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五十三章 月光明亮的秋夜

方本善讓方雲漢拿錢,他找人去買菜買酒,在他的家裡。

做菜做飯。晚上在新屋招待幫忙的——他總算表示了一下對兒子的關心。

屋子裡人很多,他們這幾個同學,加上街坊鄰居,有十七八人。

大家一面喝着當地白乾,一面就着以豬肉爲主的菜餚,一面抽着微山湖牌的香菸,一面從實用價值和美學價值上評論着房子的質量。屋裡瀰漫着香菸、酒氣、菜香的混合氣味。方本祿四叔一面讓人喝酒,一面也大口地喝,大塊兒地吃肉。他最近辭了建築公司的活兒回來了,嫌工資太低,也不自由。方本善只要有酒,精神就特別好。他臉上紅潤潤的,眼睛裡閃爍着快活的光芒。他熱情地讓大家喝酒,夾菜,表現得十分大方,好像酒席是他出錢購置的。方本祿有意刺激他道:“你看你高興的。你兒孫都有,現在又蓋起新房子,可是,你沒想一想,當初要是按照你們那個做法,兒媳走了,雲漢出來還不打了光棍兒!”

這話不巧被過來送水的周月英聽到了。周月英立刻翻臉道:“虧你呢,就會管別人的閒事,弄得人家不和!”

方本祿沒有跟周月英爭論,卻把頭轉向了雲漢:“你聽聽,媽這說的是人話嗎?叫你說吧,你這家庭要不是我插手,你今天還有沒有老婆孩子?當時你在監獄裡,還不知要判多少年徒刑,要不是我把杜若留下,她早就走了。”

方雲漢很是尷尬,只好陪着說一些好話。

這時候,跟雲漢坐在一起的王博用胳膊肘搡了一下雲漢。雲漢心知其意,便站起來,裝做去廁所的樣子往門外走去。然後王博示意文海博、李曉軍等一起跟着出去了。孟富和韓希忠還在陪着衆人喝酒。

方雲漢和王博等人一起去了河邊的楊樹林。今晚是舊曆八月十四,將圓的月亮早早地掛在天上,向人間播撒着清輝,讓一株株白楊樹投下參差不齊的影子。白楊林外的沙灘,是一片銀白。河水在唱着它那百唱不厭地歌兒。

這美好的夜景,曾經牽動多少詩人的心,讓他們寫出流傳千古的名句!——方雲漢這樣想。——可是……他心裡一陣難過。

大家在沉默中待了好一會兒。

“不知這幾天形勢怎麼樣。”王博冒出一句。

“我姐姐又來了一封信說,他們那裡清查很緊,已經逮捕十幾個了,都是‘一打三反’被逮捕,後來平反的。”李曉軍憂鬱地說,“他叫我轉告雲漢,無論什麼情況都要實事求是,不能說胡話。中化大大命是中央發動的,我們是響應中央的號召起來革命的。我們有錯誤,但是我們承擔不了這麼大的責任。”

雲漢彷彿覺得面前的李曉軍就是李馳華,感激地點點頭。

“我也是這麼認爲。這兩天我又看了中共黨史。內部歷來鬥爭激烈,動不動就殘酷鬥爭,無情打擊,多少革命者死於同一營壘的屠刀呀!老華今天撿起來的還是整人的那一套。中國弄不好還要亂在他的手裡!”王博又一次講演似地發表了他的看法。

方雲漢制止他說:“我不願意聽這樣的話了。我現在考慮,如果形勢發展下去,我真的被判了刑,杜若閡的兩個孩子怎麼辦。這是我的現實問

題。”他用沉重的語調說。然後自言自語起來:“月色多麼好。今天是八月十四了,明天是我和杜若結婚的日子,八年了!人活在世上多難呀。我本來希望能夠像陶淵明一樣,躬耕田園,夫唱婦隨。我還記得初中背誦的陶淵明《歸去來兮辭》裡的句子:‘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乎天命復奚疑!’可惜這點要求都不能實現。這就是我的命運,這就是我們造反派紅衛兵的命運!”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低下了頭。

“雲漢,你不能老是說喪氣話,現在並沒有可靠的消息說他們一定要逮捕你,這樣,你就是自我驚擾了。”文海波批評雲漢道,“人家說,精神是主要的。你這樣的精神狀態,能應付什麼情況?”

方雲漢沒有爲自己辯解,文海波批評的有道理呀,他與生俱來的憂鬱氣質,決定了他雖然羨慕古今中外的英雄人物,但是他卻成不了英雄,不過是一位帶着酸腐氣味的封建士大夫式的文人。他很羨慕文海波和王博,他們是真正的男子漢。

“是呀。文海波說得對。我們現在應該抖起精神應付一切。就算又一次走到那一步,我們也不害怕。我們沒有犯法,他們不講政策亂搞一起,是站不住腳的。必要的時候我們就跟他們辯論。”王博還是像講演似地提高聲音說。這時候,方雲漢注意到他那高大魁梧的身軀,的確像一位英雄。同時他也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月亮漸漸升高,照得河面銀光閃閃。一切都靜下來,連不知疲倦地嘶鳴的秋蟲也潛聲匿跡了。方雲漢的心情似乎也輕鬆了許多。

就在這時,方雲水慌慌張張地找來了。

“我估計你們到這裡來了。”他說,帶着些酒氣。

“有什麼事?”方雲漢急問。

“杜若來了!”

“他來做什麼?”雲漢說。

“你回家看看就知道了。”

方雲漢剛要回家,杜若迎面走來,後面跟着韓希忠和孟富。

“杜若,你怎麼這會兒來了?有什麼事嗎?”方雲漢問道,一面就着月光查看妻子的臉色。月光下,他看到的是一張的臉,一張極爲冷靜的臉。

“杜若,有什麼情況嗎?”雲漢問。

大家的目光都投向杜若。杜若平靜地回答:“縣裡有人通知,叫你明天上午到黨校報到,參加學習班。”

方雲漢很清楚這是什麼學習班,一陣淒涼的情緒掠過他的心頭。他知道這一次大清查他是很難倖免的。但是如果婆媳之間關係好一些,他出事之後,杜若和兩個孩子還可以生存下去,然而根據這幾年的情況看,婆媳之間的關係並沒有怎麼好轉。這是他最擔心的。人說家和外順,家不和外人欺。假如上一次他在監獄的時候,婆媳之間不是那麼你死我活地鬧,也許杜若不會受那麼大罪。這是歷史的教訓。但是這樣的教訓,他那偏執的母親和愚昧的父親能夠接受嗎?

他知道,這幾年搞運動,要想逮捕一個人,往往先用辦學習班的方式逼出你的材料來,然後讓公安局將你逮進監獄。也許,明天他進了學習班,也就算跟家人分別了。所以,他希望利用這有限的時間調解調解婆媳之間的關係。

於是他來到廚房,對正在刷碗的母親說:“媽媽,我可能又要出事了。”

“什麼?又要出事?”周月英一手拿着飯帚,驚奇地望着兒子問道。

“是的。我聽說外地逮捕了不少的造反派頭頭。”方雲漢說。

“又要逮捕?”周月英的臉立刻變得很難看了,“俺這是什麼命呀!剛剛安頓幾天,又要出事!你打生下來就是個災星,俺尋思着,到三十幾歲了,什麼災氣也該解了,沒想到還是那樣,俺可是傷了八輩子天理了,生了你這麼個禍害呀!”她是個毫無

理智的人,此刻又開始了大哭大鬧。

“媽媽,你怎麼這樣呢?我的意思是,事情既然這樣了,到底怎麼樣,也不是我們說了算了。我現在考慮你們的孫子和孫女,要是我萬一再一次被逮捕了,判了刑,你閡爸爸好好照顧一下,因爲他們畢竟是你們的後代。”

不料這幾句話像是導火線,引得這包炸藥又爆炸了。周月英大聲哭鬧,朝着站在院子裡的杜若了她滿腹的怨氣:“你說的好!兩個孩子有他的好媽媽,還用得着俺了嗎?”周月英又把臉轉向兒子撒潑道:“賴生呀,賴生!你要是早聽俺一句話,你也不會一次又一次地遭事。你想想,爲什麼上一次他們逮你,這一次又逮你?還不是因爲你娶了個好老婆?我早就說過,這社會關係是第一條,當時不叫你同意這門親事,你當成耳旁風。結果還不是進了監獄?你想一想,這幾年你可是沒有鬧什麼事吧,可人家爲什麼還要清查你?還不是因爲她帶來的災氣纏在你身上?”

方雲漢生怕在這個時候婆媳再鬧起來,便哀求周月英說:“媽媽,你如果還承認你這個兒子,也承認平兒和安兒是你的孫女和孫子,你就不要這樣。人家說,家和外順,家不和外人欺,你這樣有什麼好處?如果你們團結得好好的,我就算有什麼事,火焰山也能過去。要是家裡吵吵鬧鬧,我也就沒有信心活下去了。”方雲漢說,一面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你說的倒好。家和外順是不錯,可你想想,這是俺說了算的嗎?她過門多少年,什麼時候跟俺一心來?”周月英繼續擡高聲音,對着杜若大聲說。看來她是要藉此機會大鬧一場,把這幾年積攢的怨憤,在兒子罹難之前統統出來。

方雲漢失望了,他現在不是促使婆媳和解的問題,而是如何避免眼前的這場衝突。於是他狠狠地抹了兩把眼淚,來到院子,約杜若離開這裡。臨行前,王博等人對雲漢和杜若進行了一番安慰。然後,韓希忠和孟富陪着他倆回了中學。

此時,安兒正啼哭着找媽媽,平兒也在一旁哭泣。石小花在哄着兩個孩子。雲漢和杜若回來後,孩子纔不哭了。

石小花告辭回宿舍去了。

方雲漢雖然很疲勞,但是這一夜卻沒有睡好覺。很奇怪,今晚的月亮特別明亮,月光透過玻璃窗射進窗內的桌子上,反射光映得牆壁明晃晃的。外面一片太平祥和的氣氛。這大自然也是看人行事的。既然老華接了毛澤東的班,當了英明領袖,受到大自然的青睞也是正常的。

方雲漢在輾轉反側,只覺得心裡有話要跟杜若交代,但是交代什麼,他又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他希望妻子對忍耐一點,避免發生悲劇性的衝突,這樣還叫他有點希望。杜若答應着,表示儘量不跟婆婆接觸。他說,這一次可能不是哪一次,老華是個沒有知識的鐵腕人物,爲了他的權力,他什麼事情都可能幹得出來,聽說外地已經逮捕不少了,自己也很難倖免。他說很對不住她,她嫁給他這些年,沒有過幾天平安日子。杜若說這跟自己的家庭也有關係。雲漢說,他一直惦記着,他出事後她娘兒們怎麼活下去,她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既然那一場災難過來了,就不怕這一劫。說這些話的時候,杜若始終是平靜的,就跟今晚的月光一樣平靜。聽到安兒快活的囈語,方雲漢的淚水又流出來了。“杜若,我對不住你和孩子,你們都跟着我受罪!”方雲漢說。他有一種負罪的感覺。

“別那麼說,一切都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家裡的事不用你惦記,我會應付的。你就安心參加學習班吧。”杜若安慰丈夫說……

月亮越來越明亮了。也許,寧靜祥和的夜晚,恬然熟睡的孩子,繾綣纏綿的夫妻,會感動執政者那一顆鐵的心,使他收起他的鐵腕。方雲漢望着書桌上的月光,自言自語地說:“是的,他也有老婆孩子,他也許會有一顆悲憫之心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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