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地上的是一股盤成圈的髮辮。確切說是兩股,一股漆黑如墨、光滑柔亮,一股色澤淺淡、毛躁粗糙。
但此刻,兩股頭髮已被編織成一股,絲絲縷縷纏繞在一起。
見姜稚衣捏着帕子的手不停打顫,驚蟄忙上前去順她的背:“郡主先別急,這香囊還未必真是什麼偏方,您看前陣子轎凳壞了,可您也沒崴傷腳,當時那話本不也只應驗了一半嗎?興許大公子只是拿您頭髮做個結髮的寓意……”
“只是?”姜稚衣揚起眉梢,顫抖得更加厲害。
“奴婢說錯了……那也是,也是癩蝦蟆想吃天鵝肉,夠晦氣的了!”
姜稚衣將帕子往地上一擲,輕輕深呼吸着,食指點了點額角。
驚蟄繞到她身後,替她揉摁起太陽穴。
“您放心,奴婢讓人在街上動的手,大公子當時一點沒察覺,回府才發現香囊丟了,這會兒正急匆匆往夫人的惠風院去。”
驚蟄:“咱們要不要過去瞧瞧?”
*
洗淨手上沾染的穢氣,換了身禦寒的行頭,姜稚衣乘步輿出了瑤光閣。
一路穿廊過橋,經山繞林,沿路僕役們見了這描金繪彩的步輿,全都意外地停下灑掃,恭敬分立道旁。
郡主雖在侯府住了快十年,與府上親眷來往卻並不多。
早時候還好些,侯爺常常領着小郡主與旁的院子走動。後來侯爺隔三差五外出辦差,郡主便獨自住在侯爺專爲她闢出的西面,自過自的清淨日子,連與夫人也不怎麼熱絡了。
他們這些外院的更是一年到頭都見不到郡主幾次。
步輿一顛顛地過了一道道月門,到了惠風院外。
風裡斷續傳來一道怨怪的女聲:“說了……昨日已經戴滿……你不好生收起來……”
一道年輕的男聲爭辯:“我這不是想着時日越久成效越好……”
“郡主來了!”院裡眼尖的僕婦高聲迎了出來。
姜稚衣脣抿成平平一線,一手攥緊了手爐,一手搭着婢女的小臂走下步輿。
“郡主怎的突然過來了,可是有什麼要緊事?”僕婦笑着上前來。
驚蟄跟在後頭,皮笑肉不笑地看了那僕婦一眼:“柴嬤嬤這話說的,好像我們郡主沒事便不能來了。”
“怎麼會呢!夫人今兒一早還在惦念郡主,說有好一陣子都沒見着您了……”柴嬤嬤快步追上去,趕在兩人之前朝堂屋裡看了一眼,這才殷勤挑起門簾。
上首婦人穿一身藍緞盤五彩|金繡豎襟長襖,金簪插髻,金珠垂耳,端的一副雍容富貴相,不過因才高聲叫嚷過,此刻略有些臉紅脖子粗的窘態。
見姜稚衣進屋,鍾氏定了定神色,笑道:“稚衣怎的來了?”
“來找舅母話話家常。”姜稚衣隨口一答,朝下首男子瞟了眼。
方宗鳴今日穿了身提氣色的寶藍色圓領袍,奈何頂了張蠟黃鬆弛的臉,反被這富貴色襯得更沒精神氣,只有一雙渾濁的眼睛在她跨過門檻那刻亮起了精光。
姜稚衣壓了壓心底泛起的噁心,擡手鬆了斗篷繫帶。
方宗鳴立馬搶步來接:“表妹交與我就是了。”
姜稚衣一甩斗篷襟邊,避開他的手,由婢女接去了斗篷和手爐。
方宗鳴輕咳一聲坐了回去,不服氣地翹起了二郎腿。
他這位表妹慣是這副拿下巴尖看人的架子,快十年了都養不熟。
可惜再矜貴清高,終有一日還不是要在男人身下婉轉承歡的。
如今這一日也不遠了,他不過
提前與她親熱親熱,有什麼大不了。
鍾氏呵呵笑着打圓場:“舅母方纔也正與你表哥話家常呢。”
姜稚衣在玫瑰椅上坐下,接過下人奉來的熱茶,手腕輕巧轉動,拿茶蓋一下下撥着茶沫:“什麼家常這麼要緊,叫舅母這樣大動肝火。”
“哪兒有什麼要緊的,不過是你表哥不聽話,叫我說了兩句。”鍾氏覷覷兒子,“看看,叫你表妹聽笑話了。”
“沒什麼要緊的便好,我來的路上見大表哥院裡人慌慌張張出去,嘴裡說着要找什麼物件,還以爲家裡遭賊了呢。”
鍾氏臉色一僵。
方宗鳴翹着的腿也放了下去,嚥着口水與鍾氏對視了眼。
鍾氏目光閃爍了下,堆着笑指指兒子:“可不就爲着這事才叫我說了!你表哥今日上街,弄丟了我上月給他求來的一塊平安符,也不知丟在了哪兒,只好多叫些人到處找找!”
“不過是塊平安符,丟了再求一塊不就是了?”
“這符是好不容易從見微天師那兒求來的,可求不着第二塊了!”鍾氏嗔怪地瞟了瞟兒子。
方宗鳴:“對對對,表妹可還記得,咱們祖母生前也十分看重見微天師……”
“咱們祖母?”姜稚衣冷下臉來,“我祖母是定安大長公主,大表哥這是喊的誰?”
“胡謅什麼呢!”鍾氏咬牙切齒瞪了眼兒子,轉頭賠笑,“你表哥這張嘴,別聽他的。”
“那既然是如此寶貝的平安符,是該隨身戴着,舅母怎麼反倒讓大表哥收起來?”
“是天師說,戴滿三十日收起來,這才保平安康健。”
“怎的了?”
“沒事,”姜稚衣緩緩捏緊了手中的茶盞,往小几上一擱,“只覺着好怪的講究,難爲大表哥了。”
方宗鳴那點緊張散去,得意地一挑眉毛:“看吧,表妹也說這講究怪,我就說那平安符自然是越戴越平安,多戴幾日,興許不光平安康健,還能姻緣美滿,抱得美人歸呢!”
鍾氏恨恨看他:“有這功夫嘴貧,還不快去把東西找回來!”
*
“趁着侯爺南下辦差……他們這是瘋了不成!”直到陪姜稚衣回到瑤光閣,驚蟄還覺得不可思議。
她原是不信世上真有這等邪事,可方纔郡主這一試探,不光可以斷定偏方是真的,還能斷定偏方已期滿一月,就要奏效了。
照話本所說,從今往後,郡主便會慢慢愛慕上大公子,與他……
姜稚衣也想到了這裡,記起話本里“水乳|交融”的字眼,捂了捂翻江倒海的胃腹。
驚蟄趕緊給她斟來一盞熱茶,想罵什麼,又覺罵什麼都解不了氣。
郡主這些年雖寄居侯府,卻自有寧國公留下的家業支撐,從沒在錢財上仰賴過侯府什麼。
反倒因着郡主與皇家的血緣,還有寧國公生前的功績,侯府這些年添了不少進賬,侯爺的官職也連帶着水漲船高。
再說瑤光閣年年得那許多金銀玉石、綾羅綢緞,哪次不是隻要幾位表姐妹多看一眼,郡主便努努下巴給了。
有些人就是知道郡主心氣高,懶得計較蠅頭小利,便仗着那份養育之恩一年年變本加厲,盤算着如何吸郡主的血,如今竟連郡主的人也不放過!
驚蟄:“郡主,咱們這就把香囊裡的晦氣東西燒了,看這邪祟還怎麼作怪!”
姜稚衣喝過一盞熱茶,惡寒終於消下去一些,蹙眉擺擺手示意她去。
可眼看着髮辮湊近火燭,又覺得不對:“等等。”
這一燒,豈不燒
了個燒成灰也在一起?
別是叫她死了都跟這髒東西分不開了!
姜稚衣攔下驚蟄,讓她先去將這髮辮妥善收好,想到話本里或許寫了破解辦法,從書匣重新取出了那本《依依傳》來看。
話本中,舅母的偏方製成之後,依依與情郎的形勢急轉直下——
邊關忽然告急,依依的情郎身爲將門中人,匆忙趕赴前線禦敵,不得不與依依分離。
舅母歡天喜地,趁機與兒子商議起沖喜之事。
依依偶然聽見母子倆的牆角,才知這一家人惡毒至此,卻因寄人籬下,不敢貿然撕破臉,只好悄悄尋到一道長,請教如何才能破解偏方。
道長說倒也不難,只需她親手用極陽極煞的兇器斬斷那髮辮即可。
依依聽罷一想:她的情郎不是正巧打仗去了嗎?等他凱旋,他那浴血沙場的佩劍便是她的法寶。她和情郎情比金堅,定能在那之前守住本心,絕不負他!
“……”
姜稚衣擡眼看了看自己這座金屋。
比金堅的珠玉她倒有十七八石,比金堅的情郎怕是還未出世,叫她找誰守住本心?又向誰去要這浴血沙場的兇器?
姜稚衣一面盤算着一面繼續往後翻。
話本中,道長卻已沒有更多指教,後文也沒再提及什麼偏方,只一味講情郎走後,依依是如何如何肝腸寸斷,相思成災,日日等待着邊關的捷報。
眼看剩下的書頁越來越薄,邊關的仗卻遲遲沒打完,姜稚衣越翻越快,越翻越覺得不對勁兒。
直到一氣兒翻到最後一頁,一行小字躍然紙上——
上卷完,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卷分解。
“……”
*
穀雨帶着茶水婢女進來添茶的時候,正見姜稚衣一股腦從書匣裡倒出了一摞話本。
“郡主在找什麼?”穀雨認不得太多字,“要不奴婢請驚蟄姐姐過來幫忙?”
“不必了。”
姜稚衣掃了眼那摞書,已是一目瞭然。
書匣里根本就沒有下卷。
這三餘書肆,送了本觸黴頭的話本過來也就罷了,竟還是本殘卷。
她瑤光閣的賞是太好討了嗎?
姜稚衣看了眼窗外已晚的天色,板起臉:“備好車駕,明日一早去一趟三餘書肆。”
“奴婢這就着人去安排。”
“郡主明日要出門嗎?”一旁的茶水婢女提醒,“奴婢方纔從外頭回來,聽說明日城中要有大事呢。”
“什麼事?”
“就是河西那位打了勝仗的戰神將軍,好像就在明日回京。”
“怎麼,”姜稚衣睨她一眼,“他將軍回京是大事,我永盈郡主上街便不是?”
“郡主的事自然也是大事,只怕到時候街上人又多又擠,馬車不便通行……”
“你是說,我明日就該待在府裡哪兒都不去,讓路給那……”姜稚衣忽地一頓,“你說哪位打了勝仗的將軍?”
“就是三年前離京的,沈家那位——”
“那位成日打馬過街招搖來去,鬥雞走狗沒個正形,與我大表哥臭味相投的公子哥兒?”姜稚衣像聽着了什麼樂子,“你方纔管他叫什麼神?”
茶水婢女一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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穀雨一愣之下反應過來,扯開這沒眼力見兒的婢女:“瞧你這沒見識的!這年頭是個從過軍的都能叫戰神啦?那沈家郎君多不着調的人,會打什麼仗,也值得郡主給眼神?咱們郡主的馬車上街,哪次不是人人退避三舍,
從來只有人家爲郡主夾道的,誰還敢擠着郡主不成?”
*
翌日一早,穀雨坐在慢如龜爬的馬車中,聽着窗外鼎沸的人聲,看着車裡姜稚衣結了霜的臉色,真想給自己這嘴來上一巴掌。
方纔剛出崇仁坊的時候分明好好的,她還在拍馬屁,說從來只聽過狀元遊街,可沒聽過紈絝遊街的,昨日那茶水婢女果真是大驚小怪。
郡主雖然沒吭聲,但看錶情,她這馬屁應該是拍着了。
哪兒想到到了外街,不知誰敲着鑼喊了一嗓子,說邊關來的將軍們就快入城了,街頭巷尾的人便全涌了出來,將整條主街圍了個水泄不通。
年輕的姑娘兜了滿懷的花枝,小孩兒騎在大人肩頭,拍着手嘰嘰喳喳,壯漢們拖家帶口地搶佔高地。一眼望去,滿街都是攢動的人頭。
就這陣仗,別說郡主,怕是太上老君來了都壓不住。
人潮撥開一羣又聚攏一羣,偌大的馬車竟像落入汪洋的一葉孤舟,往前進不了,回頭也無路。
姜稚衣閉着眼端坐在車中,眉間陰雲密佈,已經足有一炷香的時辰沒開過口。
就在一炷香前,驚蟄眼看形勢不妙,提議由她步行去書肆取書,讓穀雨陪姜稚衣去邊上的茶樓歇腳。
然而一炷香後,馬車仍然沒能抵達這間看起來就在“邊上”的茶樓。
進退兩難之際,嗡嗡的嘈雜裡忽然摻進一道咕嚕嚕的呼嚕聲。
姜稚衣輕輕睜開眼,看見懷裡那黃茸茸一團已經睡得雷打不動。
今早臨出門被這狸奴纏上,記起自己爲斷髮的事冤枉冷落它許久,想它也是個可憐的,她便順手將它捎上了。
眼下她在這兒不得安寧,它倒是逍遙自在。
“你今日也是專程來氣我的是吧?”姜稚衣抱起貓一把塞給穀雨。
正低頭理着黏了毛的裙面,一羣魁梧大漢突然你推我搡地擠向了馬車。
馬車一晃,姜稚衣頭頂步搖被撞得一歪,掩在袖中的手開始顫抖。
就算是京中三年一度最盛大的新科狀元遊街,也從沒有過這樣你爭我搶的場面。
那姓沈的究竟何德何能,能叫這些人爲了看他一眼,連她當朝郡主的馬車都視而不見?
昨日那茶水婢女叫他什麼來着,戰神?
也是……闊別三年,她差點忘了,沈家這位紈絝子怎麼不算個“神”?
那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瘟神!
穀雨手忙腳亂地替姜稚衣整理好釵飾,起身探出窗外,正要提醒隨行護衛小心一些,忽然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逆着人潮而來。
“郡主,驚蟄姐姐回來了!”穀雨驚喜道。
姜稚衣擡起眼來。
“幸好幸好,您想看的話本拿到了,今日也算不虛此行,您便在這車中先看看書寬寬心,想來開道的金吾衛也快到了。”
姜稚衣勉強“嗯”了聲,臉色終於好看了點。
車門移開,驚蟄氣喘吁吁跳上馬車。
姜稚衣攤開手去,卻接了個空。
驚蟄:“郡主,三餘書肆的夥計說,您這書不是他們那兒的。”
“什麼意思,這書不就在他們掌櫃送來的匣子裡?”
“但他們驗看了卷底,確實沒有書肆的花押印,眼下只好等掌櫃的回來給個說法。”
“掌櫃的人呢?”
“掌櫃的……”驚蟄緊張地吞嚥了下,指了指外頭,“也去看沈少將軍凱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