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稚衣從蒲團上起身, 隔着帷帽不動聲色地往四下看了看,被驚蟄扶着出了殿堂,朝外走去。
一路到了僻靜無人處, 兩人停在樹蔭下,姜稚衣轉過眼問驚蟄:“如何?”
驚蟄附到姜稚衣耳邊道:“郡主放心, 奴婢方纔留意了殿外動靜, 有兩人來偷聽牆角, 一位想是掃塵的弟子,除了腳步聲外還有笤帚的響動,全程有條不紊, 似是高人,另一位腳步一頓過後匆匆忙忙便走了,聽起來走得很是趔趄慌張。”
姜稚衣恍然眯起眼:“一位按兵不動聽我後續,一位急急忙忙跑去報信,對上了, 這便對上了!”
“郡主高明,如此一來, 張道長誤以爲您與沈少將軍親事不成,必定再次出關。”
姜稚衣點了點頭,等魚兒釣上來,便可揭開話本之謎,也可問清楚和親一事究竟是胡編亂造還是確有根據,待她查明真相,便去信向元策邀功。
天知地知三清道祖知,便不必元策知了。
姜稚衣腳步輕快地往觀外走去, 正待走下長長的石階,忽見前方一道熟悉的青袍身影正疾步拾級而下, 走得頗有落荒而逃的風範。
“嗯?”姜稚衣停在觀門前,遠遠一指,“那是裴子宋嗎?”
驚蟄順她所指望去,覺背影的確十分相似,但向來從容的相國公子何曾有過這般狼狽的步態?
眼看前方男子一腳絆在最後一級石階,險些摔個大馬趴——
“與裴公子氣質差遠了,”驚蟄搖頭,“只是背影相像吧。”
入了八月,秋高氣爽,隨着永恩侯病情好轉,姜稚衣不必再寸步不離守在病榻前,想到元策尚在率軍回河西的途中,她便趁機多注意着朝堂動向——
二皇子於兵敗之際被捉拿下獄,與皇子府一衆家眷等待秋後問斬,牽連進這場謀反的叛臣亦是滿門抄斬的下場。秋分過後,長安的天不知要染血幾日。
太子先前賑災不利僅被罰禁足,本是天子手下留情或出於制衡之策的決定,可宮變時,太子竟然毫無應變之能,唯一的計劃便是意圖帶着父皇母后和太子妃從密道逃生。
爲儲君者,豈可只顧一家性命,棄帝位而去,此前僅是二皇子一派朝臣彈劾太子,這次風波過後,滿朝文武皆有心罷儲,彈劾太子的奏本在金鑾殿漫天飛舞,從武出身的天子今次對太子也已是失望透頂,恐怕不日便將做出抉擇。
反觀四皇子,過去兩月雷厲風行賑濟南面三州災情,又在叛亂當中解困皇宮,救天子與一朝重臣於生死危難,親手帶兵拿下二皇子,眼下風頭正盛,或已成儲位不二人選。
這日,姜稚衣問起到侯府做客的寶嘉:“太子殿下如今這般境遇,皇后被連累在所難免,阿姊可會受牽連?”
寶嘉對此嗤之以鼻,端起茶盞隨意撇着浮沫:“我與他們早就沒有關係了,牽連不到我頭上。”
自從寶嘉開府獨立後,多年來又是養面首,又是入商海,種種行跡驚世駭俗,興武帝和皇后幾乎都當沒有這個女兒了。
不過雖是如此,他們對寶嘉所爲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全隨她去。
從前姜稚衣以爲這是爲人父母的寬縱,直到去年除夕得知李答風一家被判流放的事才隱約猜到,當年寶嘉阿姊原本可能是要與李答風談婚論嫁,天子卻在那個節骨眼判李家欺君之罪,令寶嘉阿姊此後再無婚嫁之心。這份寬縱也許是對女兒的些微補償吧。
“你也不必爲他們太過唏噓,我那母后和太子阿兄從前在王府對你好,因爲他們是王府的正經主子,自然要大方待客,也要做人情,他們那樣的人哪裡有什麼真心。”寶嘉淡淡一笑,“再說阿兄本就沒有爲儲的本事,若真坐上那個位子,江山和性命遲早一起丟掉,早些被罷儲也好,若老二上位,恐怕要趕盡殺絕,如今是老四,還能留着性命,已是最好的結局。”
姜稚衣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立四殿下爲儲當是勢在必行了吧。”
“國不可一日無儲,我那父皇如今狀況也不好,當要早做打算的。”
“喲,倒是我說漏嘴了,”寶嘉掩了下嘴,“不過也不算漏不了風的秘密,宮裡人都知曉,他宮變時親自拔劍對敵受了些傷,熱夏傷勢反覆,燒了幾場,如今常常夜半驚夢而起,以爲叛軍在側,已經拔劍誤殺了好幾個太監宮女。”
“……竟有這等驚夢之症,”姜稚衣詫異道,“那如今政務是何人在理?”
“只是入夜驚悸,白日無恙,照樣理政,不過長此以往下去總歸不是好事。”寶嘉搖了搖頭,“我與你說漏了嘴,你可莫往外說。”
她就算要分享消息也只是與元策,但如今他們相隔這麼遠,傳信說這等秘事被發現可是要命的。
“許是我想多了,說不準入秋天氣涼爽就好了,”寶嘉又道,“南面三州一羣官員被罷免,我看我那父皇選人任人忙得很,也沒太多異常,對了,聽說裴家公子也要入仕,離京赴任去了。”
姜稚衣一愣:“他不是說他母親身體不好,他想在京盡孝,不願去外地爲官嗎?”
“這我便不清楚了,聽說走得還挺急,連中秋都不過,這兩日便要出發了吧。”
姜稚衣怔怔回想起什麼,回頭看向驚蟄:“驚蟄,那日在道觀的人該不會真是裴子宋吧?”
驚蟄也想到了這裡,張了半天嘴:“難、難道裴公子聽見了您的話,以爲您有意的人是他,擔心沈少將軍殺進京來,這便趕緊收拾行囊跑路了?”
姜稚衣越想這事越覺荒唐,想想應當不會這麼巧,可又想着萬一呢,翌日實在坐不住,一早便登了裴府的門。
卻聽說裴子宋正是今日啓程,此刻已經在出城的路上。
以裴子宋周到的禮節,必定已與京中親朋好友都作別過,與她好歹是共患難的交情,遠行居然連告知都不曾,看來驚蟄的猜測當真不錯。
姜稚衣打聽清楚裴子宋走的是哪道門,趕忙讓車伕掉頭,往城門方向追了過去。
緊趕慢趕,好不容易半途追見了裴家的馬車,想讓驚蟄喊停裴家車伕,卻不料這一喊,裴家的馬車竟然越駛越快,眼見着車輪轉得都快起火星子了!
姜稚衣往前一打手勢,命令自家車伕務必攔截下裴家馬車。
車伕拿出畢生所學的趕車技巧,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在城門口反超裴家馬車,一個甩尾一橫。
裴家馬車被截停。
姜稚衣這一路乘得搖搖晃晃,頭都發暈,揉着額角被驚蟄攙下馬車,上前走到裴家馬車邊上:“裴公子跑什麼?”
車內人似是躊躇了下,掀袍走了下來,頷首作揖道:“不知郡主在後,裴某失禮,郡主有何要事?”
姜稚衣看了眼他泛紅的耳廓。這一害羞便上臉的人,還是放棄撒謊吧。
姜稚衣尷尬地輕咳一聲,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走到無人處,而後問:“我問你,前些天,你可是去了太清觀?”
裴子宋垂着眼搖頭:“不曾!”
那就是了。姜稚衣恨恨嘆了口氣,怎麼張道長還未上鉤,裴子宋卻咬餌了。
“我與你說,我那日所言都是騙道祖的。”
裴子宋驀地擡起眼來。
姜稚衣繼續解釋:“我與道祖說反話,道祖可惜這段姻緣,便會更加努力將我與沈少將軍綁在一起,你可明白?”
裴子宋愣愣看着她:“竟有這等道術?”
“可不是,我那嫁衣都快做完了,絕沒有要與沈少將軍退親的意思。”
裴子宋遲疑之下耳根一路紅到底:“是裴某誤會了,裴某慚愧!”
“不怪你,這不趕巧了嗎?”姜稚衣襬擺手,“所以你千萬別想不開離京,你母親身體不好,你這離了京,豈不顧不上家了?”
裴子宋緩過一陣臉熱,搖頭:“郡主也誤會了,我的確因此未曾向郡主作別,但並不是因此離京,那日去道觀,我便是去擇定赴任期日的。”
“你這是——”
裴子宋正色起來:“在書院時我曾同郡主說,爲國爲民,大有人在,不缺我一個,母親卻只有我這麼一個兒子,爲社稷拋棄至親,實非我願……可這次親歷旱情,又經杏陽一戰,我心有所感,只覺當日之言太過輕忽,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際,母親不願我爲她守着小家,我也決心爲天下千家萬戶儘自己一份力。着急出發,是因我赴任之地正是杏陽,戰火後的杏陽亟待重建,我想盡快協助曹司馬——哦,眼下是曹刺史了,一起重建杏陽。”
裴子宋說這番話時,眼底光芒閃動,彷彿在嚮往一座生機勃勃,繁榮昌盛的州城。
“原是如此……”姜稚衣長出一口氣,笑道,“那太好了!杏陽有你與曹刺史,定會很快重現生機。”“郡主與沈少將軍日後來往於河西與長安,經過杏陽也可進城落腳,我招待你們。”
“一定。”姜稚衣一看頭頂的日頭,“倒是我耽誤你赴任了,你這便快快啓程吧!”
裴子宋看着面前的人,鄭重長揖到底:“子宋此番決定,亦是受教於當初在杏陽的郡主,有幸與郡主並肩作戰過一程,願郡主往後平安順遂,喜樂無憂,與沈少將軍幸福美滿。”
姜稚衣回禮道:“也願裴公子前程似錦,有志竟成。”
裴子宋再次長揖,隨即退後轉身,掀袍走上馬車。
姜稚衣在原地目送他離去,彷彿看到很多年後的國之棟樑朝之股肱,在這興武十二年八月的秋日踏上了他仕途的第一步。
欣慰地望着馬車駛遠,姜稚衣轉頭看向驚蟄:“好了,回去吧,方纔說起嫁衣,差點忘了阿策哥哥讓我好好盯着的,這便催上一催去!”
*
入了秋,天氣日漸轉涼,這十年難遇,給大燁帶來深重災難的熱夏終於偃旗息鼓。
永恩侯的咳疾好轉許多,不必臥病在榻,已可下地行走。
姜稚衣放寬了心,看李答風得了空閒,便讓他也不用再成日守在府上,大可去外頭轉轉,譬如去“風徐來”喝喝小酒。
臨近中秋的午後,姜稚衣獨自在瑤光閣曬着太陽逗虎虎,忽見驚蟄匆匆進來:“郡主,奴婢剛剛收到一個好消息,張道長當真雲遊歸來了!”
姜稚衣立馬放下手中的逗貓棒,直起身來:“可叫我逮着了,咱們這便去太清觀。”
驚蟄虛虛攔下人:“郡主稍安,如今張道長跑得了道士跑不了觀了,您還是先看看另一個好消息。”
“看看?”姜稚衣疑惑眨了眨眼。
驚蟄擡手,朝後輕輕擊了兩下掌。
一名嬤嬤捧着一隻沉甸甸的衣匣走上前來,滿面喜色:“恭喜郡主,您的嫁衣做好了!”
姜稚衣歡歡喜喜快步上前,看着嬤嬤懷裡的紫檀木衣匣,卻像近鄉情怯一般,有些不敢打開,默了默輕輕伸出手,小心翼翼撫摸過匣蓋印刻的囍字。
耳邊忽而響起臨別那夜元策的聲音——好好在長安,等我來娶你。
“做了半年多的嫁衣,郡主快些打開瞧瞧吧!”驚蟄與嬤嬤笑着看她。
姜稚衣點點頭,剛一摸到匣扣,忽聽見一道急匆匆的腳步聲。
擡眼一看,寶嘉被婢女領着氣喘吁吁走了進來。
“阿姊怎的忽然來了?”姜稚衣注意力全在嫁衣,未注意寶嘉異樣的臉色,問罷不等她答,笑着指指面前的衣匣,“阿姊來得正好,快來瞧瞧我的嫁衣,我也還沒看過,與你一道看第一眼!”
寶嘉腳步一滯,本就蒼白的臉跟着一僵。
“怎的了?”姜稚衣愣愣看着寶嘉面上從未見過的嚴肅神色。
“稚衣,老四帶消息到公主府,託我告訴你——”
姜稚衣笑意瞬間全收:“怎麼了,宮裡出什麼事了?”
“西邏向大燁上書請求聯姻,求娶的人——”寶嘉艱難地吞嚥了下,“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