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藍玉坤爲首的縣委班子已經解體了,因爲其中左右形勢的藍玉坤、李高山、賈文斌都被停職審查了。權力完全集中在吉月武和李俊臣手中,當然市工作組的屠黎民也起着支配作用。
這天早上,吉月武正坐在牛皮沙發上抽菸,一面蹙眉考慮大清查的問題。這些日子他特別累,臉比原來更瘦更黑了。爲了整倒他的對手,可以說他是殫精竭慮,廢寢忘食。多年來他夢想的就是有朝一日他能夠一個人說了算,所有的人都按照他的意志行事。他可以呼風喚雨,頤指氣使,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今天這一夙願總算實現了。他用盡心血給市委寫的那份幾萬字的材料總算生效了,市委終於下了解決鳳山問題的決心,派來了以屠黎民爲組長的大清查工作組。屠黎民原在某縣就是鐵腕人物,這一次他是主動請纓,來鳳山收拾藍玉坤這一夥人的。他來到鳳山就跟吉月武一拍即合,大刀闊斧地踢開了鳳山縣委,軟禁了原縣委書記藍玉坤、組織部長賈文斌和宣傳部長李高山,並安排得力人員對他們進行審查。
但是審查很不順利。藍玉坤還是像運動初期對待紅衛兵造反派那樣,高姿態,軟辦法,站穩腳跟,不說胡話,態度很好,就是不交代實質性問題。這叫吉月武很頭痛。賈文斌態度也不好。李高山態度更強硬,在吉月武眼中是地道的頑固分子。他明白,鳳山問題的根子都在藍玉坤,必須下最大的決心來解決他的問題。剛纔他叫公務員給李俊臣下了通知,叫他來商量一下該怎麼對付。
不一會兒,李俊臣來了。近來李俊臣臉上老是像春天一樣明媚,一片笑容拂也拂不去。他的臉也比原來白胖了,就像竈王爺那張有福的臉,兩個胖腮往下垂着。他向吉月武哈一哈腰,坐在靠近東牆的躺椅上。
“現在,方雲漢已經逮捕了,王博也很快就被緝拿歸案,追捕的人打來電話說,他跟李曉軍可能到了廣州附近,看來他們要偷渡香港。這些人在大陸上已經山窮水盡,必然要考慮這條路,可是他們也太可笑了——敵人總是愚蠢的。”吉月武連着抽了幾口香菸說。煙霧一圈一圈地瀰漫在他的頭頂,襯托出他的躊躇滿志。“下一步的中心任務是攻克藍玉坤的防線。應該說,我們縣這次大清查最主要的目標還是藍玉坤,清查方雲漢這夥人的目的還是爲了解決藍的問題。”
“你說的對。藍玉坤是棵大樹,刨不倒他,鳳山的清查就等於失敗了,別的人不過是些小樹枝。”李俊臣附和道,爲自己想出這麼個巧妙的比喻而自鳴得意。
“你通知公安局,抓緊審訊方雲漢,他本人攻擊華主席,這已經是證據確鑿的反革命案件了,判他個十年八年不成問題。現在應該叫他好好揭發藍玉坤,哄他一下,就說這樣可以立功減刑。”吉月武安排說,“同時,我們要加緊對藍玉坤進行審查。今天上午我們去黨校,我們倆和屠黎民同志一起跟他談一次話,看看他到底怎麼樣。現在怕的還是他使用運動初期對付紅衛兵的那一套:高姿態,軟辦法。”
“不要緊。他是條老狐狸,可我們也不是那麼愚蠢。”李俊臣自信地說。
的確,李俊臣不是妄言。他是一個整人老手了。解放以後,幾乎在一切政治運動中他都是衝鋒在前。人如其名,他跟武則天的酷吏來俊臣沒有什麼兩樣。他整起人來,從不心慈手軟,最善於先發制人,運用欺騙、恐嚇等流氓手段讓對方承認他預定的事實,無中生有,將一粒芝麻大小的問題擴大成西瓜,將一個清清白白的人定爲反革命。“一打三反”中,左軍看中了他的才幹,委以清查小組組長的重任。這一次,吉月武又看中了他,大清查的方案基本上是他參謀的。看來審訊藍玉坤還得由他親自出面。
吉月武和李俊臣又詳細地研究了審訊藍玉坤的各種辦法,然後各自回家吃飯。
早飯後,他們來到黨校,向屠黎民回報了他們的意見。屠黎民非常同意,不過他提出要注意藍玉坤的保健問題,因爲要是藍玉坤中途死亡了,就會有好多問題弄不明白,這對大清查不利,影響也不好。
吉月武和李俊臣雖然心裡希望藍玉昆坤速死,但從策略考慮,還是同意了屠黎民的意見。
辦公室變成了公堂,主審官就是吉月武,陪審員是李俊臣和屠黎民,記錄員是魏劍鋒。張德和另外幾個人充當法警的角色站在一旁。
藍玉坤在張德的監督下,慢吞吞地來到“公堂”張德扶着他,讓他坐在大辦公桌前面的一張漆有“黨校”字樣的課凳上。藍玉坤的臉黃而浮腫,好像三年自然災害時得水腫病的那種人。他的表情就像大革初期挨鬥的時候那樣,灰暗而無光,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他默默地等待着審訊。
面南背北,坐在藍玉坤對面的當然是吉月武了。他今天像過節一樣,穿戴整齊,神色莊嚴。他抿着嘴,正襟危坐,表示自己是個人物。
李俊臣的臉則是“自來笑”,猶如蹩腳的塑匠雕塑的泥胎,兩個腮下垂着,好像掛上去的。
屠黎民左臉上的那塊“豬肝”翻卷着,可以嚇死小孩。他的右臉則像塗上一層和善的油彩,這善與惡的鮮明對比顯得滑稽。
審訊開始了。
“藍玉坤,你擡起頭來。平時你總是說自己有‘三不怕’的精神,今天你該壯起膽子,敢作敢爲,把你如何組織幫派體系,配合四人幫篡黨奪權的罪行交代清楚。”吉月武首先給了藍玉坤一個下馬威。
“好,好,我要是有罪,我一定交代。”藍玉坤坦誠地說。
“什麼?‘要是有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說,要是沒有罪,你就不交代了?”吉月武有點慍怒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藍玉坤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有一些被你們理解成篡黨奪權的事,我可能還沒有認識到,因爲我這個人自從參加革命以來,一直相信黨,相信黨中央,作爲一個縣委書記,我當然要聽中央的了,我乾的事都是中央叫乾的,我分不清哪些做法是篡黨奪權,哪些不是。”
“藍玉坤,你狡辯得好呀。你是有經驗的老狐狸,又把運動初期你那套高姿態軟辦法拿出來了,你真要站穩腳跟不說胡話呀。”吉月武帶着諷刺意味地說。
“實事求是。”藍玉坤很簡截地回答,“作爲一個員,就是不能胡說八道呀。”
吉月武剛要發火,又剋制住了。他心裡明白,對付藍玉坤這樣的老奸巨猾,他還是黃口小兒。於是他不得不把態度放軟一點。
“這樣吧。你也是黨培養多年的老幹部,對黨忠誠是我們的本分。我問幾個問題,你就實事求是地回答吧。”
“好好,我一定實事求是地回答你們。”
李俊臣已經發現對吉月武審訊的不利,便將一直堵住鼻子的手拿開,插嘴道:“藍書記,咱們都是老幹部了,受黨的培養多年,我們又在一起共事多年,你是我們的老領導,我們相信你能誠懇地講清楚自己的問題。你也明白,運動就是這樣。運動中,誰也保護不了誰,我們只能希望你自己挽救自己,挽救的辦法就是:徹底乾淨地把自己的問題交待出來,期待黨組織給你做出恰當的結論。毛主席一再強調,要懲前毖後,治病救人。這也是你經常說的。今天我們希望你能夠配合我們把大清查搞好。你不要敵視我們,我們也沒有什麼惡意。”
“好,好,好。我一定實事求是地講。”藍玉坤很誠懇地說。
“這樣,爲了便於講清楚問題,我們問什麼你回答什麼,好不好?”吉月武說,他的態度緩和多了。
“好好,你們問吧。我一定實事求是地回答。”
“第一,你交代一下,你跟方雲漢的關係,你和方雲漢都是鳳山縣最出名的人物,講鳳山的中化大大命不能不講到你們倆。”吉月武說,一面注視着藍玉坤那張浮腫的臉,希望從那上面看出藍玉坤思想的變化。
“好好,我說說。我跟方雲漢的關係是發展變化的。運動初期,我們縣委聽了中央的,向中學派去了工作組。這你老李是知道的,你當時是工作組副組長,李高山是正組長。工作組進了學校,
主要是整老師,把好多老師打成反革命,同時也整學生中的反革命,其中就有方雲漢。後來,中央說工作組整了羣衆,叫撤出來,我們也就把工作組撤出來了。接着被整的老師和學生起來造反了,要求平反,退黑材料,我們也這樣辦了。方雲漢平反後當了紅衛兵頭頭,後來就成了造反司令……”
吉月武在不斷地皺眉頭,終於忍不住了,說:“我怎麼覺得你交代的都是沒有什麼意思的東西。那是些大路邊上的事情,誰不知道呀——我再問你,後來你怎麼又跟方雲漢同流合污了呢?‘一打三反’本來是一場非常正確的運動,打擊了敵人,長了人民的志氣,你卻把已經定爲死刑犯還沒有槍斃的方雲漢從監獄裡放出來,給他平了反,安排了工作,讓他重新進了無產階級的權力機關。那個王博,大革初期就參加了‘5。16’反革命組織,後來造反奪權,當了兵。他的問題證據確鑿,被部隊開除回家,你也給他平了反,安排了代課教師。還有李曉軍,富農出身,思想反動,也造反當了縣革委委員,你也給他安排了工作。一個大案,本來是自下而上被揭發出來的,當時揭發的人還在,證據確鑿,都是些十惡不赦的反動派,你作爲的縣委書記,給他們來了個一風吹,都恢復了職務。你說說,你這樣做的動機是什麼,你又是怎樣把這些人拼湊成你的幫派體系的。拼湊成幫派體系後,你們暗中又做了哪些事情,是怎樣配合四人幫篡黨奪權的。希望你實事求是地把來龍去脈交代清楚,不要避重就輕。”
藍玉坤從衣帶裡掏出一盒大前門香菸,從中抽出一支,用火柴點上,抽了兩口,略一沉思,說:“好好,我說說。中化大大命是中央發動的,不是自發的。我覺得,運動初期縣委派工作組到中學整老師,整學生,都是錯誤的,所以後來我們按照中央的指示給他們退回了黑材料。我跟方雲漢素不認識,沒有什麼私人感情。‘一打三反’,開始是左軍主持搞的,我站起來後,覺得打擊面太大,有點看法,就按照中央的政策給那些受打擊的平了反。釋放方雲漢,這是市委的指示,說他是殺人犯,搞暴動,那是不符合事實的。中化大大命的問題,不能按照平常的觀點來看。既然是中央發動的,有問題就不能由下面的幾個學生來承擔。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黨中央的部署,沒有胡來。至於拼湊幫派體系的問題,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四人幫奪權,那是他們的問題,我是鳳山縣委的書記,我只是按照中央的指示行事,我跟四人幫沒什麼聯繫……”
“好了!好了!別說了!我早就知道你是有運動經驗的。你剛纔講的這些無非把自己說成一貫正確,沒有搞幫派體系!”吉月武暴怒了,忽然打斷藍玉坤的交代,離開座位,繞過大辦公桌轉到藍玉坤身邊,野蠻地吼道,“我看你是老奸巨猾,要帶着花崗岩頭腦見上帝呀!看不行就把你逮起來,判你二十年徒刑!”
藍玉坤低了頭,不再說什麼。
記錄員魏劍鋒瞥了吉月武一眼,那神態就像正經人看一個痞子。
李俊臣笑着看了吉月武一眼。
屠黎民打起官腔說:“藍玉坤,你身爲鳳山縣委書記,可是,看你對待大清查的態度,你是很不應該的。運動嘛,就得誠誠懇懇地向黨交心,不能對黨耍心眼兒。你回去好好想想,抓住要害,把自己三線的東西寫出來。只有這樣,黨才能挽救你。你要是像今天這樣的態度,後果就不好說了,開除黨籍是輕的。你沒看報紙嗎?像你這樣的情況,河南有多少判刑的?”
藍玉坤擡擡頭,露出恐懼的神色。
“聽說你給自己制定了‘三不主義’——不怕離婚,不怕坐牢,不怕死。這是跟王洪文學的吧?王洪文得意的時候是這麼說,一逮起來就充了孬熊。老藍,革命一輩子,可不能落到王洪文那樣的地步呀!”屠黎民又警告藍玉坤說。
“你回去吧。我就看是你這幫派分子硬,還是我們無產階級的鐵拳硬!”吉月武惡狠狠地說。
張德將藍玉坤拉起來,送回整他的那個小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