團。然而天亮時分,當她們與周寺卿在軍營會合,卻發現使團的人少了一多半。
原來前一夜,叛軍放話屠城之前先對使團下了殺手,殺了一個又一個,就是無人交代郡主的下落,叛軍這才轉而搜城。
周寺卿不忍地說,這一路走來大家都承了公主的恩,當時想着只要能拖一刻,援軍就近一程。
天光大亮,滿地屍首橫陳在眼前,比起自投羅網的絕望,那時的郡主纔像真正走到了崩潰的邊緣。
郡主跪在軍營地上,對着屍山血海失聲痛哭,嘴裡反反覆覆說着對不起。
在場的周寺卿,沈少將軍,李軍醫或許都不知道郡主何以狼狽至此。
只有她知道,郡主口中的對不起,是因爲郡主對使團裡每一個人的好都有目的,都是爲了拿捏人心,可到最後,這些人卻拿命回報了一份別有用心的、微不足道的恩情。
她扶着郡主回帳,一路看過那些傷痕累累的侍從和士兵,經過沈少將軍的帳子,看見士兵端着血水出來,帳子裡,沈少將軍浴血鏖戰之後滿身的新傷疊舊傷,正漫不經心處理着傷口。
郡主卻震撼得駐足不前,直到周寺卿過來引路方纔回過神。
後來回想,大概就是從那一天起,郡主對沈少將軍不再那麼厭惡了。
其實沈少將軍來救郡主,不是因爲郡主這個人,而是因爲郡主和親公主的身份,一旦和親公主成爲人質,便會令沈少將軍陷入兩難,若放過範氏,則平叛失利,可若令和親公主發生意外,即便平叛成功,玄策軍也會落人口實,被有心人冠上無視和盟,好戰喜功的罪名。
但對郡主來說,不論最初的緣由是什麼,最後的結果,沈少將軍的的確確是爲救她傷成了那樣。
那些少時的口角在那血淋淋的一幕面前,或許已經不算什麼。
那幾日,和親使團和玄策軍同留原地休整,郡主前後讓她給沈少將軍送去了一些藥物和吃食,一來二去,一個誤會鬧了開來。
有日她照顧完郡主,端着面盆走出郡主的帳子,被周寺卿叫了過去。
周寺卿問她,曾與郡主私定終身的人不會就是沈少將軍吧?
她沒想到當初隨口編造的謊言會被對號入座,一愣之下連忙否認。
仔細一想,過去的沈少將軍的確很符合侯爺瞧不上的樣子,與郡主也諸多交集,此前朝堂上本就有沈少將軍扳倒鍾家的傳言,如今沈少將軍又孤身營救郡主,加之郡主這些天心情複雜,一面爲着沈少將軍相救之恩去探望他傷勢,一面又礙於過去彆扭着抹不開臉,好像真能當成舊情人見面那回事。
她當即解釋說郡主和沈少將軍只是單純的冤家對頭,本是爲扯謊心虛,看在周寺卿眼裡卻彷彿成了因被猜中真相而心虛。
周寺卿面上自然沒多說什麼,只道是他誤會了。她心想萬一周寺卿與沈少將軍提起這事,被沈少將軍猜到她們的用心就麻煩了,忙問郡主該怎麼辦。
郡主卻說:“沒關係,露餡不露餡,都不重要了。”
她隱約感覺郡主做了什麼決定,當下卻不敢肯定。直到長安傳來詔令,命和親使團休整完畢後繼續啓程西行,因隨從傷亡慘重,由西回的玄策軍順路開道護送。
和親既已定下,此時拖延,便會令西邏看穿大燁內亂之後元氣大傷,西邏很可能改和爲戰,聖上不願河西再戰,所以和親仍要繼續。
啓程前夜,郡主吹着壎給那些犧牲的隨從送葬,回到帳子以後,碾碎了那顆用以假死的藥丸。
她拼命攔着郡主,郡主卻平靜地看着那些齏粉:“驚蟄,你可知河東起兵造反,和親被打斷的第一時刻,我在想什麼?”
郡主答:“我竟然在想,河東反了,我會不會不用去和親了?這麼多城池將要淪陷,這麼多無辜的人將要死在叛軍刀下,我第一時刻想到的竟然是這個,我是不是很自私……”
“您一開始也不知道這一仗會這麼兇險。”她安慰郡主。
“可我現在知道了,”郡主看着她說,“螳臂當車之人若不認命,便會賠上別人的性命……我的命,我認了就是了。”
翌日,郡主在餘下隨從和一支玄策軍精銳的護送下,再次坐上西行的馬車。
頭頂新生的太陽冉冉升起,郡主靠着車壁,淡淡望着窗外高踞馬上的玄甲少年,與她說:“沒想到,陪我走最後一程的人會是他。”
“以後就是故國了,這最後一程,還是走得開心點吧。”郡主望着遠方的山河笑着說。
那天過後,郡主好像忘記了此行的目的地,每日都過得開開心心。
因官道尚未完全解封,關內一路,使團走的多是野路。郡主自小待在深閨,從前嫌野地髒,從未體味過野趣,如今倒是什麼都不嫌了,八月秋高氣爽,有日途經溪河,郡主一時興起說想捕魚。
周寺卿說由着公主去吧,隨行的玄策軍也知道郡主和親是做了他們本該做的事,大約多少有些於心不忍,便教起郡主捕魚的技藝。
可士兵們教是教了,郡主哪裡學得會,握着魚叉站在溪邊,魚沒叉着,卻被水蛇嚇得魂飛魄散,最後反成了大家着急忙慌的捕蛇亂戰。
好端端一羣軍中精銳,被郡主鬧得人仰馬翻。沈少將軍看得忍無可忍,叉了一劍的魚遞到郡主眼下,問她:“夠公主吃了嗎?”
郡主看着串在劍上密密麻麻的死魚,扭頭嘔了個七葷八素,整整十日沒再吃過魚。
捕魚失敗後的某日,途經山林,郡主好了傷疤忘了疼,又對打獵起了興致。
可要打獵便要先學射箭,並非一日之功,士兵們說有種袖箭倒可速成,只是軍中不用,不過他們少將軍會做。
郡主本來許是想着這麼麻煩就算了,記起沈少將軍上次壞她意趣,改口說:“那便傳令下去,本公主要一支袖箭。”
第二日,一支袖箭經由士兵送到了郡主手裡,看得出來沈少將軍很不情願,做了一天袖箭,連面都沒露一眼。
到了林中,士兵們知道郡主就算用袖箭也不可能射中獵物,早早做了準備,等郡主射出一箭,便去抓來早就藏在草叢裡的野兔,告訴郡主打着了。
爲了避免郡主看見殘暴的場面再作嘔,士兵們提前打兔子的時候十分文雅,連血都沒見。
郡主興高采烈,打了只野兔像打下了大燁的江山,豪情萬丈地說要拿她此生第一隻獵物犒賞全營。
等兔子烤好,卻發現這哪裡夠分,只能給參與狩獵的幾個士兵分了些肉,自己留了一隻兔腿。
剛好沈少將軍經過篝火前,郡主才記起這袖箭是沈少將軍做的,漏了他的份倒顯得她還在爲當年的事斤斤計較似的,便將到嘴邊的兔腿送了出去。
沈少將軍似乎很看不上這點不夠塞牙縫的肉,沒有去接,走到一旁烤起自己隨手打來的一頭鹿。
這麼大一頭鹿才真夠犒賞全營,郡主一邊碎碎念着鹿肉有什麼好吃的,一邊將手中寶貝的兔腿細嚼慢嚥品味着吃掉。
最後沈少將軍真沒分給郡主一塊鹿肉,被郡主瞪了兩眼,還冷哼着說:“公主不是說——鹿肉有什麼好吃的?”
整個使團裡也就沈少將軍敢這麼對郡主說話,郡主回到帳子,氣哼哼說下次自己也要打一頭鹿來。
那之後郡主便愛上了打獵。每逢行路歇腳都要帶上袖箭,招呼人馬出動。
從野兔到野雞到野鹿,郡主百發百中的名號在使團裡傳開了去。
她當然知道真相,卻沒有告訴郡主,反正都是哄郡主高興。
吃多了野味自然也會膩,等官道解封,中秋那天剛巧途經城池,郡主拿了一袋金葉子,讓周寺卿派人去城中置辦好酒好菜,說要請大家過節。
可軍中有紀律,行軍途中誰敢沾酒?最後好菜倒是分了下去,好酒全留在了郡主這裡。
郡主吃着珍饈美饌喝着酒,嘆氣說就差表演助興了,酒勁上了頭,讓人請來沈少將軍,叫沈少將軍耍槍給她看。
沈少將軍煩不勝煩轉身就走,郡主卻自顧自哭了起來:“大家不是都在哄我高興嗎?還沒出邊關呢,怎麼這就不哄了……”
她也是那個時候才曉得,郡主一早就知道自己根本射不中獵物,只是給自己一個高興的理由,假裝不知道罷了。
就像假裝這只是一場美好的秋遊,終點仍是歸家的路。
中秋團圓夜,她知道郡主想家了,郡主一邊哭一邊說着顛三倒四的話,到後來已經不是在說耍槍的事,說着阿爹,說着阿孃,說着叫了十年的皇伯伯,說爲什麼沒有人選她。
她沒有攔着郡主,盼着沈少將軍動一動惻隱之心。
她不知道那天沈少將軍停在帳門邊想了什麼,良久過去,沈少將軍揹着身對郡主說了五個字:“想看就出來。”
她陪着郡主出了大帳,看沈少將軍在月下耍槍舞劍。郡主又破涕爲笑,在旁醉醺醺地鼓掌叫好。
那天夜裡送郡主回帳子以後,她出去打水,看見沈少將軍屈膝坐在樹枝頭,正在吹奏一片樹葉。
那樂聲聽起來有種奇怪的感覺,當時她不曾多想,只當沈少將軍閒得無聊。
直到很久以後再次回想起那一幕,回想起那一晚的樂聲,才恍惚明白過來那種感覺是什麼。
是那一晚的沈少將軍好像和郡主一樣孤獨。
中秋夜醉酒過後,郡主自覺丟了臉面,避了沈少將軍好幾天。
過了一陣,郡主的野趣玩膩了,新找了樂子,讓進城置辦補給的隨從順道買了幾副葉子牌,行路歇腳時說要湊人頭玩葉子戲。
想到沈少將軍從前就是出入賭坊的熟手,郡主那點尷尬也過去了,看在他給自己耍槍舞劍的份上,不計前嫌地邀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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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少將軍說沒空,當天晚上,她和郡主卻發現沈少將軍和李軍醫兩個人偷偷在玩葉子戲。
“他這是什麼意思?”郡主很生氣。
她猜測着寬慰郡主說:“想是沈少將軍有幾年不玩了,怕在您跟前露怯,所以先溫習一番。”
沒想到還真被她歪打正着猜對了。之後郡主再湊人頭,沈少將軍便應邀了。
本以爲到了需要溫習的地步,沈少將軍必然手生了,不料牌場如戰場,沈少將軍玩個牌還能玩出橫掃千軍大殺四方的架勢,牌一翻一扔,彎脣一笑便定乾坤。
郡主面上雲淡風輕,背地裡刻苦鑽研推算葉子牌的技巧,向沈少將軍再下戰帖,卻屢戰屢敗。
直到打到忍着呵欠摸牌的時候,郡主終於拿到一手絕世好牌,贏了沈少將軍一把。
至於這手好牌是上天動容還是沈少將軍動容,就只有沈少將軍知道了。
長路漫漫,郡主變着法子找花樣,將能玩的博戲全玩了個遍,正經些的樂子也有,譬如一路上,郡主也精進了不少棋藝。
周寺卿大約知道這是郡主最後的狂歡,能成全的便都成全了,睜隻眼閉隻眼,全當看不見這荒唐。
閒時玩歸玩,行程當然也沒有落下分毫,就這樣按部就班地走到了深秋,有一日,一場暴雨打亂了他們行路的腳步。
隊伍遭遇暴雨的時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道旁正是荒山,陰雲密佈的天,彷彿末日提前來臨。
馬車頂傳來噼裡啪啦的雨聲,活像要將車頂砸穿,她安撫着擔驚受怕的郡主,移開一道車門縫隙去看路況,看見前方沈少將軍忽然豎掌,下令所有車馬掉頭。
馬車在泥濘的道路上艱難掉頭,半天也沒轉過彎來,沈少將軍移開車門登上馬車,揚聲說了句“棄車撤退”,催促她們下車。
她們起始還不知道前方發生了什麼,見沈少將軍前所未有的嚴肅,慌慌張張跟着他走了出去。
她要去給郡主打傘,沈少將軍站在車邊像是沒了耐心,解下自己的披氅給郡主兜頭罩下,將郡主一把抱了下去,抱上他的馬,隨後自己也翻身上馬,帶着郡主揚鞭而出。
聽見郡主的驚呼聲,她匆匆忙忙也上了一匹馬,急急跟上了兩人。
使團上下所有人跟着沈少將軍飛快撤離,撤出一段路,一陣有別於雨聲的潮響在身後驚起,霎時間山鳴地動,水涌土裂。
大家回過頭去,看見石流順着山脊滾滾而下,正爆發在他們本要前往的方向。
她一路後怕地策馬追着郡主,等抵達安全地帶,看見沈少將軍一手勒繮,一手攬着身前的郡主,下令所有人轉移向高地。
外面的世界疾風驟雨,天塌地陷,郡主在沈少將軍的披氅裡安然無恙。
沈少將軍將郡主抱下馬,單膝屈地彎下身去,拿背脊對住了郡主,說:“上來。”
郡主一臉驚魂未定的怔愣,遲疑着趴上沈少將軍的背。
沈少將軍從她手裡接過雨傘,讓郡主自己撐好,背起郡主往高地走。
人命關天,想來沈少將軍也只是事急從權,但跟在後頭看着這一幕的人似乎都出了片刻的神。
恍惚間像看見一對真正般配的璧人。
她緊跟上兩人,看沈少將軍一腳腳踩着泥水往山上走去,一手託着郡主的腿彎,一手偶爾抓一把沿路的樹幹借力上坡。
兩人細碎的對話摻着雨聲傳過來——
“傘往後點,擋我視線了。”
“那你不就淋着雨了嗎?”
“公主以爲人人都像你金貴,這點雨也叫雨?”
她擡起頭,透過白茫茫的雨幕,看見郡主將傘往後挪去。傘遮嚴實了郡主,沈少將軍卻完全暴露在了雨裡。
郡主捏着一面帕子,手伸出去又頓住,頓住又伸出去,反覆猶豫幾次過後,終於擦拭上沈少將軍滿是雨水的額頭。
沈少將軍腳下步子一頓,一瞬停滯過後,繼續揹着郡主一步步往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