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東院,穆新鴻從永恩侯府回來,挎着腰刀喜氣洋洋走進書房,朝書案那頭拱手行了個軍禮,剛一張嘴,被元策一豎掌打住。
穆新鴻警覺地閉上嘴,往四下一看,沒發現屋裡有別人,轉回眼定睛朝上望去——
原是那玉佩剛好修補到最後一塊,正是最最至關重要的一擊。
書案邊,青松屏住呼吸給元策打着下手,用鑷子夾起昨夜好不容易找着的那一“丶”粘了上去,生怕自己呼出一口氣,便將這玉吹碎了。
安靜默數十個數,膠幹,玉佩成形。
穆新鴻握了握拳爲之一振,面上喜色更盛。
元策對着眼前碎痕斑斑的玉佩長出一口氣,閉上眼往椅背一靠,擡手揉了揉後脖頸,一擡下巴:“說。”
穆新鴻:“回稟少將軍,禮已送到,果真伸手不打笑臉人,開口不罵送禮人,郡主的人客客氣氣收下了!”
昨夜青松提議說送點特別的、那些世家公子拿不出來的,穆新鴻突然靈光一現,記起當初郡主來軍營找少將軍,曾對少將軍的佩劍十分感興趣——
寶劍當禮物還不特別嗎?
那些世家公子能隨便拿得出寶劍嗎?
就算拿得出一把,拿得出一箱嗎?
一個想要,一個就有,這還不天造地設,馬到成功!
穆新鴻喜滋滋比了個“捏”的手勢:“少將軍放心,這一箱子上好的寶劍多惹人豔羨吶,定是將郡主拿捏住了!”
話音剛落,被派去永恩侯府門口等信兒的小兵匆匆奔了進來:“報——!”
“我說什麼來着,”穆新鴻一拍大腿,“是不是郡主來信兒要見少將軍了?”
那小兵看了眼沾沾自喜的穆新鴻,支支吾吾埋下頭去:“回稟少將軍,小的沒等着郡主的信兒,倒等到您那一箱子劍叫人扔了出來,整座侯府突然戒嚴,眼瞧着被圍得像個鐵桶似的,怕是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了……”
寂寂深夜,瑤光閣寢間,姜稚衣穿了身素白的寢衣,垂頭抱膝坐在榻上,從戌時一動不動坐到了近亥時。
一旁值夜的穀雨眼看她遲遲不睡下,也不敢出聲催促。
今早收到那一箱劍,郡主起先是又生氣又驚慌,她便安慰郡主,說這一箱劍想來只是提醒她不要再去糾纏打擾,只要她與沈少將軍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定是相安無事的。
結果郡主一聽,倒是不驚慌了,也不生氣了,卻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悶聲不吭了一整天。
穀雨想了一晚上該怎麼找補,也沒想出個辦法,氣氛愈漸低迷之際,靜悄悄的寢間裡響起一聲“喵嗚”。
郡主那隻狸奴突然衝窗外叫了一嗓子。
“噓——”穀雨忙上前去順了順狸奴的毛,“虎虎乖,不要吵着郡主。”
“喵嗚喵嗚——”手下的貓卻掙扎着,扯着脖子叫得更大聲了,怎麼按也按不住。
“郡主,虎虎許是餓了,奴婢先將它帶出去……”
牀榻那頭,姜稚衣終於有了些動靜,神色淡淡地看過來:“你也出去吧,今晚不必值夜了。”
“你不是說了嗎,他不會真來殺我,不過警告我別再去煩他而已。”
穀雨灰溜溜低下頭去,自知今日說錯話礙着了郡主的眼,懷裡的狸奴又炸着毛叫個不停,只好帶着它匆忙退了出去。
姜稚衣獨自坐在榻上,又將下巴擱回膝上,盯住了被衾上的繡花。
正發着呆,房裡的夜燭忽而一閃,滅了一盞。
姜稚衣一愣之下回過頭,朝風來的方向望去,發現後窗少關了一扇。
她嘴一張想喊人,想起那些煩人的安慰又閉上了嘴,腿一晃自己下了榻,踩着趿鞋走了過去。
還沒走到窗前,迎面一道勁風,窗子突然被猛地推開,一道黑影無聲一躍而入!
姜稚衣嚇得一呆,一聲驚叫剛溢到嘴邊,電光石火一剎,來人已一個閃身到她跟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姜稚衣險些被這突如其來的衝力撞倒,朝後踉蹌了幾步,後背抵上牆才停穩,恍惚間反應過來,不是窗沒關,而是窗被人撬開了……
舅父不是說這金屋能擋攻城錘嗎?!
姜稚衣又驚又恐地仰起頭來,猛然間對上一張熟悉的臉。
一鬆過後卻想起什麼,看着眼前一身夜行衣的人,更爲驚恐地瞪大眼掙扎起來。
元策一手捂着她嘴,另隻手輕輕一捉,捉住她一對手腕,膝蓋往前一頂,錮住了她一雙腿。
一眨眼的功夫,姜稚衣渾身上下都被桎梏住,只剩一雙眼睛可以掙扎,拼命撲閃着長睫控訴——
她不過是一個人在家傷心,礙着他和他新相好什麼事了,這樣也要來斬草除根不成!
縱使不提過去的情意,他當真連她郡主的身份都不顧忌了嗎!
面前人一雙眼睛千言萬語,滿頭青絲在掙動間散落下來,臉頰緋紅,鬢角汗溼,喘息間噴薄的熱意全落進他掌心,元策呼吸微微一緊,垂眼看了看兩人間的距離,耳邊冷不丁響起青松的聲音——
郡主和大公子應當私定過終身了,算起來郡主可是公子的寡嫂,這不是有悖人倫嗎……
分明是尋常的制敵招數,掌心忽然傳來鑽心的麻意,元策手指一蜷,盯着人慢慢往後撤去,壓低聲道:“你不喊人,我就鬆手。”
姜稚衣心怦怦跳着,緊張地吞嚥了下,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點了點頭。
元策緩緩鬆開一隻手。
姜稚衣深吸一口氣,脣瓣一張,半個音節都沒發出——
剛鬆開的手又一把捂了回來。
姜稚衣:“……”
元策:“……”
四目無言相對,窗縫裡呼呼的風聲都跟着停了一剎。
兄長應當看見了,並非他有意冒犯,實是不得已而爲之。
元策沉出一口氣,輕輕嘖了聲:“行,那你就這麼聽我說。”
姜稚衣回敬他一個惱火的眼神。
事到如今,她和他之間還有什麼好說?
元策瞥開眼去,盯着一旁的牆醞釀了會兒,不是那麼情願地開口:“昨日接回府的,是我在邊關的副將。”
姜稚衣愣了愣,一愣過後眼神震動起來——你居然跟副將好上了!
元策:“男副將。”
——男的你也不放過!
元策臉色一沉,從牙縫裡擠出一句:“只是副將,不是相好。”
姜稚衣目光輕輕閃爍了下,又蹙起眉來,從鼻腔裡發出一串怒音——你騙三歲小孩呢!
元策閉上眼回覆了會兒耐性,片刻後重新睜眼,看着自己騰不出的手,捉着她手腕一擡,帶着她一雙手往自己腰上去。
眼看自己的手被迫探進他腰帶縫裡,像有一簇火苗蹭地一下從腳趾尖燒到天靈蓋,姜稚衣慌亂地睜大了眼,手指拼命往回縮。
這是幹什麼?
都有了新相好,居然還想與她有肌膚之親!
這是把她當什麼人——
指尖觸到硬邦邦的一角,姜稚衣扭動的手一滯,疑惑地擡起來眼。
元策:“拿。
”
姜稚衣試探地碰了下那東西,猶疑着眨了眨眼,沿着邊緣摸去。
“……別摸了。”元策扣着她腕子的手收了收緊,眼底壓着火,“拿出來。”
兇什麼兇,現在是誰手不夠用?
姜稚衣瞪他一眼,將那硬疙瘩一把抽了出來,低頭一看,還真是那塊月牙形的“衣”字佩。
只是雖被勉強修補成形,這玉佩卻已佈滿裂痕,千瘡百孔,再不復原本的瑩潤無瑕。
看着看着,姜稚衣眼神黯淡下去,眼睫輕輕一眨,眨下一顆淚來。
“……”元策鉗制着人的手遲疑着一鬆。
眼前人雙手緊攥玉佩,一雙紅腫未消的眼低垂着,盯着那歪七扭八的“衣”字,眼底淚光瀅瀅閃動,又倔着不讓眼淚掉下來,看着是有幾分可憐……
畢竟是他以兄長之名摔碎了兄長視若珍寶的信物——
元策偏頭看了眼窗外漆黑的天幕,張了張嘴又閉上,輕咳一聲:“行了,補好了,別哭了。”
姜稚衣含着淚光擡起頭來:“補好又有什麼用?你補得好這玉佩,補得好我的心嗎!”
“……”
“自古破鏡難重圓,裂痕既在,即便勉強拼湊,也早已不是原來那面鏡子……我知道,我的阿策哥哥早就不在了……”
元策眉心一跳,鋒銳的眼神驟然下掃。
姜稚衣卻似乎壓根沒注意他的神色變幻,兀自將玉佩攥握進手心,閉上眼決絕地轉開頭去:“我就當他已戰死沙場,如今回來的是別人好了,你走吧!再不走,你的新相好該等急了……”
“…………”
他就多餘在這兒好好說話。
“行,就帶你去見見我‘新相好’。”元策活動了下脖子,一把扯過手邊的幔帳,將眼前人一個撥轉。
姜稚衣打着趔趄原地連轉三圈,瞬間被裹成個蠶蛹,又見一件披氅兜頭落下,眼前一黑,一個天旋地轉,人已被他單臂扛上了肩。
“你、你還要帶我去見……難道你還想我與她做你的並蒂雙花給你享齊人之福!”姜稚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氣得眼冒金星,蒙在披氅下使勁踢他,“我姜稚衣此生做牡丹做月季做海棠,也絕不做這並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