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七十三章 上訪

天剛剛發亮,杜若便起牀了。早飯後,她安排平兒去上學,又把安兒送到四嬸家,然後步行到縣城,坐車來到琅琊市委。

杜若對琅琊城並不熟悉,在汽車站下車後,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市委的大門。

問過門衛,杜若徑直進了設在市委辦公大樓三樓的知青辦。今天她很高興,因爲問了幾個人,他們都很和氣。市委大院裡的白楊樹上,有好多喜鵲在喳喳地叫,好像歡迎她的到來,這讓她聯繫到昨天夜裡她做的那個夢。她夢見自己又一次當上老師了,鮮花般的孩子們圍着她問這問那。方雲漢也被釋放了,全家人像十五的月亮一樣團圓了——這一切,她感覺都是時來運轉的徵兆,因此今天對充滿了信心。

但是當她進了辦公室之後,他傻眼了——坐在辦公室西南角的一張米黃色辦公桌旁的是張德。她只聽說張德轉業進了市直機關,心邊上也沒有想到他會坐在知青辦公室裡。

原來張德跟着工作組到鳳山縣參加大清查立了功,回來後由一位普通辦事員被提拔爲知青辦副主任,像他這麼年輕就當上這一層的幹部,在市委還是不多的。

一位姓邢的主任因患肝癌住院了,所以這裡基本上是張德說了算。

杜若見到張德,真像見到了洋鬼子。這讓她掃興。但是既然已經來了,她怎好退出去?

張德比原來更加闊了,頭髮梳得光溜溜的照人影,一張臉好像天天塗脂抹粉似的,十分。見杜若進來,他也感到奇怪。但是好像立刻明白了什麼,便客氣地讓杜若坐下,並且給倒一杯水遞給她,一面寒暄道:“弟妹近來好嗎?”

杜若冷淡地回答道:“很好。”

“你今天來肯定有什麼事情了。”張德注視着杜若的面部說。

杜若心裡想,如果說了實話,怕張徳不但不幫忙,還可能使壞。她曾經多次聽方雲漢說到張德的爲人。於是她靈機一動,說:“我走錯門了。”站起來離開知青辦。

他在市委大院裡轉了一會兒,不知如何是好。如果這一次還是解決不了,那隻能到省委去了。但是那樣撇家舍業,太不容易。她很氣惱:造化處處跟她作對,縣知青辦是宗主任那樣的人說了算,市知青辦說了算的又是雲漢的對頭。

但是,憑她自己的感覺,怎麼說,時來運轉的時候到了,她也不能放棄中央給她的機會。只要安排了工作,她和孩子的生活就有着落了。

她忽然想起,應該到信訪辦公室去反映一下。

但是這時候已經接近12點了,一些人正從辦公樓上下來往家走去。

她急忙沿着原來的路出了市委大院。這裡臨街有一棟二層的樓房,是南北方向的,門朝西,那就是專門爲接待者而建的。

一樓的房間都沒有門牌。她沿着樓梯上到二樓,看到好幾個辦公室都鎖了門,心想恐怕還要等到下午了。但她還是不甘心地來到最北頭的那個辦公室,這裡門還沒鎖,還敞開一條縫。她輕輕地推開門,一個女子的熟悉的面孔出現在她的面前,那人正俯在在靠東牆的一張辦公桌上寫着什麼。

聽到有人進來,那女子擡起了頭。

“啊,杜若!”她驚呼道,一下子站了起來,熱情地迎上去,緊緊地握住杜若的手。

“你是……”杜若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往後退了退,把對方打量了一遍。那女子留着齊耳的短髮,滿面容光煥發,方臉上額頭明亮,金邊眼鏡下面,目光晶亮有神——總體看來像是一位學者,也像那種有水平的幹部。

“你是高捷吧?”杜若忽然想起來了。

“是呀,我是高捷呀。”高捷興奮異常。

“十幾年了,都變樣了,仔細看,還是那副模樣。”

“你呀,還是那麼漂亮,美人永遠是美人,只是瘦了點——下班了,走,到我家去,有什麼話我們回去仔細談談。”高捷一面說,一面拉着杜若的手出了辦公室,下了樓。

高捷待杜若十分熱情,但是在杜若

的感覺中,她倆卻像魯迅《故鄉》裡寫的閏土和“我”的關係一樣,隱隱地隔着一層厚壁障。高捷越是客氣,杜若就越有這種感覺。雖然她知道高捷的爲人很好,但那是學生時代的事情了。時位移人呀。自從1967年冬天高捷離開鳳山奔了親戚之後,一晃十二年了。十二年,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只不過像閃電一樣閃了一下,但是對於一個人的一生來說,卻是漫長的歲月。分別後各人的經歷不一樣,社會地位也不一樣,當然對問題的認識也不一樣。高捷是國家幹部,自己現在是反革命分子的家屬,能有共同語言嗎?於是她誠懇地表示:“我不去你家了,你們工作太忙,我不能影響你們。”

然而,杜若的倔強,怎抵得上高捷熱情?高捷生拉硬拽地將杜若拖到自己的家裡。

高捷的家就在市委辦公大樓後面的一棟舊家屬樓的二樓東頭。

高捷的住房大約有60平方米,傢俱陳設都比較樸素,客廳兼着餐廳,靠牆陳放着一張高腿的方桌。只有一個五斗櫥算是比較顯眼。這一點似乎將高捷和杜若的距離拉近了些。

高捷還是那個文靜的樣子,只不過比原來愛說話了。她倒茶倒水,問寒問暖。

不一會兒,高捷的丈夫來了。這是一個其貌不揚的知識分子,臉膛極瘦,而且上面還有不少紅疙瘩,但是看起來性格很謙和。他笑着向杜若點點頭。高捷向他介紹了杜若,他便到廚房做飯去了。

高捷說她的丈夫在市農科所工作,他們的婚姻是別人介紹的。他是一個典型的知識分子,不擅長社交,只喜歡搞科研,在家務上也比較勤快。

杜若問他們的孩子在哪裡。高捷笑道:“我們還沒有孩子呢,我們結婚纔不到一年。”

杜若感到驚訝,她不理解這件事,高捷的年紀跟她差不多大,自己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於是她問:“那你們爲什麼結婚那麼晚呢?”

高捷苦笑道:“這叫高不成低不就。我本來想當科學家,也想找個這樣的伴侶,可是天不佑我,自己沒有當上科學家,也沒有找到科學家。好不容易,調到琅琊後別人給介紹了這麼個熱愛科學的人,現在也算心滿意足了吧。”

杜若暗暗佩服,按照高捷的條件,找一個級別較高的幹部不成問題,可是她偏偏找了這麼個普通知識分子。

話題很快又拉回到離別上來。

“杜若,時間過得真快呀。一晃十幾年了,咱們也都三十多歲了,可是一切好像都在眼前呢。”高捷不無感慨地說。“這十幾年風風雨雨,我們的經歷都不平常……”

杜若有點黯然,垂下頭來。

“杜若,你想什麼,我都能猜得出來。你能熬過這十幾年確實不容易。你和雲漢的情況我都知道。你也許認爲我的處境一直很順利,其實呢,我的挫折也不少。”高捷說。

杜若能聽得出,高捷是在安慰她,但是她也知道像高捷這樣的人是說不上謊來的。

“各有各的難處吧。”她說。

“十幾年前,我看到中化大大命沒完沒了,就奔了河南我的姨父家。他在部隊上當參謀長。開始他給我找了個小工,在機關食堂裡幫忙,每天擇菜,洗碗,掃地,什麼都幹。後來我姨父讓地方上幫忙,給我弄了個正式指標,在一家工廠幹活。但是接着來了‘一打三反’,我姨父因爲支持了一派羣衆組織,也受到牽連,我也差點被人家趕出工廠。1973年落實政策,他被平反了,平反後轉到地方上。他看到形勢還是不穩定,便急忙找人給我轉了正,又轉了幹。他又託這裡的老同事——市委副書記薛江楓把我調回來了。可是不久大清查來了,他又一次被打成四人幫的幫派體系骨幹。不過最近可能又要平反了。其實他根本沒有問題,他是個老實人,多少年兢兢業業爲黨工作。鄭州大革派別複雜,不少老幹部不自覺地產生傾向性。可是大清查占主導地位的那一派,一個個趾高氣揚,另一派可就倒黴了,上萬人被打成反革命,好多人進了勞改隊。杜若,我門

這一代人可是吃虧了,荒廢學業,就像真事一樣參加了轟轟烈烈的中化大大命,可是到頭來怎麼樣?不過現在好了,階級鬥爭結束了,大家都在搞四個現代化。”

“可是……”杜若難過地低下頭。

“你的意思我明白,就是雲漢的問題。”高捷非常聰明。

“是。本來大革結束了,我們也應該過幾天安穩日子了,可是她又進了勞改隊。15年徒刑啊,什麼時候是個頭?”杜若往窗外望了望那空闊的天空,喃喃地說,“杜若,你不要急,我告訴你,”高捷湊近杜若說,“新刑法下來了。”

杜若眼睛裡閃出一線希望的光。

“他們給方雲漢判刑的主要理由是什麼?”高捷問道。

“好像是攻擊華主席。”杜若回答道。

“那你就不要害怕了。新刑法明確規定,沒有思想罪。”

“是嗎?那就有希望了。”希望在杜若的心中擴大着。

“你想,多少人因爲一句話就打成反革命,弄得家破人亡。大革中,千千萬萬的人被這樣打成反革命,判刑,槍斃,真是冤獄遍全國呀。這樣下去,國家不出大事纔怪呢。”

杜若臉上浮上了淡淡的笑容,左腮上那個少女時代叫人羨慕的笑靨又顯現出來了。她不由得將目光射出窗外,她看到白雲下面有四隻鳥在飛翔着,那是她一家的象徵啊。

“快了,等着吧,方雲漢不久就會出獄的。這是我的推測。不信你等着看。”高捷自信地說。

高捷是從來不說狂話的,這些話使杜若深信不疑。“希望這樣。”她說。

“可是,我問你,現在上面有安排知青的政策,你安排了沒有?”高捷忽然想起來似地問道。

杜若輕輕地嘆了口氣,露出了今天來的真正目的。她如實地把縣裡如何不承認她是知青的事向高捷說了。

高捷皺皺眉說:“這是中央的政策,他們那樣做是不對的。我也接到一些爲這事的。我查閱了有關文件,我記得文件上是這樣說的:凡1964年以來動員成戶下鄉帶下去的子女,下鄉時年滿16週歲,符合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條件的,由動員城鎮上山下鄉部門出具證明,承認其爲上山下鄉知識青年,政治上享受下鄉知識青年待遇。你下鄉的時候夠16週歲了嗎?”

“那年我正好十六週歲。”

“那好,你不是z市下鄉來的嗎?你到z市開個證明就行了。”

“可是,”杜若又添上了顧慮,“他們會抓住我父親的歷史問題拒絕辦理的。”

“那你不必擔心。我跟薛江楓書記說說,叫他直接通知縣裡,看他們辦不辦。咱們縣裡那個叫什麼的書記?噢,姓吉的,他的名聲不好,可能也幹不了多長時間了。”

“她整死了咱縣的好書記藍玉坤。”

高捷說:“是的,繼續搞極左,迫害幹部羣衆。不過,我看這些繼續搞階級鬥爭的人很快就沒有市場了。十一屆三中全會撥亂反正,停止了階級鬥爭,把工作的重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現在黨中央又在積極地平反冤假錯案。”高捷停了一會兒,若有所思。“世界上的事情怎麼說,當時打倒的那些,有多少是受冤屈的呀。那時候咱們年紀輕,人家說誰是叛徒特務修正主義分子,我們就信以爲真。現在呢,什麼都清楚了。”

杜若笑了笑說,那時候,你們可都是無產階級革命派呢。”

“別說了。”高捷不好意思地說,“幼稚嘛。”

杜若不再說什麼。

這時候,高捷端上飯菜來,他們共同進餐。飯畢,杜若要回去,高捷讓丈夫用自行車把她送到汽車站,並且給她買上車票。

杜若回家不久,發了個電報給二弟弟杜清,讓他到z市政府主管部門辦個證明。杜清辦得還算順利,不久就把證明送來了。杜若將證明交到知青辦。這一次宗主任沒有說什麼。

大約一個月之後,縣勞動局給她下達了通知,讓她到金蟬小學上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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