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撤?”
在王孫勝找來眉間赤,將自己的想法與他商量後,城20頭一時間靜的可怕,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王孫勝,有的如釋重負,有的則充滿不解,甚至是憤慨。
眉間赤是反應最強烈的人,在王孫勝提出撤離陸渾的建議後,他猛地一揮手,說道:“吾等奉上卿之命堅守陸渾,阻擊來敵,倘若就此撤退,楚軍將長驅直入,柳下軍將和韓軍的後背面臨威脅!撤退之事,萬萬不能!”
他這幾天也沒少廝殺,雖然沒法像王孫勝那樣縱覽全局,但憑藉自己精湛的劍技也殺敵無數,這會身上滿是紅黑相間的血塊,他也見證了無數袍澤死於非命。
“更何況若就這麼走了,這些天陣亡的衆人豈不是白死了!”
王孫勝也有自己的理由:“陸渾以兩千將士戰數萬之敵,守四日而不退,戰到現在,雖然重創楚軍,但我軍也傷亡過半,清點人數後還能守城的不過千餘。楚人共有五萬大軍,這些天連續試探已知陸渾虛實,下次攻城必定更加兇猛,試問這千餘疲憊之卒還能不能擋住楚軍的下次進攻?”
這是個嚴峻的問題,守住城池的希望微乎其微,看了看滿城的傷兵,執拗如眉間赤也沉默了。
王孫勝說的有幾分道理,倘若他們死守,以僅存的千餘士卒死拼五萬楚軍,勢必全軍覆沒。過去幾天已經有幾百人死去,這批趙兵都是鄴地人,家鄉遠在千里之外,卻年紀輕輕就埋骨於此,死也不能回去看漳水一眼。
那麼現在,是繼續死守,讓剩下的人也統統戰死,還是選擇撤退,讓他們留一條性命?
王孫勝見衆人意有所動,便繼續規勸道:“在楚軍出現之際,我已將急報傳給虢城,此刻非但柳下軍將和韓卿,恐怕連河東都已經得知這個消息了,相信都已做好戒備。”
“再者,我認爲要阻止楚軍進入河外並非只有守城一途,吾等稍稍後撤,撤到洛水以北的地區,再分爲數隊,在沿河阻擾楚軍渡河,照樣可以拖延他們的速度。或者救近藏匿於陸渾山中,伊洛之地山脈縱橫,道路蜿蜒難行,楚國大軍遠征,糧草輜重要從鄭國或宛、葉一帶轉運過來,從這條險道經過,吾等正好斷敵糧道。這樣一來,楚軍要麼分兵來剿殺吾等,要麼因爲害怕糧道斷絕而躊躇不敢進,豈不比死守危城以卵擊石強?”
王孫勝口才了得,衆人聽了紛紛點頭,覺得這位師帥不愧是跟孫武子學過兵法的。他的戰術靈活多變,已經跳出困守孤城的侷限,將己方能發揮的戰場擴大到了整個伊洛之地。
有生還的機會,誰願意死呢?不少人已經心生撤退之意,但還得看眉間赤的意思,畢竟他是監軍,是趙卿的義子,手持上卿賜予的符節,關鍵時甚至能剝奪王孫勝的指揮權。
從剛纔起,眉間赤便一直默然不語,現在面對衆人殷切的目光,他才緩緩說道:“羽林兵士從小被教導要爲上卿,爲趙氏效死,決不可臨陣脫逃。而且陸渾本來就是晉國的領土,柳下軍將從鄭人手裡奪回來,將趙氏的旗幟豎立於此,那這裡就是趙氏的城塞!諸位別忘了,軍法裡可是有一條‘喪師失地者,主將問罪,其僚吏連坐’的……”
衆人頓時面露難色,趙上卿以律法立家治國,其中軍法最爲嚴苛,可不是說着玩的。哪怕是上卿的愛將田賁犯法,也會被一擼到底,從高官貶爲小兵。他們這一撤退不要緊,若事後被軍法官判定爲“臨陣脫逃”“失陷城邑”,自己受懲處就算了,甚至連家人都會被連累,被剝奪一些優惠政策。不僅如此,在宣傳忠義的鄴地,他們的兒女也會被鄉人嘲笑,一輩子擡不起頭來。
見眉間赤要將撤退這條路堵死,王孫勝一股無名火從心裡竄了出來,他強壓着怒意說道:“事急從權,軍法裡並沒有規定死,吾等只是根據現在的情況進行判斷……副師帥,你難道看不清眼前的形勢麼?”
眉間赤並不笨,眼前的形勢對趙軍很不利他自然看得清,如今死守下去必死無疑。
但是明知必死,眉間赤也要堅守到底,因爲他不僅是趙無恤的家臣,也是被收養的孤兒,他的義子。
在這生死抉擇的關頭,他想到自己在羽林軍中所受的教育和薰陶,趙卿讓人講述‘永不倒下的林’的事蹟:晉國內戰時,伍井在臺谷小城死守,數百人盡數戰死,卻至死不退。事後伍井被追封爲上大夫,只要趙氏還存在一天,他的靈位就能享受高規格的待遇,一同戰死的數百人也全部進入雲臺陪祀,而他們也成了羽林軍效仿的楷模。
他想到出征前義父親手交給他的虎符,入手前看似輕巧,入手後卻重如千鈞。
他還想到在開戰之初,趙氏的謀士家臣們花費很多時間來廟算,籌劃戰略……
想到這些,眉間赤便感覺到一股沉重的壓力,直逼肺腑,將對死亡的恐懼也驅散殆盡了。
而王孫勝的撤退計劃說的好聽,可楚軍浩浩湯湯,豈是那麼好阻擊的?
如今在河東、河外,很可能是決戰的前夕,而趙軍全殲秦魏的機會,很可能會因爲他沒能死守陸渾,讓楚人兵臨大河而前功盡棄……
所以儘管他知道,自己可能沒法去抵抗敵軍下一波進攻。但也得以死抗敵,用堂堂七屍之軀拖住楚人前進的步伐!
哪怕多拖延一刻也行!這樣就能給趙軍主力打贏這場戰爭贏得一刻時間……
於是眉間赤邁步上前,逼近王孫勝道:
“‘晉國有俗言,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小子乃趙氏之臣,棄軍納城而降,是爲不忠’……這可是王孫在書信裡的原話,現在卻忘了麼?你以事急從權爲藉口,行棄城縱敵之實,與納城而降有何區別?”
此言誅心,王孫勝忍不住了,冷笑着道:“莫不是因爲副師帥與楚王有仇,楚王在城外,故而不想離開?自己的私仇,何必用大義強迫衆人留下。”
被王孫勝如此誹謗,眉間赤雙眉之間的紅色胎記更紅了,彷彿要滴血一般,他死死盯着王孫勝的眼睛,隨即大笑道:“想必以王孫這天生貴胄,會覺得這死守城池,爲後方大軍會戰贏取時間的責任,遠遠比不上你那些還沒來得及實現的野心罷……我從王孫的眼中,沒看到必死的決心,汝大概是覺得,上卿的事業不值得你去死!”
這是自然的,王孫勝從來就沒對任何人生出“效死”的心情來,他只效忠於自己,效忠於自己的仇恨,效忠於自己的野心。但被人當面這麼揭露,王孫勝也惱羞成怒,脫口而出:“滿口胡言,我看汝是想要以這千餘人的性命陪葬,來成就自己的忠名!”
大敵當前,主將和副將卻吵了起來,陸渾城的趙軍將士們一時間手足無措,撤退和死守盡忠兩個念頭,也在他們腦海中不斷爭鬥。
恰在此時,城外平息已久的楚軍大鼓再度隆隆敲響!
隨即城內也金聲四起,“敵軍攻城了!”示警聲到處都是。
“敵軍想要乘夜攻城?”王孫勝下意識要去安排防務,然而不等他擡起腳,卻被兩名黑衣左右挾住了雙手!
王孫勝沒有掙扎,而是冷冷地質問眉間赤:“此乃何意?”
“王孫勝有臨陣脫逃之嫌……“
眉間赤高舉虎符,看了王孫勝一眼,對衆將吏說道:“我身爲監軍、副師帥,今日便以上卿虎符爲憑,剝奪其師帥職權!”
……
除了重要將吏外,普通士卒並不知道發生在城樓小屋裡的爭執,正在休息的士兵們幾乎在聽到報警金聲的同時,便一窩蜂的擁上城頭,但隨即,他們便鴉雀無聲了。
不一樣,楚軍的氣勢和前幾日完全不一樣了,陸渾城外,五彩繽紛的戰旗隨風飄揚,明晃晃的戈矛劍戟森嚴奪目,一隊隊步兵邁着整齊的步伐,一乘乘戰車排成長長的隊列,在雄厚低沉的鼓聲指揮下,踩着一致的步伐,堅定的朝這邊走了過來。
這森森的殺氣讓懷着必死之心的眉間赤也打了一個寒顫,他知道,這次自己可能真的要黃泉陪伴亡父了……
但隨即涌現出來的,卻是無窮的戰意!
他父親母親花費心血所鑄的莫邪劍,現在很可能就佩戴在楚王,或者哪一位楚國貴族的身上。
仇恨與責任交融,他拔出劍,直指來敵。
“破敵!”
絕境之中,膽怯恐懼都沒用了,先是一伍,再到一什,再到一卒,最後整個南城牆的趙卒都齊聲吶喊,“破敵”……
只可惜,他們的聲音很快就被數萬楚人山呼海嘯的聲浪淹沒……
“拔城!”
葉公讓人堆疊的高大土山,已經與城頭等高!
楚軍從土山上射出的弓弩箭矢像一場傾盆大雨般覆蓋了整個城頭,乘着守軍擡不起頭的當口,身着漆甲,火紅一片的楚兵排山倒海般朝陸渾小城壓來,甲士高高舉着盾,幾十架木梯同時搭在城牆上……
而就在趙軍的注意力被正面強攻的楚軍完全吸引住時,在陸渾城背後的山嶺上,一支千餘人的兵卒也從林子裡鑽了出來。
這是葉公前幾日派去繞道尋找小路的蠻兵到了,他們翻山越嶺,終於抵達陸渾背後,此城除了南牆外,其餘都沒加高加固過,只能依靠地勢防守。
在一片廝殺聲中,夜色悄然降臨,天空逐漸灰黑,呼嘯的山風如同死神的哀號,無情的吹向大地,吹向陸渾小城。而蠻兵們也乘着夜色,悄悄向陸渾靠近……
是夜,陸渾城陷落!
ps:晚上還有一章(~^~)