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面面相覷,未料到警察會來。
有人就把視線對準了醫院裡的人,那個醫生倒是反應快,連忙表示跟自己這方面的人無關,趁着警察在場,他同匡秀萍又說了一次費用的事,這回匡秀萍已經醒過神來了,連忙把錢付了。
收了錢的救護車卻沒走得掉,眼看着警察來了之後,人羣更加騷動不安,突發事件也許就是瞬息間的事情,更何況有人悄悄的鎖了廠裡大門。
餘吉周的臉在二樓走廊上終於露了出來,他步履匆匆,白胖的臉上含着笑迎上警察,寒暄道:“二位警司好,是我們辦公室報得警,您二位瞧瞧,他們在這裡起鬨鬧事,影響我們辦公了,我們這也實在是沒辦法了,真是不好意思啊,給大家添麻煩了,您兩位看——”
圍在警察旁邊的工人一聽說是辦公室裡面兒的人打的電話,瞬間就像火星子落進了爆竹堆裡,炸開了窩,有人跳腳罵了起來,有人乾脆上來要揪出餘吉周問個明白,有人圍着警察吵嚷要求秉公處理,還有先前才止住哭聲的女工又開始小聲的抽泣了起來……
好在這樣混亂的場面雖然看着嚇人,到底工人們的情緒還算有所剋制,來處理事情的又是老警察,工作經驗豐富,幾番勸說下來,人們暫時安靜了下來。
這時候,辦公室主任餘吉周就發揮了他應有的作用,哪怕聽到職工們對廠裡領導以及對他本人的破口大罵,臉上依舊保持着慣有的笑容。
“兄弟姐妹們,我知道大家和我一樣,對於廠裡破產這件事都很痛心疾首,我也大家一樣,也是萬般不捨……但是請大家放心,這裡並不存在你們認爲的什麼貓膩,廠裡也會對大家有所交待的,我希望……”
醒過神來的匡秀萍並沒有她內心那樣的生猛血氣,她與其他同事們一樣,仰頭靜靜的看着前面那個叫丈夫的男人,正對着大家侃侃而談,推心置腹、情真意切。
被辦公室主任餘吉週三寸不爛之舌給說的幾乎找不出理由來反駁的工人們,心裡茫然又惶恐,生氣又鬱悶。有腦子靈活又膽大的人開始打起了旁的主意……
看着警車和救護車依次駛出了廠門,工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裡不上不下的沒個着落,不知誰說了一聲“不如先回家,等廠裡拿出方案來”這樣的話,人們好像找到了主心骨,陸陸續續的往車棚裡去,對於這突如其來宣佈廠子要破產的事情,大家都很突然,底下怎麼辦,也確實都需要好好兒的想一想才行。
畢竟無論廠裡怎麼決定,總會有結果出來的。
匡秀萍跟在人羣后面磨蹭了一下,她靜靜的站在路旁,看着那從出來到回辦公室去,至始至終都沒瞧過一眼自己的丈夫的背影,嘴脣翕動卻沒喊出聲來,臉上的表情有說不出來的委屈與茫然,就彷彿被遺棄後想要回家但卻迷了路的孩子,心裡惶恐極了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趙天香回頭看還傻愣愣站在那裡的匡秀萍,再看看二樓上一閃而過進去了的人影,哪裡還不知道是什麼回事呢,她心裡嘆口氣,衝匡秀萍喊道:“小匡,我身上沒硬幣,你有不?咱們一塊兒搭公交回去吧。”
匡秀萍吸了吸鼻子,不自然的笑了笑,點頭答應。趙天香三步並兩步走到匡秀萍身邊,緊緊挽住了她的胳膊,匡秀萍的腿腳不由自主的就跟着趙姐的節奏,大步朝前走去……
作爲一個老牌的國有企業,雖然一直半死不活的苟延殘喘,但卻是數百個工人賴以生存的避風港,儘管平時各種嫌棄,可是到了這一刻,人們才發現,對老廠子的感情已經深入骨血,無法割捨。
那些付出去的青春時光,那些加班熬夜的歲月,那些獲得成功後的集體榮譽感,那些能夠寫成一本書的厚厚廠史……像歷經辛苦的老母親,在這一刻終於引起孩子們的注意,對於這種不聲不響溫情的庇護,他們剛剛懂得感激卻轉眼間面臨着廠空人散的殘酷現實,任是誰都無法接受。
既然不能接受,那只有拼命的維護,可是他們的意願卻又像手裡的流沙,攥得越緊,卻流失得越快。
既然維護不住,大家失控的情緒如同暴雨山洪,一泄而注,工人們開始歇斯底里的鬧騰了起來……
聚衆鬧事,打砸偷搶,集體上訪,靜坐市府……
風風雨雨裡漸漸蕭條下去的廠子最終還是正式宣佈破產了,職工們一時間如喪家之犬,惶惶然四處尋找下家。
其實,老廠破產後,拆分出來的三個公司的老總因爲都是出身老廠子的,所以原來廠裡面能力比較好、腦子比較靈活的職工還是有安身之處的,匡秀萍作爲餘總的老婆,隨便哪一家公司都可以接收她。但這些,都被匡秀萍給拒絕了。
“你到底想要怎麼樣,別整體吊着一張死人臉給我看,我短你的吃喝還是缺了你的穿戴,又或者還是讓你上無片瓦遮身下無寸土立足之地啦了啊?”餘吉週一看匡秀萍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就無名火騰騰直上,爲着這個,他都吃了老爺子好幾回狠狠的排揎。
匡秀萍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人,看着他那一貫見人就笑的白胖的臉上露出了厭惡的神情,聽着那一貫與人說話如同春風化雨的巧嘴裡飄出不耐煩的語氣,忽然間就生出了萬念俱灰的念頭。
“我們——離——婚吧。”匡秀萍斷斷續續,話說得無比艱難,卻還終於說出了口,這個很久之前就盤旋在自己的心頭卻從來不敢真的朝裡面想下去的事情。
但是話一旦出口,心裡彷彿就搬掉了一塊沉沉的大石頭,她接下來的話說的就更流暢了:“我知道,你在外面養了小的,回家來自然看我哪兒,哪兒都不順眼,以前爲了女兒,我還想跟你就這樣耗着過算了,可是現在我想通了,我沒把自己當回事,你就更沒把我當人看,既然這樣,我們一拍兩散,你走你的陽光大道,我過我的獨木小橋!”
餘吉周吃驚的看着匡秀萍,像見了鬼一樣。
他當然不能想象,從來依附自己過活、一直畏畏縮縮的那麼膽小的女人,居然還有膽子在失業之後提出了離婚的要求。
老實說,在聽見匡秀萍提出離婚要求的剎那間,餘吉周的心中是狂喜的,他知道自己一直故意不給老婆好臉色看,爲的是什麼,不就是讓她自覺走人嗎,可當高興過後,他馬上意識到,膽子從來就不大的匡秀萍爲何在這個時候敢提出這樣的要求呢?
“你想幹什麼,是不是看見家裡賣了房,現在跟我提出離婚,是想要分家產嗎?”餘吉周立刻陰謀論了,咬牙切齒的說道:“你大夢還沒做醒呢,別說這房子上的錢都投入我的新公司裡去了,就是錢還在,也沒你的份,你掙的那三瓜兩棗的錢夠買房子的一個角嗎?更何況我們買房的時候,大部分錢可都是老爺子支持的……”
匡秀萍被餘吉周說得臉無血色,她只能扯着嗓子堅持:“我曉得家裡的傢俬都是你掙下的,都是你們老餘家的,我都不要,我就只要離婚就行了!”
“離婚,你做夢呢,想想安安吧,她現在正讀初三,正是要緊的時候,你想要毀了孩子的前程嗎?”餘吉周搖頭並不肯答應,雖然現在不同過去,男女作風問題不大會阻礙前程,可是到底人還是要顧忌一點輿論影響,他的新公司纔開業大吉,不管婚姻好壞,現在鬧出來對他的名譽和形象都不太好。
聽到餘吉周提及女兒,匡秀萍愣了下,想到姑娘那張花骨朵一般的臉龐,心底無數的愧疚與擔憂一齊涌了上來,這孩子自小到大就從未讓父母煩心過一星半點兒,反而是父母對她的關心卻稀薄的很,但孩子卻從來不說。
算了吧,算了,就算婚姻不幸福,到底還是給了孩子一個完整的家,爲了女兒,匡秀萍決定妥協。
然而,當她擡頭看見餘吉周臉上那得意的笑,那不屑一顧的表情,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性,何況被壓抑了許久的匡秀萍呢。
“離,如果不離,我就一頭碰死在你公司大門口!”匡秀萍低低的威嚇道,“至於女兒,你一年也不知道回來幾趟,這個家有你沒你都一樣,我們先悄悄扯了離婚證,等她大了後再告訴她。”
老實人一旦認準一件事,那種固執的堅持很驚人,餘吉周再三磨破嘴皮,匡秀萍卻像吃了秤砣一般鐵了心要離婚,如果不離,就去死。
餘吉周巴不得她早死早讓路呢,可是卻不是這樣的死法,他的前程,他的女兒,他不願意染上一點點微瑕。
於是,在老廠破產之後的兩個月後,餘安安在還不知道的情況下,她的父母婚姻也破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