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氣勢洶洶的一句包紮, 怕不是下一刻便要“包”住少將軍的手給他“扎”上一刀……
眼看少將軍垂在身側的手一滯,面前這位裴姑娘帽紗下的臉似乎也白了一白,廊中氣氛瞬間緊張起來——
穆新鴻上次見到這麼劍拔弩張的場面, 還是在戰場上一挑十二的時候。
聽見身後逼近的聲音,裴雪青側身避讓到一旁, 低下頭去, 帽紗後的那雙眼不安地垂視下來。
姜稚衣瞪了眼牢牢護在元策身前的穆新鴻。
穆新鴻三十六計上心頭, 回頭給了元策一個“您自求多福”的眼神,走上爲計地默默退回了元策身後。
姜稚衣靴尖一擡上前,站到了裴雪青方纔踩的那塊磚, 直視着元策,下巴輕輕一點:“沈少將軍意下如何?”
元策看着對面人,似有若無地輕嘆一聲:“多謝姜小公子與裴姑娘關心,一點小傷,沈某自會處理, 不勞煩二位。”
“?”姜稚衣冷下臉,上下打量起他來, “我道沈少將軍不吃午膳是去做什麼了……”
穆新鴻剛想說是因爲他來彙報軍務,少將軍才——
“倒是練得頗有成效,這水端得真平。”姜稚衣板着臉看着他,“不過我這人生平最討厭別人端水,本郡主現在——命令你來勞煩我。”
一字一頓地說完,姜稚衣一把拽過元策的手,當着一旁兩人的面,就這麼拉上人走了。
眼睜睜看少將軍一路毫無還手之力地被拽遠, 穆新鴻目瞪口呆感慨了句“力氣真大”,纔想起身邊還有人在, 連忙朝裴雪青拱了拱手,歉聲道:“裴姑娘,失禮了,告辭。”
裴雪青輕顫着眼睫點了下頭,注視着長廊那頭漸行漸遠的少年少女,閃爍的目光一點點黯了下去。
長廊盡頭,姜稚衣拽着人風風火火走過拐角,一看四下是片空無人跡的小竹林,鬆了手轉過身去。
溫軟的觸感消失在指尖,元策低頭摩挲了下空蕩蕩的手。
再擡起眼,姜稚衣已是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說吧,你與這裴姑娘怎麼回事?”
元策輕挑了下眉:“我以爲你會先問,我傷着哪兒了。”
“哦,”她給忘了,“你、你傷着哪兒了?”
“啊?”姜稚衣臉色一變,立馬拎起他的手,見他中指第二指節上一道滲着殷紅的傷口,驚地“呀”了一聲。
他的手太大了,她方纔其實只拽到他三根手指,好像剛巧就抓在這道口子上……這得多疼呀!
“郡主有命——臣何敢不從?”
“我不也是一時情急才那麼說……”姜稚衣快快拉過他的手,朝前方一座八角涼亭走去,這回小心避開了他的傷口,“快過來我看看。”
元策被她拉進涼亭,摁着肩膀在長凳坐下。
姜稚衣坐在他旁邊,揪着他的手指左看右看,憂心忡忡:“瞧着好像有點要滲血的樣子,是不是方纔被我抓的……”
一擡頭,卻見元策隨意攤着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似的睨着她頭頂心,看也沒看那根手指一眼。
“怎麼,你跟你這根手指是不親嗎?”姜稚衣滿眼詫異,“這都滲血了,你不疼?”
元策像聽見什麼好笑的事:“這點口子,三歲就——”
“嗯?”姜稚衣一愣,“什麼三歲?”
元策目光輕閃了下:“我說過去三年受的傷多了,這也至於疼?”
“你不疼,我心疼……!”姜稚衣拿起隨身的錦帕輕輕壓了壓滲血的口子,忍不住“疼”地嘶了口冷氣。
元策懶
懶靠着涼亭柱子,彎了彎脣:“不必如此以身相代,你若受這傷,也不會疼,早就暈過去了。”
“……”
姜稚衣瞪他一眼,繼續低下頭去:“這麼細的口子,又怪深的,你是被什麼傷到——”
話說一半,姜稚衣驀地一頓,腦海裡忽閃過她的脣擦向他下頜,他脫手射出的那一箭。
像弓弦嗡一聲輕振,兩人齊齊一滯,沉默對望間,飛快各朝一邊撇開頭去。
森冷的空氣裡陡然升騰起一股熱意。
姜稚衣紅着臉盯住了自己的靴尖:“那個,再小的傷也是傷,要不還是包紮一下……”
元策目視竹林:“……隨你。”
“我這錦帕內襯是乾淨的,就是需要撕一下,我撕不動……”姜稚衣垂着眼將帕子遞過去。
元策錯着目光接過,撕了條布條下來,繼續望着竹林那頭的風景遞迴給她。
姜稚衣慢吞吞將布條一圈圈纏上他的手指。
傷口看不見了,臉熱也終於慢慢被壓了下來。
捏着布條剩下的兩頭,姜稚衣思考着比劃了幾下,打了個結:“……好了,你看看。”
元策回過頭來:“……”
姜稚衣眼睛一眨:“怎、怎麼了?”
一根手指被裹得兩根粗,還帶着一個兩丈之外便能看見的外翻蝴蝶結,她說怎麼了?
元策:“這就是你的——略通醫術?”
“……”
“包紮不就是包好然後紮起來,我哪裡做得不對?這麼嫌棄,那你讓略通醫術的裴姑娘幫你好了!”
姜稚衣不高興地撇撇嘴,纔想起這事差點被他躲了過去:“你還沒說呢,你跟那裴姑娘到底怎麼回事,她爲何會與你說上話,還這麼關心你?”
不過是走廊裡碰上,她打了聲招呼,他擡手作揖,便叫人看到了這道口子。
元策據實答。
“那她爲何在你面前自稱閨名呢?”
“這很不尋常?”元策眨了眨眼,“我近來在長安偶遇的年輕貴女一多半這樣。”
“……”
行啊,要不是他今日說漏嘴,她都不知道這長安城裡還有千千萬萬個裴雪青!
姜稚衣起身跺了跺腳:“這些在你面前自稱閨名的姑娘,以後都不許再跟她們講話,不然不給你好果子吃!”
*
用完飯的學生開始陸續往學堂走,兩人不宜大庭廣衆並肩同行,姜稚衣讓元策在涼亭等穀雨送食盒過去,將午膳吃了再回來,自己先一步回了天字齋。
晌午過後便是下午的第一堂課,堂中本是一片昏昏欲睡的氣氛,教書先生進來的時候,姜稚衣發現前排打瞌睡的世家公子們一下清醒了一半。
滿頭華髮的老先生走到講壇上,一拍鎮尺,剩下那一半也醒了。
看這一臉古板正直的模樣,想來這位先生同馮教頭一樣,是個讓人聞風喪膽的角色。
不過姜稚衣無甚可怕的,坐在末排坐席,時不時往右手邊的元策看一眼,仍自顧自想着心事。
是她錯以爲他還是當初那個在外討人嫌的紈絝,忘了他如今有多風光,該成了京城貴女圈中炙手可熱的香餑餑。
她如今無名無分,實則也怪不得那些貴女向他示好,要不乾脆回頭擺個宴,把這香餑餑已“名花有主”的消息暗示給她們?
講壇上,先生開始講課,姜稚衣偶爾聽上一耳朵,更多時候專心想着她的宴席該如何操辦。
不知多久過去,忽然聽見一聲“姜小公子”。
姜稚衣眼皮一擡,對上了講壇上老先生望過來的犀利目光。
“這一問,請你來作答吧。”
姜稚衣一愣,看見前排有人窸窸窣窣回過頭來,似乎也很驚訝老先生竟然會點她的名。
一愣過後,姜稚衣明白了,爲何這位先生方纔進門之時有那般威力。
不懼權貴的大儒,是連皇伯伯都受不住的。
姜稚衣張了張嘴——
問題是什麼來着?
雖看穿她根本沒聽講,老先生並未下她的面子,又提了一嘴:“若你是朝中臣子,當此時,是主戰,還是主和?”
原是二選一,那便隨意蒙一個就是了。
姜稚衣剛要開口——
“理由是什麼?”
“……”
姜稚衣輕輕閉了閉眼。
她倒不像這堂中的公子們懼怕挨手板,料定這老先生也不可能罰她,只是當着這麼多紈絝的面,她若比他們還一問三不知,未免也太丟臉了。
這事要傳出去,別說宴席不必擺了,她看她日後婚席也不必擺了!
這一輩子都別出去見人了!
姜稚衣擡袖掩了下額,往右手邊悄悄遞去眼神。
恰見元策擱下筆,將書案上寫了字的白宣扯下,在掌心疊了起來。
“先生請容我想想——”姜稚衣拖延着時辰,盼着這字條快些扔過來,正是緊張之際,餘光忽然瞥見前方什麼一閃。
姜稚衣轉過眼,看見前座人狀似無意地舉高了手中的書卷。
書卷空白處赫然寫了幾個大字。
姜稚衣一眼掃過去,如蒙大赦:“我主和。”
右手邊,元策將將擲出的字條頓在了手心。
姜稚衣清了清嗓,回想着那幾個大字的提醒,繼續道:“西北兩族聯合發動戰事,若迎戰,我軍必大損,縱觀前朝,陸時卿陸中書大人便曾在吐蕃與南詔兩族聯合起戰之時,有過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先例,若和談可擊破瓦解西北兩族之聯盟,又何必有此一戰?”
老先生捋了捋長鬚,尚算滿意地點點頭:“此問並無定論,主戰或主和不過各抒己見,姜小公子由此想到前朝吐蕃與南詔之戰,也算切題——行了,今日的課便上到這裡。”
姜稚衣爲撿回的面子鬆了口氣。
老先生一出學堂,前排世家公子齊齊轉過頭來:“姜小公子真是博古通今,令我等佩服不已!”
“我若有姜小公子一半引經據典之能,也不會總挨手板了!”
“……”
可都閉嘴吧!真正博古通今、引經據典的人,在她前面。
姜稚衣衝衆人比了個打住的手勢,向前座尷尬地看去一眼。
裴子宋似有所覺,半轉過頭來,朝她壓低聲道:“這是姜小公子應得的誇讚,我不過寫了幾個詞提醒,若姜小公子不通曉這段史實,不可能看明白,若不是真心主和,也不可能答得上來。”
……這話倒也不是沒有道理。
不愧是相國之子,夸人也誇得分寸有度,讓人聽着不至於尷尬,不像那羣言過其實的馬屁精。
姜稚衣緩緩點了點頭,認可了自己肚子裡的墨水。
“這是自然,和爲貴嘛!”主和這事自然是毫無疑問的,若是打起仗來,阿策哥哥不就又要去邊關受苦,與她分隔兩地了嗎?
姜稚衣笑盈盈說完,感覺到右手邊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臉上,偏過頭去,朝元策會心一笑,輕眨了下右眼。
元策面無表情瞥開
眼,在無人看見的角落,將那張寫有“主戰”二字的字條撕成了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