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洪江身材魁梧相貌堂堂頗有派頭,高高的鼻子,端端正正地鑲嵌在那張的臉上。額頭明靜,下阿尖,紅脣鮮潤……總之是一位少有的美男子。出身的高貴是錦上添花。這是李馳華的後母最賞識的那種青年,無論從哪個方面看,李馳華嫁給這人都不委屈。
王博和李曉軍站起來迎接主人。主人微笑着點點頭,連說“別客氣,別客氣”,便提着菜進了廚房。李馳華也去幫忙。不一會兒他們端上幾個菜來。菜有炒豬肉、辣子雞、糖醋黃花魚等。接着,喬洪江從裡屋找出一瓶洋河大麴,很考究地用起子起開瓶蓋兒。就在這當兒,李馳華找出四隻很氣派的高腳玻璃杯。喬洪江斟酒,大家開始喝酒。
喬洪江酒量不大,一再讓王博和李曉軍喝。李曉軍不能多喝,王博可是個大酒量的漢子。但他心裡有事,也不想多喝。
王博注意到,喬洪江的兩隻眼睛時時向他掃描,那眼神叫他不舒服,好像一個警察在察看一個小偷。但不久王博便在心裡自嘲道:“做賊的心虛,真是可憐蟲,膽小鬼!”接着一仰脖,將一杯酒喝盡。當他放下杯子之後,恰恰看到了喬洪江那翹起的嘴角,又很不自在。
李馳華說:“你喝吧,儘量多喝,只要喝不醉。”
喬洪江又給他斟酒,王博推辭道:“我的酒量也不大,不能再喝了。”
“喝酒啦呱嘛。”喬洪江邊說邊給他斟滿一杯酒,也給李曉軍添滿酒杯。
此後酒喝得就慢了,主要是拉家常。喬洪江問王博現在幹什麼工作,王博照實回答。喬洪江表示同情,說:“應當轉成正式教師。”喬洪江又問:“你們不上課嗎?”李曉軍說是放秋假了。喬說:“你們平時都有事,來一趟也不容易,就多住幾天吧。白天我們上班,你們倆去看看海景。這地方很好。前邊就是碼頭,抽空我可以帶你們到碼頭上看看。海上經常有客船過來,你們看看那些漂亮的客船吧。”王博和李曉軍答應着。
吃罷飯,喬洪江和李馳華上班去了,李曉軍和王博在喝水。王博問李曉軍:“你這個姐夫爲人怎麼樣?”李曉軍回答:“不十分了解,聽我姐姐說是一般情況。他的父親是廳級幹部,他是當兵轉業的。”王博說:“這人生得很像個人物,你姐姐也喜歡漂亮的男人呀。”曉軍說:“爲人不能光看外表。我這麼想,如果是個很會辦事的,我媽媽死的時候,他應該到我家去一趟。可是,他沒有去,推說工作忙。”王博說:“這沒法看。或許有別的事情。”王博又說:“我們這次爲什麼來到這裡,你姐姐能對他說實話嗎?”曉軍道:“不可能。他們兩個的結合是我父親閡後媽撮合的,沒有很好的思想基礎。我姐姐雖然比咱們進步,可還是有思想的。自從那次叫人家打成‘5。16’以後,一直消沉,對上面的一些做法再也不迷信了。可是像我姐夫這種人不一定同情咱們這樣的人。”王博說:“你說的也是,咱們注意一點就是。如果給你姐姐帶來什麼麻煩,我們就趕緊走。”曉軍長嘆一聲道:“天網恢恢,咱們到哪裡去呀。”
但是,他倆對喬洪江的猜疑,被此後幾天的事實推翻了。他們一直看不出喬洪江的冷淡,只見他挺忙,擱下筷子就到單位去了,回來吃飯也很晚,好像無心顧及家庭。做飯做菜主要是李馳華,後來王博和李曉軍也幫忙。爲了避免外人的懷疑,除了偶爾到街市上買些菜來,他倆很少出門,一般都是在家裡看書。李馳華書櫥裡那些社會學著作成了他們的精神食糧。
喬洪江夫妻倆對他倆的熱情,使他們感到比較安全。
李曉軍和王博睡在靠南牆的一間平房裡。這天晚上,王博睡醒一覺,坐起來想心事。怕影響李曉軍和李馳華夫妻的
休息,他沒有拉電燈。這時候,北屋傳來夫妻爭論的聲音。王博輕輕地打開窗戶,側起耳朵聽。雖然不是很清楚,但憑着他靈活的耳朵,還能聽清其中的主要意思。
“馳華,你能不能跟我說實話,曉軍和那個王博到這裡來是做什麼的。”男的說。
“這你問的沒有意思。來做什麼?不就是曉軍帶着同學來走姐姐家的嗎?”李馳華坦然地回答。
“曉軍是走姐姐家的,那個王博也是嗎?”
“怎麼,你是在審查我呀!”李馳華有點火。
“我不是這個意思,馳華,我是隨便問問。”喬洪江急忙解釋道。
“你不是工業口清查幫派體系辦公室的副主任嗎?”
“嗨,那是形勢需要呀。”喬洪江知道李馳華對大清查的態度不積極。“說實在的,我是擔心你再吃虧,跟那一次一樣。咱們不爲別人,還得爲孩子着想。現在無論什麼人只要沾上政治問題,就一輩子別想翻身,連孩子和親戚都受牽連。不瞞你說,我覺得王博來得有點蹊蹺。”他故意不說李曉軍。
“什麼蹊蹺?你們幹這個的就跟特務一樣,什麼都懷疑,連我也懷疑上了!”李馳華沒好氣地說。
李馳華是大學生,喬洪江僅僅是個高中生,而且是學習很差的那種學生,雖然他的父親是廳級幹部,但他也自慚文化程度不高,而羨慕李馳華的學問。所以,在李馳華面前,他不過是一隻綿羊,遇到有爭議的問題,他還得服從李馳華。夫妻倆的爭論很快就停止了。
第二天早上,王博把夜間聽到的那些話跟李曉軍說了,並提出要離開這裡。但李曉軍不願意離開,說他的姐姐是可靠的,他的姐夫不敢對他們怎麼樣。
果然喬洪江還是一如既往地對待他們。儘管從大街上的標語看,形勢一天比一天緊張,但是這個家庭卻比較平靜。王博對李馳華很感激,對喬洪江也沒有多壞的看法。
就這樣過了半個多月。
國慶節之前的一天,李馳華夫妻上班去了,只有王博和李曉軍在家裡。他們邊喝水邊分析大清查的形勢,做着下一步的打算。就在這時,有人敲門。
王博去開門,李曉軍也跟了過去。
進來的是一對老夫妻,男的有六十來歲,個兒矮小,穿黑色制服,生着一對瞪眼兒,顯得精明幹練。女的也有五十多歲,身體肥肥的,突起,像兩座小山,滾圓滾圓。鼻子扁平而鼻孔寬闊,向兩邊張開,像隨時迎接外來的香氣。她的嘴也不小,嘴脣油光光的,好像抹了豬油。
小個子男人一進門注意了王博,機警地看了王博一眼。王博覺得那目光像箭一樣往自己射過來,很不自在。作爲一個逃亡者,他本能地提高了警惕,心裡嘀咕:“難道是來追捕我們的嗎?”可是他馬上推翻了這一判斷,“不像,他們不像公安人員。”於是他鎮定了自己,察言觀色,等待客人自我介紹。
客人主動地坐在靠東牆的豬皮色沙發上。
李曉軍臉上冷冷的。那矮個子男人主動問李曉軍道:“你也來了?什麼時候來的?”
李曉軍愛理不理地說:“前些日子。”
“曉軍是怎麼啦,連個爸爸媽媽都不叫?”胖女人和氣地責備曉軍道。
李曉軍沒有辯駁,給來人倒了兩杯白開水。
王博這才知道來人是曉軍的爸爸和他的後媽,便放下心來。
但是李之嶽的目光時時從他的臉上掃過,這讓他一直不自在。
過來一會兒,李之嶽像相面先生一樣盯着王博說:“你是……”
李曉軍代替王博回答道:“也是鳳山的,我的同學。這一次是我邀他一起來
玩的。”
李之嶽點點頭:“噢,噢,老家的。”好像解除了一個疑點。
王博放下心來。
大家喝水。
但是過了一會兒,李之嶽那狡黠的目光又從王博臉上掃過。王博感覺好像是電影上那些偵探的目光,便避開他的眼睛,到廁所去了。
這裡,李之嶽又盯住了兒子的臉,彷彿要從那張臉上發現什麼線索似的。他的表情是嚴肅的,目光是銳利的。但所傳達的感情很複雜,既有員黨性的莊嚴,也有父愛的天性摻雜其間。
“曉軍,跟爸爸媽媽說實話,你們這次爲什麼到這裡來?”李之嶽問兒子道。
這話引起李曉軍的警惕,他應付道:“我們是來玩的,我好久沒見俺姐姐了。”
李之嶽警告兒子道。
“你知道當前的形勢嗎?現在正是清查最緊的時候,全國到處都在搞。河南已經逮捕了好幾千人。我們山東也是這樣,濟南一天就逮捕好幾百人,到處都是學習班。你可不要糊塗呀,曉軍,這可是大是大非問題。”
潘玉蓮也幫着丈夫勸說道:“曉軍,爸可對你沒有惡意呀。大清查形勢很緊,這是以華主席爲首的黨中央的部署,你可不要牴觸呀,有問題就主動向黨交心,沒有問題我們也就放心了。”
李曉軍覺得這話實在無聊,因爲他父親和後母對他的關心不過是虛情假意。一時間他想起了自己爲成分問題受的罪,而他父親卻始終當着革命幹部;又想起他的母親遭到遺棄,受盡苦難和凌辱含恨而死的事情,他的心裡彷彿冒出火來。但是李曉軍不是王博和方雲漢那樣的火爆性格,他還是剋制着自己回答道:“我沒有什麼問題。我是響應黨中央的號召起來參加中化大大命的。村裡整我,是因爲我出身富農。縣裡整我,是因爲我站錯了隊。我要是不站在方雲漢這一派上,只要跟着左軍走,就什麼問題也沒有了。”
他的這些話是用平靜的語調說出來的。
“我知道你沒有大問題,可是這個人……”
李之嶽的話沒說完,王博進來了。
他招呼李曉軍出去一趟,說是上街有點事。李曉軍跟着王博出了門。他們向東一拐,來到一片海灘上。這時候海風吹得正緊,海浪一陣陣涌上海岸,浪花濺溼了他們的衣裳。幾隻海鷗在不遠處一塊巨大的礁石上空盤桓。
看看沒人,王博對曉軍說:“我看這裡不能待了。我問你,你父親到底是個什麼人?他的觀點是什麼?”
李曉軍說:“這你還不知道嗎?像他這樣的人,總是覺得自己在大革中受了委屈,對我們這樣的人恨之入骨。”
“他的原則性很強喲,是不是也有大義滅親的思想?”
“這個我不知道,反正很進步。要不是他那麼進步,我也不會讓出身問題連累十幾年,到了這一步。”
李曉軍低下了頭。
“是一個僞君子吧。這些人我把他們看到骨頭裡去了。他們表面上是員,實際一肚子男盜女;嘴上是馬列主義、階級鬥爭,實際鬥爭的是影響他們私利的人。整個大革,他們也就是捱了不到一年的衝擊,物質利益一點也沒有受到影響。他們不想想他們到底有沒有官僚主義,有沒有腐敗作風,只是對我們這樣的人耿耿於懷,恨不得斬盡殺絕。說實在的,今天他進來,我一看那眼神,就知道他對我產生懷疑了。看來我不得不走爲上了。”
“你不能走,要走我們一起走。再說,這是我姐姐的家,他沒有權利對我們怎麼樣。”李曉軍堅決地說。
“我恐怕他會向當局告密。”
李曉軍遲疑一會兒說:“等我姐姐回來再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