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此情景,方雲漢將自行車一扔,一個箭步竄上去,厲聲喝道:“住手!”一面狠狠地抓住那人的胳膊。
那人感覺到疼痛,便鬆了手。
周月英見自己的兒子來了,更加怒氣沖天,便縱容那漢子道:“給我打!打這不孝的東西!”
雲漢往後撤了兩步,瞪大眼睛,攥緊拳頭,大聲喝道:“你有什麼理由到這裡來胡鬧!”
“憑什麼?就憑我是你舅舅!你現在闖好了是不是?爲什麼不安排自己人,倒安排別人?”他的眼睛裡充滿血絲。
“你是我舅舅?我沒有你這個舅舅,我的舅舅早死了!”方雲漢否認說。
“賴生你說什麼?不是你舅舅?你姥姥家就只有死了的那個是你舅舅?你舅舅的近門弟兄就不是你舅舅?”周月英用她特有的高嗓門說,引得好多人來看熱鬧,其中就有鄰居萬里芳、陶秋花。校醫黃麗萍也來了。她一面護住杜若,一面對來人說:“這是學校,你們這樣來鬧事是侵犯人權的!”
“什麼侵犯人權?你這女人不要拿這樣的洋話嚇唬人。我們不害怕!”三十來歲的人向外突着眼睛,拍着說,“要是害怕,我們就不到這裡來。今天我們就要看看方雲漢兩口子有多大架子,有什麼本事!自己闖好了就六親不認!他打小就住在我家裡,我媽媽什麼好的都給他吃,現在我當兵回來,沒有工作他也不管,太沒良心了!”
一個小胖子靠近方雲漢,眼睛望着衆人,就像當年苦大仇深的人鬥地主一樣發言了:“方雲漢,他還是老大哥份上的呢,可他的良心叫狗吃了!他前幾年蹲了監獄,我們受了牽連,招工招不上。我想當兵,什麼條件都夠了,可政審的時候,一聽我的表哥是個反革命,人家馬上把我的名字取消了,弄得我只能兩腿插在地墒溝裡,受大累,淌大汗。現在,他又當官了,本來應該主動給我們安排工作,來贖贖他的罪過,可他呢,腦子根本就沒有那麼回事。你們說這人可惡不?”
周月英似笑非笑,像要故意搞臭她的兒子似地說:“賴生,我是你後孃呀,你的妹妹也不是你的親妹妹!要不,你爲什麼對我們這麼苦情!你不講階級路線,婚姻大事自作主張,結果叫人抓着,說你受了她父親那個老的操縱,搞什麼暴動!你一個人當反革命不要緊,可我們全家都受了牽連,你兩個妹妹連個臨時工都當不上。你現在又當官了,你不先安排你的親妹妹,倒跟人家走得近。今天你表個態,你的妹妹和你姥姥門上的人,你到底管不管?”最後這一句像是下通牒。
這種急風暴雨式的進攻,弄得方雲漢措手不及。這有點像大革早期的那種圍攻,但又不同。那是基於政治觀點的派性鬥爭;現在呢,他面前是一羣跟他血統很近的無知無識的農民,跟他們有理難辯。於是他想到了軍事上的退卻,準備避開他們。但是當他決定軟下來向這些人好好解釋的時候,他看到了正在哭泣的妻子,他的火又上來了。他準備將這些愚昧的人好好訓斥一頓,以消除杜若的怨恨。
然而杜若卻將他拉到屋裡。她擦乾眼淚,交代雲漢道:“跟這些人你有理也講不通,你就不要跟他們糾纏了。那麼多看熱鬧的,媽不害羞,我還害羞呢。”
杜若的忍讓,讓方雲漢得到一點安慰。
於是方雲漢又走了出去,以和緩的態度對那夥人說:“你們有什麼話可以進來說。”
“就在外面說,讓大家聽一聽,你是怎麼沒有良心的。你也知道害羞了是吧,賴生?”周月英兩腿呈八字型站在那裡,一臉的驕橫。
“就在外面談,叫你這沒良心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位三十來歲的凸眼睛也隨着說。“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是大革時期的流行語。
來鬧事的都附和着。
“賴生,你今天必須答覆我們的要求,要不我們是不算完的。”四十來歲的瘦長臉銳氣逼人。
這時候,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有一些人很快意地在私下裡議論。
方雲漢已經沒有什麼退路,只能板起臉來跟他們講理。他首先對她的母親說:“媽媽,你今天的行爲不像我的媽媽。你怎麼能帶着這麼多人來鬧事呢?我到工業辦公室才幾天的時間,我有什麼權力安排人?反過來,就算我有權,我能安排那麼多嗎?”
“你沒有權?沒有權怎麼把你那個好漢四叔方本祿安排了的?”
“他是到建築公司當小工的,是我托熟人送去的。幹小工算什麼安排?”
“小工你不是也沒有給你妹妹安排?”
三十來歲的凸眼睛說:“你也給我安排個小工不行嗎?”
“我也當小工。”
“我也當。”
“讓賴生給我們安排小工!”
大家七嘴八舌,一窩蜂地涌上來要求安排工作。
“建築公司的小工你們可以自己找,這不需要我安排!”方雲
漢擡高了聲音,企圖衝開淹沒他的聲浪。看看那些在一旁看熱鬧的人們,他只覺人格尊嚴喪失殆盡。而這個帶頭侮辱他的人就是他的母親。
他忽然感到自己成了一隻真正的可憐蟲,根本不是什麼好漢。
經過暫時的休止,那些人又一齊嚷嚷起來,看來他們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了。
“賴生,你說你沒有權力誰相信?”
“賴生,你這忘恩負義的人,我們可是爲你影響了自己的前途!”
“你自己當官,老婆孩子好好的了,可我們呢?”
“非叫他給咱們安排工作不行,不安排咱們,就不叫他安頓!”
大家的情緒越來越激憤,有的還攥拳捋袖,要打雲漢。
方雲漢束手無策。
呂斯坦等一些老師上前勸說,可是無濟於事。
白髮蒼蒼的錢中嗣校長過來調解,也被轟到一邊去。
見這幫人軟硬不吃,方雲漢只有破釜沉舟了。他再也不能爲了保住自己那不值錢的乾麪子一讓再讓了。於是他板起面孔,嚴正地對他們宣佈道:“你們要知道,你們在我家門前尋釁鬧事是犯法的!我現在勸你們,有什麼談什麼,不能這樣無理取鬧!”
一聽這話,四十來歲的瘦長臉破口大罵:“畜生,媽來到你的門口也犯法了?你真是欠捱揍了,膽敢這樣無理!”說着挽了挽袖子,吼叫着,一個箭步衝上前去,照雲漢就是一記耳光,嘴裡說着:“我是你舅舅,我有權管教你!”一面望望周月英。
那凸眼睛也竄上來對着雲漢拳打腳踢。還有幾個人也一齊衝上來亂打一氣。
在場的幾個老師過去勸架,卻被搡到一邊。
周月英並沒有制止打人者,反而暢快地說:“活該,誰叫你不孝順的,路不平大家踩呀!今天你這一頓是該捱了!”
方雲漢被打昏在地。
杜若像瘋了一樣撿起一個小板凳,朝着那羣人扔去,但一個也沒有打中。
在一旁看熱鬧的萬里芳、陶秋花相視而笑。
正在這時,文海波、李曉軍和王博闖了進來。他們將那幾個打人兇手推出門外。王博晃動着魁梧的身軀,用雷鳴般的聲音威嚇他們說:“你們這是在犯法,好進監獄蹲蹲了!”
文海波也大聲喊道:“簡直無法無天!憑什麼打人!”同時做好了動手的準備。
鄭子蘭和王博的妻子王愛玲、李曉軍的妻子於臘梅都來了。她們把方雲漢扶起來,在瞭解了情況後,一起數落周月英,指責她沒有人性,對待自己的兒子太冷酷。然而周月英不以爲然,滿口的道理。
見來的這幾個人都是人高馬大,怕自己吃虧,這幫鬧事的也就敗了勁兒,急匆匆走了。周月英坐在瘦長臉的車上走了。
方雲漢是被一時打昏,不一會兒便醒了過來。他的臉上橫一道豎一道的鮮血。鄭子蘭從門外的水缸裡盛來一盆涼水,讓杜若給方雲漢洗一洗。方雲漢苦笑着說:“我這不是在前線掛花,不用勞駕你們。”接着自己捧水洗了臉。
在裡屋照顧安兒和平兒的杜媽出來說:“這幫人也太兇了!安排工作就那麼容易嗎?”
“他們是仗着俺婆婆。你看,她把自己孃家的人都發動起來了,多神氣,就像帶兵出征打敵人似的,她哪裡還想到雲漢是他的兒子?她也沒有孫子和孫女兒。孩子嚇得哇哇直哭,她也不是聽不見。”杜若說,一面抱起正在抽泣的安兒。
“這樣的婆婆!天底下找不到第二個呀!杜若,你怎麼這樣的命呢?”於臘梅說,她氣得臉色通紅。
王愛玲流着淚說:“杜若怎麼攤上這麼兇的婆婆!要是我,早就……”
“離婚,是吧?”王博點出她沒說出的話。
王愛玲矢口否認。
“別說了,做點菜吃飯吧,杜若。”雲漢說,看出他是強打精神。
杜若剛要盤算做什麼,文海波就跟王博、李曉軍一塊兒到門外各自的車包裡取出自帶的東西。王博帶來兩瓶鳳河白乾,文海波帶了一包炸蝦,李曉軍捎的是幾個鹹鴨蛋。
杜若到小棚裡用辣椒炒了三個雞蛋,又炒了一盤茄子,涼拌了一盤黃瓜。
大家隨便地圍着矮飯桌坐下。
“給雲漢喝點酒壓壓驚吧。今天是星期天,我們本來想玩一玩的,沒想到遇到這樣事情。”王博說,然後用牙齒咬開瓶蓋兒,給每人斟了一杯。這是那種一杯盛九錢酒的玻璃杯。
雲漢自我解嘲說:“‘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咱是屬豬的,記吃不記打呀。”
杜若白了雲漢一眼說:“還有心腸賣弄那一套,不疼了?”
“別揭我短呀,再揭我可要上吊了!”雲漢極力抑制住內心的痛苦,裝得很輕鬆的樣子。
“別上吊呀。嬌妻美酒在這裡,你捨得離開人世嗎?”王博笑道,“來,喝!”
四位妻子在一旁睜大監督的眼睛。但王博還是眼疾手快地一飲而盡。方雲漢耗海波也是一口喝乾。只有李曉軍酒量小,不敢快喝。
鄭子蘭瞪起眼睛訓斥文海波:“也不看個死活,雲漢剛剛遭了事,你們還這樣喝法,要他的命呀!”
於臘梅和王愛玲也各自勸說自己的丈夫,甚至去奪他們的杯子,但是沒有成功。因爲方雲漢把他擋住了。雲漢說:“我們多日沒在一起坐了,今天你們來,無論怎麼說也得喝足,反正就是這兩瓶酒,喝不醉的。”
杜若無可奈何地說:“雲漢,你剛剛捱過打,還沒有檢查呢,是不是腦震盪啊。少喝一點吧。”
雲漢故作幽默道:“革命者嘛,銅頭鐵額,他們的拳頭巴掌算什麼!我三年半的地獄生活沒有死,已經百鍊成鋼了。”說着,又喝了一杯。
王博的酒興來了,談起了酒文化。他用洪亮的嗓門說:“你們娘兒們不懂得,酒不是壞東西。中國歷史上的好漢沒有不喝酒的,你看《三國演義》上的張飛、關公,《水滸》中的那些好漢,哪一個不喝酒?關羽溫酒斬華雄,武松醉酒打猛虎,都是以酒壯膽。中國的文人,幾乎都好酒。漢朝的東方朔帶醉上殿,在皇上面前撒尿……”
王博的話引得大家都笑起來。於臘梅笑出眼淚來。只有杜若好像在想別的事情,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你們也快成東方朔了!”鄭子蘭笑得捂起肚子。
王博好像受到鼓勵似的,藉着酒勁兒繼續賣弄他的學問:“晉代‘竹林七賢’劉伶一霎離不開酒,叫人跟在身後,說死後就叫他們把自己埋了。你看那些著名的詩賦,那一篇裡沒有‘酒’字?陶淵明有《飲酒》詩,李白‘金樽清酒鬥十千’,說自己是‘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他喝酒以後,文思敏捷,特別有想象力。傳說李白晚年‘酩酊捉月’而死——就是喝醉了追着月亮死去了——來,我們學習他們,喝,喝他個一醉方休!”他端起杯,一仰脖兒又是一杯。
文海波和方雲漢也隨着喝乾了杯中酒。
這時候,誰也沒有注意,方雲漢的臉已經變成紫紅色了。他砰地放下酒杯,失態地背誦起李白的《行路難》。
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背完放聲大哭。
杜若也哭了起來,但抹了一把淚水便停止了。她將雲漢的酒杯拿走了,然後勸丈夫道:“今天大家好心來找你玩玩,你再有什麼傷心事,也控制一下吧。”
“哈哈哈哈哈……”方雲漢就像癲狂了似地說,“這就是我的命呀!你看我響應毛主席的號召積極參加中化大大命,倒被‘一打三反’打進監獄。好不容易落實政策出來,想學習陶淵明過田園生活,誰知鬼差神使,又當上代課教師。想安心教學,不想從政,誰知又稀裡糊塗進了工業辦公室,當了官兒。要不是當官,今天那些人還來打我嗎?思來想去,我不是一個好漢,我不過是個向隅而泣的可憐蟲罷了,啊,向隅而泣,沒有比這個說法更合適的了,哈哈哈哈哈……”他狂笑着,淚水鼻涕縱橫在臉上。
杜若理解丈夫的心情,但是也爲他的醉酒失態而惱火。“你是怎麼啦?你怎麼這樣呢?我們什麼災難沒有經過?今天這點事你就受不住了?”她責備道。
“是呀,我一個二十八九的人了,捱了一羣愚氓的打,我的面子很好看呀。那麼多人在看我的熱鬧!”雲漢抹了一把淚水,痛苦地說。
鄭子賴:“雲漢,你也不必這樣,打你的人論起來不都是你的親戚嗎?那個年紀大的還是你舅舅呢。這些人也是媽指使着來鬧事的。你也不要覺得面子上過不去,他們無非是想叫你安排點工作幹。誰笑話你?”
文海波說:“子賴的有道理,要不是你的親戚,我們幾個人早就把他們砸粘了。”
“雲漢叫人打暈了剛剛醒過來,你們就開始喝酒,這不是,雲漢喝醉了!”鄭子蘭埋怨丈夫道。
王博有點不太好意思地說:“責任都在我,我沒有想到雲漢的心情那麼壞,帶了個壞頭,讓他喝醉了!”
雲漢到門後就着臉盆裡的水洗了把臉,回來坐下說:“今天誰也沒有錯,是我的心情不好,一開始就喝醉了。現在好些了。我們吃點飯吧。”
聽到丈夫說這話,杜若放心了。他拿過一疊瓜幹煎餅,一個個分給大家。飯畢,客人便告辭回去。
下午,雲漢沒有上班,倒在矇頭大睡,發出如雷的齁聲。
第二天,他想起是報到的日子,便早早地吃了飯,騎車去了工業辦公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