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人態度不疾不徐,語氣從容平靜,考慮得也真情實意。
以至於姜稚衣有一瞬間懷疑自己是不是以最大的惡意過分揣測了他的臉皮,冷靜着又在腦子裡將方纔的話重新拼湊了一遍。
本郡主看上了你……
我?這個臣恐怕給不了郡主。
……她就該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他厚如城牆,大可跑馬的臉皮!
“我……”姜稚衣顫抖着指向一旁,“我看上的是你的劍!你的劍!”
身後再次響起一陣窸窣響動,元策披起外衣,縛上革帶,慢條斯理扣着護腕走上前來:“郡主剛纔不還嫌這劍臭?”
“可以說,”元策走到桌案前,拎開了姜稚衣帶來的那把玫瑰椅,“但臣也可以不把劍給郡主。”
嘴上一口一個“臣”的,這是做臣子的態度嗎?
姜稚衣抿起脣忍了忍,回頭又看了一眼那把劍。
烏木劍架上,寶劍正封於鞘中,劍鞘寒芒閃爍,青銀兩色交相輝映流轉,鞘身虎紋浮雕琢磨精細,劍首嵌上等純色戈壁黑玉——瞧着的確是破銅爛鐵裡比較像樣的了。
臉也丟了,氣也受了,這把劍她今天還就非要拿下不可了。
元策在自己那把座椅坐下,端起那碗送給姜稚衣的茶水,不鹹不淡望着她,像在等着她灰溜溜甩袖走人。
姜稚衣冷着臉回看着他,眼睛與他對視着,手背去身後,朝驚蟄打了個手勢。
驚蟄一驚過後慌忙鎮定下來,悄悄取出袖子裡的物件,塞進她手心。
然後便見姜稚衣伸出了三根手指。
兩根。
一根。
驚蟄猛一回頭推開了劍鞘。
姜稚衣一個背身,手起辮落一割。
姜稚衣瞧着手中斷成兩截的髮辮長舒一口氣,在背後人看不見的角度將殘辮塞給驚蟄,輕輕甩了甩手,若無其事地回過身來:“現在,本郡主連你的劍也看不上了。”
說罷點了下頭示意告辭,撂下帽紗,轉身款款走出了大帳。
“……”
元策捏着茶碗,看了眼那把尚未歸鞘的劍,視線慢慢下移,對着半空中悠悠飄落的兩根髮絲緩緩眨了眨眼。
*
“郡主方纔是沒瞧見,沈少將軍都被您給鎮住了!”回到城中,永恩侯府門前,驚蟄扶姜稚衣下了馬車。
姜稚衣脣角一彎,坐上府裡的步輿,捧着手爐懶懶往後一倚:“倒是走快了些,該留下來好好欣賞欣賞纔是。”
見姜稚衣難得開了笑顏,驚蟄一路與她說笑着進去。途經惠風院,前路忽然拐出一道蔫頭耷腦的身影。
方宗鳴似是剛從鍾氏那兒出來,兩手攏着大氅,愁容滿面晃晃悠悠往外走着,望見姜稚衣的步輿,兩隻腳打架似的一絆,本就像糠咽菜一般的臉色更灰撲撲了些,全然沒了昨日像看囊中物一樣看她的得意姿態。
姜稚衣人在步輿高他一頭,居高臨下冷冷瞟去一眼,便像將他嚇着了。
方宗鳴目光閃爍着左右四顧了下,連聲招呼都沒打,落荒而逃般拐進了一旁的小路。
步輿繼續朝前走着,等過了惠風院,驚蟄小聲道:“郡主,看大公子從夫人院裡出來這模樣,他們恐怕猜到是您拿的香囊了。”
姜稚衣扯了扯嘴角:“就那點出息,猜到便猜到吧。”
驚蟄跟着笑起來:“如今偏方已經破解,證據又握在您手中,您寫給侯爺的信也已送出,大公子看見您可不得像耗子見着貓?這下睡不着吃不好的該輪着他們了,郡主只管想想今日晚膳用
什麼就好。”
“那鬼軍營沒把人凍死,晚上就吃羊湯暖鍋吧,備些魚鮮,配上凝露漿,”姜稚衣輕敲着指尖想了想,“對了,去把長興坊新開那家酒樓掌勺的請來,聽說那兒的菜色皇伯伯也讚賞有加。”
“可要再請些樂工舞姬添點兒意趣?”
“甚好,”姜稚衣興致頗高地一揮袖,“都張羅上。”
*
姜稚衣這邊過上太平日子的時候,惠風院那頭卻好似遭了黴運。
接連幾日,府中下人經過院外皆是輕手輕腳不敢停留,生怕觸着夫人的黴頭。
聽聞大公子感染風寒病倒了,醫士請了一撥又一撥,連宮中太醫也來瞧過,湯藥流水般送進去,大公子卻始終高燒不退,不見起色。
夫人日日垂淚,嘆她兒打孃胎出來便帶了弱症,註定是短壽的命,也不知自己前世造了什麼孽,老天要這樣懲戒她,懲戒他們方家。
整座永恩侯府都沉浸在悲慼之中,彷彿明日便要支喪幡、掛白綢,唯獨西面瑤光閣與世隔絕般夜夜笙歌,從樂工舞姬到戲曲班子,走了一撥又來一撥,熱鬧得別開生面。
“奴婢聽外院那些下人嚼舌根子,說夫人這些天氣得夠嗆,念着大公子都這般了,您不去探望便罷,竟還讓人拼命吹拉彈唱,生怕大公子走得不夠快似的……”
——這日午後,驚蟄與姜稚衣說起府上的事。
姜稚衣閒閒臥在暖閣美人榻上,輕撫着懷裡的狸奴:“舅母都這麼生氣了,怎還不來尋我說理?”
“他們哪兒敢呀?”驚蟄一笑過後又斂起神色,“奴婢瞧大公子哪裡是感染了風寒,分明是發現事情敗露了,做賊心虛嚇丟了魂,喝湯藥管什麼用,夫人既然如此迷信巫蠱邪術,不如請個大巫來叫魂的好!便真是捱不過去,也是他們自食惡果!”
不知哪個字鑽進了耳朵,姜稚衣沒了關心別人的閒心,坐直了身子問:“與你說着都餓了,讓穀雨去買點畢羅果子,怎麼這麼久還沒回來?”
*
長興坊街頭,穀雨兩隻手各提了個食盒,轉身要往左走,面前那瞎了一隻眼的老道士便跟着往左一跨,等她改往右走,那老道士又往右一擋,愣是攔着不讓她上馬車。
“老先生,我與你說了,我不算命,也不卜卦,您再不讓道我可要喊人了!”穀雨生氣地罵。
“小姑娘,”老道士一手擎着卦幡,一手捋着長鬚,“貧道不收你的銀錢,不過見你印堂發黑,恐你不日將有災殃,好心提醒提醒你罷了!”
“你這會兒再攔着我,我才真要有災殃了!”穀雨望了眼天色,更着急了,快步繞開了人就往馬車走。
“小姑娘,貧道是看你家中有人得三清道祖庇佑,渡過一劫,卻未曾親自去道祖神像前敬香還願,怕要遭天譴反噬啊!”那老道在後頭扯着嗓子喊。
“哪裡來的江湖騙子,我家中只剩我一口人,可不怕你來譴!”穀雨回頭瞪他一眼,剛要掀簾上馬車,忽然一頓。
“當真只你一口人?姑娘要不再好好想想……”
“糟了……”穀雨想起什麼,急急跳上馬車,吩咐馬伕,“快,快回府去!”
*
天剛矇矇亮,寒霧還未完全散去,轆轆行駛的馬車內,姜稚衣正在小榻上補眠。
昨日穀雨從街上回來,傳回一江湖老道的話,姜稚衣才記起偏方破解之後,自己確實沒去太清觀添過香油錢,說來是有些不把三清道祖放在眼裡。
不過這就要天譴是不是也太嚴苛了些?
想着便也沒了縱情歌舞的心思,昨晚上閒着,姜稚衣又拿
出那本《依依傳》,忍受着話本里那個“沈元策”的荼毒,仔細看了看女主人公在道觀問過卦後都做了些什麼。
看完決定效仿一下,起早去趟太清觀,將這道禮給全了。
只是近來天天睡到日上三竿,乍一早起還有些不習慣,一上馬車便睡了過去。
見小榻上的人眉心緊皺,額頭汗溼,不知做了什麼夢,驚蟄攪了張帕子靠近過去。
還沒擦着額頭,姜稚衣突然猛地睜開眼來:“……阿策哥哥!”
驚蟄嚇了一跳,想問姜稚衣是不是魘着了,還沒開口先一愣——
“???”
什、什麼哥哥?
姜稚衣急促喘息了幾聲,望着馬車頂愣愣眨了眨眼,驀地坐了起來。
“郡主?”
“我這是在哪兒……”姜稚衣滿眼怔忪地看了看四周。
“去太清觀的路上,郡主,您是夢見……沈少將軍了嗎?”
姜稚衣的臉色從迷茫慢慢轉爲震驚,不可思議,難以接受:“……我剛喊什麼了?”
“您喊了阿策……”
姜稚衣一個激靈豎掌打住她,深吸一口氣,僵着手指了指茶盞。
驚蟄連忙遞上茶水。
姜稚衣接過來就開始漱口。
呸,呸呸!
都怪那《依依傳》的女主人公身世遭遇跟她這麼像,男主人公又是拿沈元策當的模子,她翻來覆去看了太多遍,竟像被洗腦一般入了戲,方纔居然夢見自己成了話本里那個滿腦子只有情郎、張口閉口“阿策哥哥”、肉麻話連篇的依依。
夢裡的她苦等三年,終於等到情郎從邊關回來,卻發現他與她相見不相識,彷彿全然忘了她……
姜稚衣擡起手,驚愕地摸了摸溼潤的眼角。
夢裡被拋棄的傷心絕望未免太真實了些,就連場景都與那日在茶樓看沈元策凱旋一模一樣。
這麼一回想,恍惚間竟有些分不清,究竟哪些是現實,哪些是夢境……
姜稚衣晃了晃暈沉沉的腦袋,打住了回想,問驚蟄:“昨日我看完後,你將那話本放去了何處?”
“奴婢想這話本容易生事,輕易還是不拿出來的好,給您鎖進了書匣。”
“回去立馬把它燒了,燒成灰,燒得一乾二淨最好!”
“奴婢記着了。”
姜稚衣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感覺這夢做得頭重腳輕的,靠着腰枕緩了會兒神,問:“到哪兒了?”
“離太清觀還有一段路呢……”
話音未落,驚起一聲淒厲馬嘶,馬車一個急停,姜稚衣驚叫着向前栽去。
驚蟄險險攙穩了人,急聲朝外問:“發生了何事!”
“是絆馬索,有山賊,保護馬車!”
車外護衛紛紛拔劍出鞘,丁零當啷的刀劍相接聲頓時響作一團。
“……天子腳下,京郊地界,怎會有山賊出沒?”驚蟄掀開車簾一角往外望,見成羣的匪徒舉着大刀蜂擁而至,轉瞬便團團包圍了馬車。
車內擺設七零八落,器具摔碎一地,姜稚衣喘着氣驚魂未定。
不等她回神,“鏗——”一聲悶響,一把大刀飛砍而來,車輪下陷,馬車轟然歪倒。
姜稚衣人被甩向車壁,腦袋“咚”一下撞了個結結實實。
“郡主!這馬車不能待了,咱們得下車去!”
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痛,姜稚衣懵了一瞬,痛苦地皺起眉,眼看驚蟄嘴巴一張一合,卻聽不清一個字,就這麼迷迷瞪瞪地被拉下
了馬車。
腳下是坑窪不平的山道,四面是滿山蕭瑟的枯黃。
姜稚衣被簇擁在護衛當中,像朵隨波逐流的浮萍,感覺天和地都顛了個個兒,周圍每個人的身影都晃動着重影。
腦袋沉甸甸的,腳像踩在棉花上,耳朵裡彷彿堵了團布,四面廝喊聲明明很近,聽起來卻隔着一個山頭。
刀光劍影劈頭蓋臉,姜稚衣被驚蟄拉着一路左閃右避,隱約聽見驚蟄在她耳邊喊,什麼坡後,什麼跑過去。
姜稚衣眯起眼睛,順着驚蟄所指望去,看見了一座高坡。
金色的日光漫過山頭,染亮層林,簌簌消解了覆蓋在枯草上的霜粒。
長草掩映間,似乎有個身影正高踞馬上,靜靜俯瞰着底下的廝殺。
可那人投落下來的目光,又分明像在看一羣螻蟻一般冷漠毫無所動。
身邊護衛一個個倒下,包圍圈收縮得越來越小,姜稚衣暈暈乎乎望着那人,突然被驚蟄猛推了一把。
“郡主,坡後是……快去求救……!”
姜稚衣頂着昏沉的腦袋,遲鈍了一刻才接收到這訊息,踉踉蹌蹌往坡上跑去。
眼前山道和樹木不停地顛簸晃動,頭頂朝暉將遠處馬上玄衣少年的輪廓鍍上一層朦朧的光暈,讓他如同置身夢境一般虛幻。
墜在身後的靴踏聲步步緊逼,姜稚衣捂了捂快躍上嗓子眼的心臟,氣喘吁吁朝上喊:“救……救……”
馬上少年回過頭來。
英挺的眉目與她方纔夢裡那張臉不偏不倚地重合上。
姜稚衣終於反應過來,驚蟄說的是——坡後是玄策軍的駐地。
“沈、沈元策……”冷風灌入喉嚨,嗆進肺裡,咳得人眼冒金星,姜稚衣奮力往上跑着,腦袋越來越沉,腳下步子越來越來虛浮,臨到馬上人跟前,膝蓋一軟猛地摔倒在地。
姜稚衣忍痛仰起頭,張嘴想說什麼卻怎麼也發不出聲,望着近在咫尺的玄色衣袍,艱難地擡起手,像抓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了一片衣角。
馬上人皺眉垂下眼睫,輕飄飄的目光在她頭頂心一落,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捏住了那片衣角,慢慢往回一抽。
與此同時,身後追來的賊人也到了。
姜稚衣心下絕望得像回到了方纔的夢裡,趴在地上倉皇回頭,看着那把血淋淋的大刀,終於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失去神志之前,腦海裡只剩一個念頭——
她今日若死在此處,便是做鬼也不會放過沈元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