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雲漢從拖拉機上跳下來,便有一羣人跟着他進了方家衚衕。
雲芬和雲芳央求雲漢到老家去。
杜若叫雲漢到新家—杜若住的那間又灰又矮的單獨隔開的小屋裡去。
方雲漢自然聽從杜若的安排,跟着他的妻子進了那間小屋。
方雲漢驚呆了。這是他的家嗎?他懷疑。這分明是他原來的廚房,是他的奶奶在這裡勞累一生爲全家做飯的地方,那被煙燻得烏黑的牆壁就是明證。
方雲漢本來對此很熟悉,如今卻十分陌生。原來這間房子的門是朝着他家的院子的,現在卻被堵塞了,又在東牆上向外扒了一個門,朝着衚衕。
房子沒有窗戶,而這正是細菌大量滋生的季節。
“這不是我的家!這哪裡是我的家呀!”方雲漢在煩躁地嘰咕着。
可是,這裡又分明還有一張木牀—那是她跟杜若結婚用的牀啊。那是1959年糾正浮誇風的時候退回來的一張被收去鋪小鐵路的牀,那粗糙的牀梆兒,那半紅不黑的顏色,都是他所熟悉的。只是牀上她們結婚的被褥已經沒有了,而是一套破舊得不象樣子的被褥。
地上,一個小土臺子上,放着簡陋到家的碗筷,牆角上用幾塊土坯壘成的簡單竈臺,上面是一隻活動的小耳鍋。
雖是春天,地卻是潮溼的。
方雲漢一陣心酸。他用力地剋制自己沒有掉下淚來。
“這就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中國!”方雲漢在心裡憤憤地說。
人們見屋子狹窄,大都站在門外。
這時候四叔也回來了。他站在門外大聲吆喝道:“雲漢剛剛回來,太累了,屋子又小,也沒有地方坐,大家還是回去吧。”
他是個有權威的人,他的話就像命令,在場的大人孩子聽到後陸續地離開了。四叔也回家去了,臨走時撂下一句話:“等會兒你們兩個到我那裡吃飯,你四嬸正準備烙油餅。”
杜若說:“不用了,四叔,雲漢好幾年沒在家了,今天孬好在家裡吃一頓飯吧。”但是四叔不同意。
方雲漢坐在牀沿上。他很疲勞。自從昨天晚上他從那黑暗的監獄裡出來,到如今已經十八九個小時了,由於激動,他沒有平靜地休息一會兒。於是他不由自主地依在被捲上眯起了眼睛。
杜若忙着做麪湯。她和好面,便從門口的草堆上撕下一把亂草——這草是她前些日子在河邊撿來的——推進竈口燒了起來。炊煙立刻溢滿了整個屋子,嗆得人直想咳嗽。
麪湯做出來了,杜若叫雲漢吃飯。
這時,雲芬過來了。
“咱媽叫你們倆過去吃飯,你們去吧。”雲芬說,“家裡包的水餃呢。”
方雲漢從牀上坐起來。
杜若驚視着雲芬一會兒,然後說:“你問你大哥吧。”
“大哥,你帶着俺嫂子過去吧。你好幾年沒吃水餃了吧?”
“嗯—可是……”
杜若對雲漢冷冷地說:“你去吧。”
“那你呢?”雲漢道,他心緒煩亂,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去。”杜若平靜地回答,“我在家裡喝麪湯。”
“那我也不去了。”雲漢道。
雲芬又央求了一會兒,見無效果,便回去了。
“杜若,你怎麼……”雲漢囁嚅地說。
“我沒說什麼呀。”杜若一面往碗裡盛麪湯,一面說。
兩把古老的矮板凳,其中一把,一隻腿的下半截爛掉了。
方雲漢下了牀坐在這隻板凳上。杜若警告他注意不要跌着。
她們倆端起碗吃飯。
這時四叔又來了。見他倆已經開始吃飯,很不滿意地說:“不是跟你們說好了嗎?到我那裡吃油餅,你四嬸已經做出來了。快,把碗放下。”他說話總像在下命令,聲音很大。
方雲漢和杜若猶豫了一會兒,跟着四叔一起去了他家。
剛剛走到家道東頭,她們便聽到牆西有吵鬧聲。
“這點事你辦不成,你還能幹點什麼!”是周月英的聲音,聲浪幾乎衝倒家道的牆壁,“你死了?你不會把你哥哥拉過來嗎?”
“我拉動了嗎?”雲芬爲自己辯護說。
“拉不動你就哭,哭也得把他哭過來,連您嫂子!”
“我沒有那麼大本事。你平常把俺嫂子得罪透了,這會兒一下子又好起來,人家可不買你這一套!”雲芬揭她媽的短處說。
不料周月英的老脾氣又發作了,她口無遮攔地亂罵道:“我算傷天理了,養了你這麼塊廢物,連這點事都辦不成!這一回你要是不把你哥哥爭取過來,你別天天在我面前談找工作的事,你也別張口閉口地要縫紉機!家裡有什麼錢給你買啊,什麼錢不叫你爸爸那個老鬼喝光了?你快去!你去不去?把那兩口子像哭死人似地哭過來!”
雲芬是個倔性子,她堅決地拒絕道:“我就不去!你原來對人家那個樣子,這會兒知道人家有用了就來個急轉彎,晚了!”
周月英爆炸了,聲音嚇得院子裡的雞飛上堂屋的屋頂,一隻公雞還飛上房後的那棵大慄樹。
爲了緩和一下氣氛,方本善小聲對雲芳說:“你去……”後面的聲音聽不清了。
“不管他們,”聽到這裡,四叔說,“你媽媽幾年來都是這個樣子。你沒聽明白嗎,她下一步要用你,雲漢。”
“是嗎?”雲漢張着口說。
“走吧,到四叔家吃飯去。這樣的聲音我已經習慣了。”杜若拉了雲漢一把,說,“不過,雲漢,你等着看吧,你現在是于勒了,菲利普一家等着你呢。”
方雲漢笑了笑,三個人便一同來到四叔家。
在四叔家剛坐下,雲芳便哭着來了。雲漢問爲什麼哭,她沒有說出原因。但云漢已明白了幾分。他急忙吃了兩塊油餅,跟雲芳一塊兒進了老家。
“怎麼啦,媽媽?”方雲漢一進門便急忙問道。
這時候,他的母親正坐在堂門旁流淚。見兒子過來,好像找到了出氣筒,立刻站了起來,衝着他大發脾氣。
“你不簡單了,俺好心好意叫你們來吃餃子,你憑自己的家不進,偏要到人家去吃。你以爲吃了白吃?你那個四叔是個什麼人你不知道嗎?不就是好賺小便宜嗎?你趁早少跟他打交道,這幾年你老婆還不叫他兩口子挑撥壞了?”
“你媽媽說的也有道理,你心裡有點數吧。”方本善喝了一口茶葉水說。
方雲漢已經感到疲勞的大腦被攪亂了,成了一團亂麻。他不知道怎麼回答他的父母們。在監獄裡,他日盼夜盼,盼着跟親人見面,不求富貴騰達,只求家裡和和睦睦,夫妻躬耕壟畝,就算吃糠咽菜也心滿意足。可是,他在監獄裡做的那些美好的田園夢,還不到一整天的時間就被現實鉸成一些碎片,那斑斕的色彩也變成了單一的死灰色。命運啊,爲什麼不給我一刻安寧?
他感到疲憊,心裡是一種難以形容的痛苦。這種痛苦來源於一種無法擺脫的矛盾。他從記事以來的經歷,不可能叫他
對他的父母有什麼愛心,原來,他的母親這樣無理地數落他,他會不顧“萬事孝爲先”的古訓而加以頂撞,可是現在,他只能老老實實地聽她的訓斥。爲什麼?他由於坐牢,叫他的父母姊妹受了不少的連累。即使司法部門宣佈他無罪,可是他自己卻覺得有罪啊。
另外,他的妻子,一個世界上少有的賢惠的女子,白白地爲他受了幾年罪,連居住的權力都被父母剝奪了,好不容易盼到今天,他必須好好地對待她,不能傷她的心啊。
但是,擺在眼前的矛盾是不好避免的了。我將怎麼辦呢?誰能幫我從矛盾的泥潭裡拔出腿來呢?
“你怎麼啦,怎麼不說話啦?俺可沒難爲你,你願過去吃就過去吃,權當俺沒有你這個兒子,你是方本祿的兒子,你是杜若……”周月英從來說話不受任何約束,但是最後這一句卻說了半句,她這一生算是頭一次說話掌握了分寸。
方雲漢低着頭,還是一句話不說。他想抽菸,他在入獄前偶爾也接一枝別人遞的香菸,但是沒有煙癮,然而此時他卻特別想吸。可是他沒有煙,他的父親也只有旱菸。於是他叫雲芳找點紙給他。雲芳只找到一張發黃的舊書紙。方雲漢接過來,撕下一小塊長條兒,然後取過他父親的煙荷包,撒了一些在那長條紙上。但是他不會捲菸。方本善也算表示了一次父愛,從方雲漢手裡接過煙和紙,比較熟練地捲了一枝一頭大一頭小的紙菸遞給兒子。方雲漢接過來銜在嘴裡,一面從父親手裡接過火柴,點上煙抽起來。
但是他受不住這種煙味兒的強烈刺激,僅僅抽了一口便拼命地咳嗽起來。他的眼淚也隨着咳嗽的加劇流出來了。
“別抽了,哥哥,快吃餃子吧,都涼了。”雲芬摧他道。
“我吃不進去。”方雲漢變成了一個軟弱無能的弱女子了,弄出副很可憐的樣子,“你嫂子沒過來。”
“你不好跟她一塊兒來嗎?方本祿成了你們的親人了!”周月英氣哼哼地說,“她不過來你就不吃了,你還是個大男人呢,連個娘們都比不上,算什麼男人!”
“我……媽媽,你讓我的耳朵休息一會兒吧。”方雲漢哀求似地說。
“我跟你說,你不要弄這個樣兒,誰也沒怎麼樣你。你要明白,杜若是你老婆,我可是你媽媽。這幾年她一直不跟俺一個心眼兒,可俺沒跟她一般見識。你叫她捫捫心口窩,俺對她到底怎麼樣?哪一點慢待了她?她的家庭那個樣子,國民黨,誰不知道?可俺是按照黨的政策對待她的,重在表現嘛。”周月英滔滔不絕地說。
凡有農村生活經驗的人都知道這樣一種人,她們愚昧無知,但言談中還要帶上幾句表示自己很懂道理的話來,這是一種裝飾和點綴,好比樹林裡那些低等的昆蟲身上還要帶上彩色的花紋一樣。周月英說話的方式很像李曉軍的後媽,好用一些革命的詞句裝飾自己,儘管用得很生硬。
方雲漢最不願意聽他的母親說話了,但是今天他不聽也得聽,他實在不願意在出獄的第一天就弄得很不高興。
於是,當他的兩個妹妹再一次催他吃餃子的時候,他還是吃了一碗。
當週月英再一次給他“上政治課”的時候,他裝作要上廁所的樣子走了。
出了大門,他還聽見他的母親用很大的聲音說:“跟您的老婆好去吧,俺算個什麼!”
方雲漢一陣噁心,幾乎暈了過去,他急忙蹲下—長期在監獄裡蹲着,乍一出來,實在適應不了這樣的環境。
這時候,他的妻子過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