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定, 屋內燭火陡地一跳,元策目光一凝,低頭看着懷裡的人:“爲什麼這麼問?”
“就是覺得……”姜稚衣攥着他腰後的革帶, 緊張得脣齒打戰,“好像還沒完……”
她不是夢見鍾家人的詛咒才覺得事情尚未了結, 而正是覺得事情尚未了結才做了如此不祥的夢。
方纔半夢半醒時, 姜稚衣隱約想到一件奇怪的事:鍾家人失蹤和元策離京在同一日, 她猜到其中原委,皇伯伯一定也猜到了,可皇伯伯爲何會默許元策濫用私刑呢?
哪怕猜到康樂伯犯下了通敵重罪, 元策此舉亦是在挑戰天威。
皇伯伯未曾降罪,是不是因爲這件事還沒結束,康樂伯背後還有人,所以當下更重要的不是追究元策,而是借元策的手敲打這個人?
“……康樂伯是不是也是受人指使, 真正想害你兄長的,可是另有其人?”
元策靜靜與姜稚衣對視着, 沒有說話。
“你對付鍾家自有餘力,可如果鍾家背後還有更大的人物……你是不是會有危險?”
姜稚衣一句句急聲催促着,元策沉默半晌,反問:“夢見我怎麼了,嚇成這樣?”
回想起夢裡密密匝匝的箭雨穿透他胸膛的畫面,後怕如潮水一陣陣泛溢,堵得嗓子眼發麻,姜稚衣乾燥的嘴脣上下磕碰了好幾次都沒能說出口。
元策擰着眉, 撫了撫她發涼的額頭,想起身去給她斟盞熱茶, 被她使勁抱住腰不讓動。
“我夢見、夢見你打仗,好多箭……”姜稚衣緩了長長一口氣,用零碎的字詞東拼西湊地描述着夢裡的場景。
元策仔細聽着,等她說完,一愣過後反笑:“見過打仗嗎?就瞎夢。”
“輕箭至多破甲,重箭纔可穿膛,這等規格的重弓重箭,一支軍隊也就屈指可數的弓箭手可操縱,哪裡來你說的箭雨?”
姜稚衣癟了癟嘴:“萬一就是有呢?”
“那也不會像你這無稽之夢,我身下有戰馬,手裡有武器,當我面射來的箭怎麼傷得到我?”元策輕笑一聲,“除非我繳械投降,原地不動,才捱得上你夢裡的萬箭穿心,知道了嗎?”
“呸呸……說什麼不吉利的!”姜稚衣一把捂住他嘴,“沒有什麼除非,大燁的戰神怎麼可能繳械投降!”
元策將她的手拿下來握在掌心:“那還擔心什麼?”
姜稚衣嘴裡唸叨着“好吧”,晃了晃腦袋揮散那些不祥的畫面,小心摸了摸他完好的胸膛,將臉貼了上去。
因這一場噩夢,姜稚衣翌日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被婢女伺候着用過早膳,還在回想昨夜的事發呆,忽然嗅到一股燎火的味道。
“這飄進來的什麼味兒?”姜稚衣擱下筷子,皺起鼻子問兩名婢女。
姜稚衣這挑剔的鼻子一向比旁人靈通,驚蟄和穀雨還未嗅見什麼,疑惑地推開支摘窗望出去。
這一看,竟見庭院天井下放了一隻燃燒的火盆,三七一手拎一長串黃白之物,一手拎一根捆着白紙穗的柳杆,預備大幹一場似的盤腿坐了下來。
驚蟄和穀雨咋舌半天才問出話:“這、這是做什麼?”
三七擡頭望來,見姜稚衣歪着腦袋不解地站在窗邊,連忙起身行禮:“少夫人,這是少將軍今早去軍營前的吩咐。”
“吩咐你在我院子裡——”姜稚衣一指火盆,“燒紙錢?”
“是,少夫人放心,這麼多錢還堵不住鍾家人的嘴?”三七說着拆開紙錢,抖巴抖巴撒進火盆裡,拿柳杆撇散,嘴裡唸唸有詞,“冤有頭債有主,要找就來找我們少將軍,去我們少夫人夢裡放肆,算什麼英雄好漢?”
三七燒着燒着一擡頭,看見姜稚衣滿眼的荒唐,心道的確荒唐,少將軍今早提議的時候,他也荒唐了好一陣呢。
細數少將軍殺過的人,沒有十萬也有九萬九,從無鬼神敢入少將軍的夢,少將軍也從不敬鬼神,何曾祭奠過自己劍下的亡魂,更別提給仇人燒紙錢了。
“以爲少將軍把你們拎去餵了豺狼,一個個屍骨無存,便找不到你們算賬了是吧?今日好好給你們燒紙錢,若膽敢再來招惹我們少夫人,小心少將軍把那幾只吞了你們屍骨的豺狼找出來,剖腹取骨再宰你們一遍!”
屋裡一主兩僕吹着四月裡的暖風一個激靈,緩緩對視一眼。
不知是錢堵住了鍾家人的嘴,還是剖腹取骨的威脅堵住了鍾家人的嘴,這日過後,姜稚衣當真沒再夢見過那些惡鬼。
只是這鬼神本是人的心事於夢境中的投射,安神湯驅散得了噩夢,卻驅散不了姜稚衣的心事重重。
那夜她問元策,他的仇是不是還沒報完,他避而未答,或許是不想再騙她,可他的不答其實也已經是答案了。
姜稚衣反覆思量着,有誰可以讓皇伯伯明知他犯下通敵重罪,卻也無法輕易撼動他,與之正面撕破臉開戰?
放眼大燁,這樣的人只有一個——河東節度使,範德年。
回想起正月裡,她跟隨元策離京那日,範德年與元策說的話:“可惜我要往東,沈小將軍要往西,往後一路註定背道而馳啊……”
當她還無憂無慮做着話本里的依依,那時的元策是不是已經在想該如何手刃範德年了。
可要手刃範德年,絕不像扳倒鍾家那般用些計謀手段便可,此仇要報,便是整個河西與河東爲敵,結局一定是在戰場。
姜稚衣心裡裝着這些事,這日過後,時常去玄策大營給元策送午膳,用過午膳便留下來看他訓練新兵,待到夜裡與他一同回府。
四月下旬的一日,裴雪青聽聞她如今日日出入軍營,問可否帶她也去一趟。
沈元策忌日在五月,裴雪青打算過了他的忌日再回京,這些日子走了許多沈元策行軍打仗到過的地方,只剩玄策大營,因是軍營重地,擔心不便叨擾。
姜稚衣得元策點頭之後便帶着裴雪青一道去了軍營。
黃昏時分,姜稚衣與裴雪青站在演武場的高臺,看底下新兵操練着攻防戰。
士兵們按袖章顏色分爲兩個陣營,在那座用以模擬作戰的城樓上下展開對戰,滿場煙塵滾滾,戰車疾馳衝鋒其間,廝殺聲、號角聲地動山搖,站在這閱兵的高臺上都能感覺到腳下陣陣顛簸抖震,真切得猶如親歷戰場。
姜稚衣一連來了十幾日,第一次看到攻守城戰,和裴雪青一樣震撼得睜大了眼,連飛沙走石撲面都忘了去撣。
眼看守城一方士兵數量遠遠少於攻城一方,姜稚衣奇怪地問一旁元策:“以少對多,這是不是有失公允?”
元策負手觀望着戰局,一面答她:“守城一方佔據地理優勢,實際作戰時,在攻城器械不突出的情形下,攻城方的兵力本就常常數倍於守城一方。”
“那若是攻城器械很厲害呢,守城方人又少,該怎麼辦?”
“保住士氣是決勝關鍵。”
姜稚衣恍然點頭,眼看攻城一方士兵登着雲梯爬上城樓,守城一方士兵眼疾手快往下傾倒鐵桶裡的黃水,被黃水濺到的士兵便被穆新鴻判定已無戰力,又問:“那鐵桶裡裝的黃水是什麼?”
“只是普通的水。”
“我知道這是普通的水,”士兵們訓練所穿鎧甲所佩武器皆是真刀真槍,但類似投石這等殺傷力大的器物是用輕巧軟物替代,想必這黃水也是同樣的道理,“我是問,在戰場上那是什麼水?”
“燒熱的金汁。”
“金汁又是什麼?”
元策偏頭覷她一眼:“你不會想知道的。”
姜稚衣撇撇嘴:“賣什麼關子,說給我聽聽嘛!”
“稚衣妹妹,金汁應當是——”一旁裴雪青聽着二人對話,附到姜稚衣耳邊悄聲說了兩個字。
姜稚衣臉色一變,再次望向城樓之上潑下的一桶桶黃水,胃腹一陣翻騰,拿帕子掩着嘴乾嘔了一下。
元策失笑,擡手去拍撫她背脊:“說了你不會想知道。”
“本郡主今日的閱兵就、就到這裡了,我去你帳子裡歇會兒。”姜稚衣朝元策揮揮手作別,捂着胃腹轉身往高臺下走去。
元策看了眼姜稚衣的背影,剛要轉頭拜託裴雪青,裴雪青已經擡腳往下走去:“我去顧着些稚衣妹妹。”
元策朝裴雪青點了下頭:“有勞。”
*
營帳裡,姜稚衣連喝兩盞清口的熱茶才壓下那陣嘔意,坐在元策的臥榻上緩了會兒勁,回想起方纔裴雪青口中那句“糞水”,百思不解地問:“爲何還要將金汁燒熱拿來退敵,這是冷是熱都挺噁心人的吧……”
裴雪青坐在她對面搖了搖頭:“燒熱的金汁並非靠噁心擊退敵軍,而是殺傷力極大的武器,不單會燙傷人,還會感染人身上的傷口,攻城的士兵被金汁澆過很快就失去戰鬥力了。”
“原來是這樣……”
“我也是從前聽沈元策說的,打仗的門道有許多,因爲這個特別我便記住了。”
姜稚衣點點頭,這麼一想,倒不覺噁心,只覺這你死我活的拼殺當真殘忍至極。
不知她阿爹當年守城時是不是也曾經歷過這些。
見姜稚衣忽然發起呆來,裴雪青問道:“你近來怎麼想起日日來軍營?”
姜稚衣手捧熱茶,長睫低垂着眨了眨眼:“就是看看他每天都在做些什麼,待在深牆大院裡什麼也不知道……”
什麼也不知道,只會一日一日心裡發慌,明明河東與河西相距兩千裡,一時半會兒也不太可能開戰,可就是覺得不安,總會時不時想起那夜的夢。
就怕像當年一樣,她在家裡渾然不知高高興興的,突然有人跑來告訴她阿爹阿孃的噩耗。
裴雪青打量着她的神情:“看你好像有心事,你若有什麼開解不了的,不妨與我說說。”
姜稚衣擡眼看向裴雪青。元策沒與裴雪青說的事,她自然也不能說。
帳外天色漸暗,帳子裡點起燈燭,姜稚衣擱下熱茶,抱膝坐在榻上:“雪青阿姊,你說,大家怎麼都有非做不可的事?”
裴雪青不解:“什麼非做不可的事?”
“譬如我阿爹要擁護皇伯伯上位,我阿孃要追隨我阿爹,還有——”姜稚衣想了想,“沈元策與你提過我,想必也同你說過,有一回他曾嘲笑我,說四殿下向皇伯伯拒絕了與我的婚事?”
裴雪青回想了下,點頭:“有這麼回事。”
“其實小的時候,我與四殿下的確交情甚篤,長輩們也戲說等我們長大之後要給我們指婚,當時我也不懂情情愛愛的,只因與四殿下玩得好,便覺得說不定將來真的會嫁給他。”
“後來我家中出了變故,搬進侯府,和那些皇子公主來往便少了許多,不過在我最難過的那幾年,四殿下若得機會出宮,還是會來侯府看看我,偶爾給我送些自己做的小玩意兒……只是忘了從哪一年起,他便不怎麼與我走動了。”
裴雪青蹙眉:“這是爲何?”
姜稚衣笑了笑,慢慢地說:“一開始我也不明白,後來才知道,原先和氣的端王府早就不復存在了,皇宮裡明爭暗鬥,是吃人的地方,大家都變了,四殿下作爲庶出的皇子生存不易,平日常受欺負打壓,他母親孃家沒有權勢,也無力立足深宮。他若要給自己和母親掙一個前程,便該娶一個對他有助益的妻子,而我——這個他小時候的玩伴,父母雙亡,空有一身虛無的榮銜和皇伯伯隨時可以收回的寵愛,對他來說絕非良配。”
裴雪青怔怔看着姜稚衣,半晌沒說上話來。
姜稚衣抿了抿脣,又笑:“可是就像我阿爹選擇社稷沒有錯,我阿孃選擇我阿爹也沒有錯,四殿下要掙前程,在我與前程之間二者選其一,並未貪心多得,其實也沒有錯。只是他們都有非做不可的事,我雖然在他們心中佔有一席之地,可在他們非做不可的事面前,好像就沒有那麼重要了……”
裴雪青搖了搖頭:“你別這樣想,選擇雖兩難,但總會有人覺得,你纔是這世上最重要的事。”
姜稚衣擡頭望着頭頂的這座營帳:“會嗎?”
裴雪青看着她視線落處,隱隱猜到她的心事:“你擔心在沈少將軍這裡重蹈覆轍,還在猶豫與他的親事?”
姜稚衣一動不動地坐着,沉默片刻,點下頭去。
至親血仇,若換作是她也不可能放下,她都不需要問,便知那是元策非做不可的事。
可他的對手是連朝廷、連皇室都畏懼的河東,這件非做不可的事無異於行走刀尖,命懸一線。
姜稚衣雙手抱膝,下巴抵着膝蓋,出神地道:“我只是在想,他先前與我求親,是因爲娶我與他非做不可的事在同一個方向,可如果有一天,他非做不可的事和娶我南轅北轍,又或者……他可能要爲他非做不可的事付出性命的代價,那我怎麼辦?”
“我是不是……又是被拋下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