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 明月如鉤,蟲鳴啁啾,露天庭院裡綠樹成蔭, 夏花爛漫。
燭火熒熒的涼亭下,元策和姜稚衣對坐在石桌兩頭, 沉默半晌, 目露試探之意:“這就是你說的……風雨同舟, 生死與共?”
姜稚衣肩膀端平,雙手交疊於身前,姿態端莊地頷了頷首:“怎麼, 這麼快就後悔了嗎?”
元策垂下眼去,觀着面前與硝煙過後的戰場並無二致的場面,仔細看過這一桌子焦黑如炭的肉、焦黑如土的魚、焦黑如泥的菜、漂浮有焦黑如沙的不明顆粒的湯,知道的, 知道這是在吃臨別飯,不知道的, 還以爲是斷頭飯……
元策緩緩擡起頭來:“或許大可不吹?”
姜稚衣垂下頭去,盯着地面:“這是我這雙腳,有生以來第一次踏進庖廚之地。”
元策順着她的目光看向她腳上那雙新換的珍珠翹頭履,點了點頭。原先那雙白着進去,黑着出來,想是已經不能穿了。
“也是我這雙手,第一次不畏硝煙,上刀山, 下火海,入油鍋。”
元策看向她攤開的那雙指如蔥根、蔻丹豔豔的手, 又點了一下頭。沒數錯的話,這雙手方纔洗了七遍才恢復如初。
姜稚衣一雙水盈盈的眼委屈巴巴:“我這般赴湯蹈火,全是爲了你。”
元策點下第三次頭:“我很感動。”
姜稚衣執起筷子,夾起一塊被榨乾油水,瘦如柴的肉:“那既然要風雨同舟,生死與共,不如我們一起……”
元策不重口腹之慾,漂泊在野的日子裡果腹即是滿足,但日子再苦也不過沒工夫打獵,摘野果充飢,還不至於吃這樣的……
元策額角青筋一跳,默了默,遲疑着撩袖執起了筷子:“……好。”
一人一塊肉夾到嘴邊,姜稚衣和元策握着筷子緊盯着彼此,醞釀着深深提起一口氣,躊躇片刻——
“算了,你說的對,”姜稚衣盯着這足可摧毀人意志的肉乾擱下筷子,“這風雨,不吹也罷,心意到了就行。”
元策松下的那口氣慢慢沉入丹田:“到了,都在你阿策哥哥心裡了。”
姜稚衣點點頭,擡起手,啪啪清亮地擊了兩下掌。
一行婢女流水般魚貫而入,撤下一桌子的黑不溜秋,換了五顏六色的菜式上來,當先將一碗釀皮子擺到了元策面前。
晶瑩黃亮、柔韌滑溜的皮子淋上紅彤彤、油而不膩的湯汁,搭配上入味的麪筋,綠油油的胡瓜絲兒。
姜稚衣伸手一指:“這是我照廚房所說,一分一毫配料都不差,親手調的醬汁,拌的皮子,這個絕對可以入口。”
元策低下頭微微一愣:“爲何是釀皮子?”
“你不是喜歡吃這個嗎?”姜稚衣歪了歪頭看他。
元策才記起四月裡外出辦差,回程爲給她一個驚喜,隨口在信裡謊稱自己被金城的釀皮子絆住了腳步。
但其實釀皮子這等廉價的食物河西到處都有,那不過是那夜趕路之前,他隨意吃下墊肚子的東西。
真要論起來,這世間食物於他而言,只有能頂餓的和不太能頂餓的,實在談不上有什麼喜歡的,不過——
元策眨了眨眼,執筷夾起碗裡的皮子:“從今夜開始,是了。”
夜風輕吹,涼亭燭火搖晃,兩人用了一頓久到地老天荒的晚膳,結束後,姜稚衣先一步起身去沐浴,說去去一身煙火氣。
遠處燈火闌珊之地,等了許久的李答風嘆着氣走上前來:“再不吃完,我都要來替你們吃了。”
元策斜眼瞟他:“哪兒有你的口福?”
李答風早就來了,元策也早就看見了,不過李答風既然並未上前,想必不是急事,難得這人懂得體恤即將分離的有情人,元策也便沒管他。
“方子送出去了,這肺症可重可輕,我已與我手下學徒詳細交代好,讓他明日隨郡主一道回京。”李答風在石凳坐下。
“知道了,這事用你特意跑一趟與我說?”
“順道過來看看沈少將軍失意是什麼模樣。”
“我有何意可失?”元策指了指面前吃得精光的碗,“我有我未婚妻親手做的釀皮子吃,你有嗎?”
“釀皮子多食倒是無妨,不過二位若有意白頭偕老,建議還請勿食方纔那等焦物。”
“是嗎?我以爲人家的嘴會施仙法,一句‘阿策哥哥’,你命都能給她。”
元策眯起眼催促:“到底做什麼來的?”
李答風從寬袖中取出一隻匣子:“郡主既然剛好要回京——有樣東西,勞煩少將軍託郡主替我帶去京城。”
元策哼笑一聲:“帶去京城哪裡?”
“我未婚妻單純,不懂你們人心複雜。”
李答風搖了搖頭,帶着有求於人的嘆息一字一頓道:“公主府。”
“哪位公主?”
“寶嘉公主。”
元策收下匣子:“怎麼忽然想起送禮?”
“七月是她生辰,正月裡跟我討要的。”
元策若有所思點了點頭,見李答風起身準備離開,叫住了他:“人家四個月前說的話,你這會兒還記着?”
李答風回過頭來:“少將軍有何異議?”
元策站起身來,雙手負背,往前走了兩步,背對着他清清嗓子:“我是想問,你們相隔千里,天長日久,如何不淡卻情意,分離前有什麼妙法……”
李答風輕笑一聲:“我看你這頭應當淡不了,郡主不需要什麼妙法。”
那需要的是誰還不懂嗎?元策回頭睨他。
“這妙法給你,你恐怕捨不得用。”李答風搖了搖頭。
“何出此言?”
李答風語重心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人有百感,當數身體髮膚的痛感最爲深刻,難以忘卻。”
*
姜稚衣在浴房來來回回沐浴了好幾遍,才洗去今日在庖廚沾染的一身煙火氣。
今日傍晚問驚蟄她們,她即將與元策分隔兩地,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他在日理萬機的光景裡多記着她一些,她們說常言道,要想抓住男子的心,便先抓住男子的胃,於是她便決定給他留下一頓難忘的味道。
早知道反正都吃不了,還不如不做這傻事呢……
姜稚衣哀嘆着從浴房出來,一眼看見榻上躺了個人——
元策沐浴過,換了一身單薄的燕居服,正在榻外側枕着手臂閉目養神。
身側伺候的婢女知今夜兩位主子必要獨處,連忙輕手輕腳退了下去,闔上了臥房的門。
姜稚衣也放輕了腳步走上前去,到了榻邊,低頭打量着榻上人,見他安安靜靜的,好像睡着了,小心避開他爬上去。
剛要一腳跨過他人,忽而一個天地顛倒,人被翻了個面,倒進綿軟的被褥裡。
後背烏髮鋪落滿枕,身前雪白的寢裙凌亂堆疊,元策人在她上,手臂支撐於她身側,目光清明,似是守株待兔已久。
“你沒睡……”姜稚衣擡起眼話說一半,便被滾燙的吻堵住了話音。
脣瓣被濡溼,熟悉的味道攻城略池而來,姜稚衣張口想把話說完,卻又發現此刻什麼話都不必說,閉上眼,擡高手臂緊緊摟住了他的脖頸。
薄袖下滑,露出一對白得刺眼的皓腕。元策低頭看着她,輾轉深入,啃齧吞噬,又拿出了吃人的架勢。
可是這一次,姜稚衣卻覺滿腔裝不下的不捨正需發泄,反壓低他的脖頸,生澀地回吻起他。
兩人鼻尖撞着鼻尖,脣齒撞着脣齒。溽熱蔓延,汗透衣衫,喘息一高一低交替,彼此糾纏的涔涔水聲羞恥入耳。
姜稚衣漸漸感覺到自己四肢百骸的氣力一點點流失,圈着他的手也滑落下來。
元策一手將她一對玉臂掛回自己的脖頸,一手下挪,摸索到一根細帶,輕輕一抽。
燥熱涌動之時脣忽而被鬆開,隨之而來的是身前一涼。
姜稚衣驀然睜眼,低頭看去,見寢裙散開,腦袋裡轟然一聲大響,飛快抱臂遮擋,驚地瞪大了眼。
元策低着頭,盯着半露在鵝黃心衣外的雪色起伏,眼看那山巒在她急急的呼吸間噴薄欲出,目光一凝。
姜稚衣看着他視線落處,看着他暗潮洶涌的眼色,臉頰燙得快燒起來,腦海裡一瞬間閃過今日那一幕幕圖冊:“你、你做什麼……你不會是要……”
元策擡起眼,嗓音沙響:“那是洞房花燭夜才做的事。”
“那、那你要——”
“你把手拿開,我告訴你。”
姜稚衣昏昏怔怔地,猶疑着鬆開了手。
元策垂眼看了她一會兒,彎下脖頸,低頭吮住了那雪色起伏之上薄薄的肌膚。
眼前彷彿炸開一道白光,姜稚衣渾身一顫。
感覺到他在一點點用力,細密如針扎的刺痛傳來,鑽心的痛和着鑽心的麻癢,心神搖盪間,姜稚衣嘴裡溢出破碎的輕吟,五指牢牢攥緊了被褥,直攥得指骨泛白,元策才鬆開她,擡起頭來。
一陣眼冒金星的頭暈目眩裡,姜稚衣輕喘着氣,對上他望來的眼。
“……痛不痛?”元策輕聲問。
姜稚衣眼角淚水泛溢:“痛——”
“那就好好記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