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仙枝是個不知廉恥的人,譬如說走路,別人要一個多小時纔到家,她可以在二十多分鐘內到家,因爲她可以站在大路中心,對着開過來的拖拉機擺一擺手,扯起嗓門喊一聲“住下”,那開拖拉機的便不得不老老實實地將拖拉機停在她的面前,她便像小猴兒一樣,敏捷地攀到拖拉機的擋泥板上,親切地用手扶住司機的肩膀,笑嘻嘻地說:“大兄弟,你真是活雷鋒呀,我這輩子忘不了你。”司機哭笑不得,只好乖乖地拉着她跑。
今天常仙枝就是用這種辦法回家的。
他沒有做飯,反正他在街上吃了涼粉,肚子也不怎麼餓,至於丈夫餓不餓,她是不管的。她放下買的東西,便急匆匆向周月英家跑去。
她沒有敲門,一頭闖進去說:“嬸子,可不得了啦!”
周月英正在院子裡摘芸豆,被常仙枝嚇了一跳,她用驚懼的目光望着那女人。驚定之後說:“我以爲是誰呢,還是你這個小騷貨呀!”
常仙枝人生得醜陋,可是聽到人家說她“騷”,他卻很舒服。
“嬸子還怕我薰了你的宅子嗎?今天可不用怕了。我給你送來一個好消息。”她一面說,一面找了個用麻繩穿起來的馬紮兒坐下。她的滿是雀斑的臉上,汗水像一條條小溪一樣流着。她又跑到堂屋,找到一把芭蕉扇,不住地扇起來。
而這裡,周月英像被什麼定住了一樣,用渴望的目光盯着常仙枝的嘴,希望她快快說出是什麼消息。
常仙枝慌忙地跑來,本來是爲了把消息快一點告訴周月英,但是此時見周月英如此急切地等着她說話,她反而閉緊了嘴脣。
“怎麼,到底是什麼好消息,你說嘛!屎憋在腚裡,拉不出來了?”周月英半開玩笑地說。
常仙枝又主動地到屋裡找個黑碗,倒上一杯水端過來。水太熱,她用嘴吹了吹。她還是不說。——這是她一貫的惡作劇,對待周月英,她不知這樣耍弄多少回了。
周月英又催道:“你的屁到底放不放?”一面從水缸蓋上取過一把飯帚,揚起來要打常仙枝。
“我放,我放,我這就放出來。”常仙枝歪歪頭說,“嬸子,你真是交了好運了——你想也沒有想到吧,雲漢領了冤獄費了!”
“是嗎?”周月英將信將疑地說,也許是故作懷疑。“我怎麼尋思着不會這麼快。雲漢這東西,打小就是個災星,沒有給家裡帶來一點好事,總是惹禍,這一次……”
“嬸子還不相信呢。是不是怕俺借錢?俺是在縣城遇到雲漢兩口子的,他們正在買東西。俺問雲漢是不是已經發了冤獄費,雲漢沒有避諱,一五一十地說了。”
說謊,誇大事實,這是常仙枝的拿手好戲。不信你再聽:“嬸子,你知道雲漢這一次領了多少冤獄費?3500塊呢。”
“哎呀!”周月英身子劇烈地晃動了一下,差點倒下,“這是真的嗎?”
“怎麼,從俺仙枝嘴裡吐出來的話,什麼時候有過假呀。”常仙枝從容地說。
“要是那樣的話,俺可算燒了好香了。”周月英說,“怪不得俺夜間做夢見到蛇呢?那一條條大花蛇呀,到如今還在俺腦子裡盤着呢。”周月英笑得合不攏嘴。她過了一輩子窮日子,今天常仙枝向她回報的消息,對於她來說,簡直是夢幻一般。
過了一會兒,她又樂極生悲似地說:“雲漢他嫂子,不是俺不相信你,俺也知道你是個不會說謊的人,可是俺總覺得外財不發命窮人,別說3500塊,就是350塊、35塊俺也沒有花過。家裡有這麼一個酒鬼,什麼錢也剩不下呀。”
“嬸子,你就別說這些了,你現在得考慮這筆錢能不能到你手裡。”常仙枝臉上掠過一道陰影。
周月英發出一聲駭人的呼喊,她睜大眼睛望着常仙枝說:“怎麼?這錢能不能到俺手裡?不到俺手裡到哪裡?雲漢是我的兒子呀!”
“那不好說。常言道,娶一個媳婦丟一個兒,你還沒有感覺出來嗎?你覺得這些日子云漢對你近乎呢,還是對他媳婦近乎?”常仙枝注視着周月英的臉說。
“這……當然,我也看出來了。可是,他畢竟是我的兒子,我不信,他能喪盡天良,一點也不給我?”周月英自信地說。
“那不一定!”常仙枝也用很有力的口氣說。見周月英不作聲了,便逼近她,趴在她的耳朵上說:“告訴你吧,人家錢剛到手就花了好幾百了。”
“怎麼花的?”
“買了衣裳是小數,又買了縫紉機、自行車。這都是我親眼看見的,嶄新嶄新,錚亮錚亮,耀得俺都花眼了。可把俺饞壞了。”
“哼,這一對沒心肝的,不拿錢叫老孃看一看就開始花,真是膽大包天呀!”周月英氣得鼻子裡呼哧呼哧直喘氣,兩隻手也在抖動。
常仙枝見已經達到目的,便說:“好,我回去了,你可千萬別叫雲漢犯難爲呀。他就算想孝順你,老婆不同意,他也沒有辦法。”然後往門口方向轉過身子去,偷偷地笑着走了。
周月英還想留住她,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常仙枝已經出了大門。
這時候,方本善踉踉蹌蹌地進了門,喝得醉醺醺的,滿臉通紅,皮膚裡在陽光下就像往外流血的樣子。今天他是跟一位看風水的朋友喝酒的,在小賣部,二人就着鹹菜喝了一斤多,賬是方本善下的。風水先生說方本善父母的墳地風水好,下一步日子要好起來了。方本善聯繫到兒子的冤獄費問題,也就信以爲真,所以特別高興,酒喝多了。
他大聲嚷道:“時來運轉了,先生說!”一面往堂屋裡找茶葉壺。
“轉個屁!你就知道喝酒,天塌下來你也不管!”周月英的手還在抖着。
“怎麼?”方本善把頭轉向妻子,紅眼睛裡射出疑惑的光。“天塌下來了?你這是哪裡話!先生說,咱的墳地裡風水好,下一步就要過好日子了。我也尋思着,雲漢的冤獄費說不定快發下來了,那可是一筆不少的錢呀。哈哈哈……”他忍不住大笑起來,身子不住地晃動,就像個搖搖擺擺的不倒翁一樣。
“你擔得起那些錢嗎?天生窮命!”周月英說,“冤獄費咱見都沒見,人家兩口子就逛夠了商店,自行車、縫紉機兩大件都買上了!你看看,咱真夠倒黴的,怎麼就養了這麼個不孝順的兒子!心裡只有他老婆,根本就沒有咱們。你要是不管,3500塊錢你就怕連35塊也撈不着花!”
這時候,外面——也就是杜若住的那個衚衕裡傳來逢集一樣嘰嘰喳喳的聲音。
“啊?3500塊,真的嗎?那可是做夢也見不到的呀!我去看看,把他弄過來,看我能不能要出錢來!”方本善放下手裡的茶葉壺,轉身就要出門。
就在這時,方雲漢的兩個妹妹進來了。
“媽媽,俺哥哥買了自行車和縫紉機了,剛剛從縣城回來。”雲芳興高采烈地說。“縫紉機是蝴蝶牌的,上海出的。”
方本善停住了步子。
“自行車是金鹿的,青島出的。”雲芬補充說。
“那跟咱有什麼關係?您哥哥心裡有你們兩個嗎?還不滿腦子都是杜若?”周月英沒好氣地說。
“我過去看看。”方本善又說,一面歪扭着身子往外走。
雲芬見爸爸眼睛紅紅的,就知道他又喝醉了。她生怕他鬧出事來,便說:“爸爸,你上哪?去俺哥哥那裡嗎?還是我去吧。”
“你去也行。”周月英一向毫無理智,此時頭腦卻變得清醒了。是呀,本善已經喝醉了,過去守着那麼多人還不出盡洋相?不如叫雲芬和雲芳兩個過去把雲漢叫過來,當面跟他講明白,叫他把錢交出來,這纔是好辦法——她這一輩子算是冷靜了這一回。“你們倆過去,把您哥哥叫過來。”她吩咐道。
雲芬和雲芳答應着,一起出了門。
不一會兒,姊妹倆把方雲漢叫了過來。
方雲漢跟着雲芬和雲芳進了堂屋,因爲這時方本善夫妻已經進了屋。還沒有坐定,周月英便發話了:“聽說冤獄費發下來了,你已經用這錢買了縫紉機和自行車,是吧?”周月英暫時還沒有發火,說話的語氣也比較緩和,儘管給人的感覺她是勉強的。
方雲漢坐在一個矮板凳上,低着頭。
周月英站在門旁,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的兒子。
方本善坐在兒子旁邊,紅眼睛貪婪地盯着他的上衣袋,不時皺皺眉,因爲那衣袋並不飽滿,不會有幾千元錢的。
雲芬和雲芳站在堂屋門口觀
察動靜。
方本善急不可耐地發話了:“你那冤獄費呢?”
方雲漢就像被逼訊的幼稚的小偷一樣,如實地作了交代。他說發了1000塊錢冤獄費,買縫紉機和自行車花了300多元,還給孩子寄去100塊,剩下的錢還不足600塊,還要蓋房子。這樣只能給老家裡200塊了。他還解釋說,縫紉機可以兩家用,家裡縫衣服,讓杜若包着;自行車,雲芬願意學着騎,可以讓她用。
“好啊,你當着我們的面撒謊,不怕天打五雷轟呀。”周月英這包炸藥還是爆炸了。她的身子又顫抖起來,眼睛裡往雲漢身上噴火。
那可憐的方雲漢仰起頭驚恐地看看他的母親。他真像一個犯了忤逆之罪的人,不知他的父母將怎樣處置他。
“我沒有撒謊,媽媽,我說的都是實話。”方雲漢無力地爲自己辯護着。
“你還說自己沒有說謊。你發了3500塊錢的冤獄費,還說領了1000塊,這不是撒謊嗎?”周月英像一位確切掌握了犯人犯罪證據的審訊者似的,以肯定無疑的口氣說。
“是呀,你媽媽不會對你胡說的。有風就有雨,不會無緣無故地就出了個3500塊的說法。”方本善也隨着妻子逼迫兒子道。
這種強加的“罪狀”,方雲漢是不服氣的,但此時他卻表現得如此軟弱。那年爲了跟杜若結婚,他以非常的堅決態度向他的母親進行了抗爭,那時他很少考慮孝道的問題,但是此時他卻像一個跑盡了氣的皮球,失去了起的能力。他總是覺得,自己蹲了這幾年監獄,給父母和姊妹、妻子和女兒帶來過多的災難,他對不起他們。
但是若說他對毫無根據的謠言也能忍耐,那就不近人情了。於是他毫不猶豫地否定說:“媽媽,這不是真的。多少年來,咱們家因爲輕信別人的挑撥,鬧得天翻地覆,今天還不應該接受教訓嗎?你怎麼就不想一想,公安局和法院憑什麼給我3500塊錢?那得每月劃將近100塊錢呀,一個十八級幹部也沒有那麼多工資呀。”
周月英還是不相信,但是兒子就是不承認,她也沒有辦法;再看看雲漢那並不飽滿的上衣袋,便也有些動搖。她雖然固執,但是她也明白,如果把兒子逼急了,讓他豁上了,一分錢不往外拿,她兩口子也沒有辦法,倒不如得一點是一點,先弄出一部分花着。這樣一想,她倒爲自己的聰明有些沾沾自喜了。於是她說:“我看你是不會承認的了。這樣吧,你說1000塊就1000塊吧。我跟你把帳算清楚,你打小我們養着,一直到20多歲,你沒有給我們中一點用,倒給我們惹了不少災禍。二十年我們養你那筆錢,連上學的錢算上,至少也得幾千塊吧。這個咱就不算了,光這幾年我們爲你上訪花的錢,也得上千元了。要是這樣算的話,你1000塊錢都給我也不算多。”
“是呀,你媽說的也對,1000塊錢都給俺也不夠啊,你自己算算吧。”方本善附和妻子道。
方雲漢又擡起頭,吃驚地望望他的親媽,嘆了口氣。
“你不要犯難爲。我不會那麼狠心,你到底還是我們的親骨肉。這樣,你不是已經花了400多塊了嗎?縫紉機和自行車買就買了,你給孩子他姥姥郵去的100塊也不能再要回來,你就從剩的錢裡面拿出500塊給我吧。按人口分,你跟你老婆孩子是三口人,我們這邊也是四口,我們要五百不算多吧?”周月英說完,將目光定在兒子的臉上。那是一張無可奈何的哭喪臉,一張無能之輩的臉。
“這……我還得蓋房子呢。我得回去跟杜若……”
“還得回去跟你老婆商量商量是吧?我估計你會說這句話。虧你還是大丈夫男子漢呢!這點事自己都做不了主,你還能幹什麼事?這一回呀,我就是豁上老命也得說了算。你是我的兒子,我花兒子掙的錢是天經地義!”
方雲漢掉下幾滴眼淚來。他這鳳山縣不可一世的人物,今天成了一條地地道道的可憐蟲。
他無力地站了起來,一副病懨懨的樣子。他要回家向他的妻子說明情況,要她原諒,但他隱隱地感覺到,他跟他的妻子組成的這個家裡,將發生一場可怕的風暴。他跟杜若這經受了生與死的考驗的愛情,下一步將向何處發展?他很茫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